第 146 章 意外
黛玉難得在榮國府與賈母一道用早膳,此前都是讓人領了回院子里自己吃,只是今日來的巧,賈母起身晚了被拉著坐下一道用膳:「也不知道你這些日子在忙些甚,我見著你的次數可少呢。」
「外祖母說的這是什麼話,姑姑家的嫂嫂生的兒子過些時日要做生辰,我給小侄子做小衣裳呢。哪裡就沒有來見外祖母了,外祖母可是知道湘雲妹妹要來不要阿晴了。」黛玉故意癟嘴表示不滿。
賈母笑呵呵地輕拍她扒著自己手臂的小手:「你個小丫頭倒是也學會給你外祖母打心眼子了。你說的姑姑家可是商家?就是女兒嫁到內閣大學士徐懷家的商家。」
「自然是他家,都中哪還有第二個姓商的官宦人家。」黛玉眼光一閃,她大抵知道賈母這樣問的目的了,想通過林家與徐家搭上關係吧。可惜了,與商家熟識的是阿姐,不是我。「之前商姑媽便遞了帖子過來給阿姐,阿姐才打發人過來說與我知道的,不然我也不曉得。」
聽見林樂曦,賈母倒是不再追問了,轉而又換了個話題:「雲丫頭叫我慣壞了,性子直來直往不知收斂。她若是有不周到之處你這個做姐姐的多多擔待罷。」
黛玉心底不屑,明明是明知故犯,卻要打著直來直往的幌子,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她們要的東西又不是她要的,與她何干,何至於總是針對自個兒。若是下回再如此,可別怪自己忍不住出手教訓了。
說起來倒也是不怪黛玉生氣,與薛寶釵相較,史湘雲終究還是瞧著心思單純了一些。她是遺腹子,母親掙著性命生下她又撇下她自己去了。家裡兩個叔父不管出於何種原因,總是有些遷就,姑祖母賈母也瞧著可憐。人老了,心裡越發柔軟,看著這個襁褓中的小小嬰孩如何還能狠得起心腸來。且佛曰上蒼有好生之德,又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個小點兒的女娃娃能知道些個甚,將來不過費一副妝奩罷了。心底憐愛,總是處處想著,常接來玩鬧。
原本賈母覺著自己的外孫女才是上上之選,王夫人瞧中的並不能幫著寶玉甚。可若是林家不肯許婚,那還有個湘雲能輔助。對於賈母的心思史家自然是知道,覺著能嫁入公爵之家倒也好,因此也沒攔著。湘雲大略知道些,詩曰「年少則慕父母,知好色而慕少艾。」寶玉生的好,待女孩子們也和氣,她自然是願意的。
本還好好的,來了一個林黛玉,讓原本還算穩當的局面霎時間風雲變化,再沒了以往的安寧。史家與林家比,自然是要一門雙侯的史家高貴些,可史家沒有男丁續香火,三房皆是女兒。論以後自然是林家勝算大些,還有個那樣光明坦蕩前程的姐姐和哥哥,寶玉又時長將黛玉掛在嘴邊,湘雲自然是要慌的。
「外祖母說的這是哪裡話,湘雲妹妹是妹妹,我這個做姐姐的作什麼與妹妹計較。」黛玉莞爾,垂下眼帘投下一片陰影,鴉羽般的睫毛擋住了眼中流轉的思緒。
賈母這便滿意地點頭,誰說我這外孫女氣量不如薛家女的,這不就很好,將來也能管住寶玉。想畢笑道:「識大體、顧大局,確是外祖母的好外孫女兒。」
黛玉沒有支應,只是沉默著拿起了湯匙喝粥。跟著黛玉身邊的葶苧與蔓渠卻是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這話說的沒頭沒尾、不倫不類的,算什麼?
這剛吃上不久,寶玉便興沖沖地跑來:「老祖宗!寶玉給老祖宗請安。」
賈母見著他,連筷子也不要,摟著寶玉在懷裡好一頓揉搓:「這天熱的也不晚些再來,當心中了暑氣。」
「老祖宗疼我,可今日著實不熱,若是給老祖宗請安遲了可不好。」寶玉原本是要晚些來的,可聽見襲人在問賈母處的早膳,碧痕在外頭說了一句林姑娘陪著呢就立刻吵著鬧著要過來。襲人拗不過,只好服侍他穿戴好了過來請安。
鴛鴦一看便知道內情,連忙添了副碗筷,挽袖卸鐲親自過來布菜:「二爺想喝什麼?紅稻米粥還是碧粳香米粥?」
寶玉看著鴛鴦那雙養護得白嫩似剝了殼的雞蛋的柔夷一時間心神激蕩,連她在說什麼都沒聽見。直到鴛鴦問第三遍方才反應過來:「鴛鴦姐姐我同林妹妹一樣就好。」
鴛鴦點頭,放下手裡剛拿起的碧粳香米粥碗里的勺又拿起旁邊盛著紅稻米粥的勺子,笑道:「二爺和老太太心靈相通呢,老太太今兒用的也是這個。」
一句話說的賈母笑的眼睛都半眯了起來:「鬼精怪~」心裡卻受用得很。
寶玉好容易收住歪纏,坐下來安心用早膳,卻忽而又不知為何提起了上回送蜜桃一事:「上回那蜜桃不知林妹妹可還有?」
黛玉微笑著搖頭:「那蜜桃是阿姐送來的,我也不過只有這麼些,給外祖母屋裡送了一籃子,餘下的幾位姊妹分了分,我自己也不過二三個。」
「唉~可惜了,送來的時候嘴饞吃了一個,後頭的一人分上一瓣兒也不夠。」寶玉癟著嘴巴,垂頭喪氣。
賈玖正跟在庄宿阮後頭進來請安,聽見這話便道:「林妹妹送來給咱們分那是她的情宜,你倒是光惦記人妹妹家的吃食了。」
賈母聞言,掀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並不開口說話。寶玉嘆口氣又道:「哎!不知林姐姐可還有?」
黛玉聽見這話立時冷了臉,賈玖與庄宿阮對視一眼開口道:「那是十八殿下給林姐姐的,是人家的情宜,與咱們什麼相干。你倒是連殿下府里的一併惦記上了。」
「寶玉!休得胡鬧。」賈母這才冷著臉開口攔住了寶玉,聞立哲可不好招惹,一個不小心惹禍上身便斷送了賈政的前程,得不償失。
寶玉這性子別的也就罷了,林樂曦一向不願意同榮國府打交道,若不是有個賈敏在,只怕林家早就與他們漸行漸遠了,哪裡還談得上交情。
寶玉垂著腦袋:「我只是想著雲妹妹來的晚了些時候,吃不上這麼好的蜜桃。」
黛玉愈發不想與他說話,放下手裡的筷子。葶苧見狀,擺手示意,身後的蔓渠便轉身接過了立在一邊的女使手裡的漱盂上前:「姑娘。」
「妹妹這就不用了?吃的可太少了些,身子可是最為重要的,萬不能虧待了自己。」寶玉見黛玉漱口,又滿眼的焦急,想著要她再多吃些。
黛玉卻搖了搖頭:「不必了,夏日裡早晨本沒有多少胃口。」
「姑娘可是又苦夏了,白珉回府時帶了春娘新做的梅汁,酸甜可口,回去給姑娘試試。」葶苧道。
黛玉點頭:「也好,今年的夏倒是比往年好些,並不很熱,只是還是有些悶悶的。」
「可不是,我要不是桌上有道涼拌酸黃瓜,只怕我也是吃不進那些個膳食。」庄宿阮笑看賈母並不算好的臉色解圍道。
「老太太,二太太來了。」正說著王夫人便進來請安了。
賈母這才轉了視線看著王夫人:「你今日可是晚了,這幾個小丫頭來了好些時候了。」
王夫人看向那邊幾個妙齡女子,黛玉剛盥手畢,與賈玖幾是同時起身請安問好,庄宿阮倒是稍晚些,借著雁書的勁兒才起來。她如今這肚子一日日大了,好些事都有些費勁了。「請什麼安,都坐罷。璉兒媳婦同你說過多少次了,有著身孕不必請安問候,這一起一站的仔細肚子。」
「謝二太太關心,只是這向長輩們晨昏定省是禮數,不好作廢便作廢的,左右也不如何,這略站一站還是能的。」邢夫人明白自己與賈璉的關係,不好耍婆婆的威風擺架子立規矩,庄宿阮去請安也不過做做樣子便讓她坐下用膳了。來上房才站的時間久些,她也不是不能。
賈母笑著朝她擺手:「知道自己有身子還不快些坐下,當心動了胎氣。」又看著王夫人道:「寶丫頭今兒怎的沒來呀?我瞧著她往常都不差時辰的。」
王夫人聽見,訕笑道:「妹妹身子不大爽利,寶丫頭便留在家裡照看她母親了。」
「既是病了怎不來告訴我,都是親戚,不好失了禮數。鴛鴦,你等會子收拾了東西出來讓琥珀去薛姨媽處瞧瞧,就說我的話,安心養病是正經,餘下的皆是虛的。」賈母沉吟道。仟韆仦哾
「諾。」鴛鴦答應。
賈母看著坐在賈玖身邊低頭沉默飲茶的黛玉,又看了看自己身邊時不時往那邊看的寶玉,無聲嘆息。自己這個外孫女跟著林樂曦時間久了,連心思也學的難以揣測了。小小一個姑娘家,不愛說話也不願奉承,往後若是真配給了寶玉,看著老二家的那模樣,寶玉夾在中間,怕也是難做的。可……事到如今,還有比林家更好的結親對象嗎?她自認為是沒有了。
「聽說雲妹妹下午便到了。」庄宿阮看著幾個人都不開口,便笑著調侃了幾句。
寶玉這才又換上了笑臉,連連點頭:「是啊是啊!雲妹妹今兒便要到了,我叫襲人準備了好些個好東西,就等著她來了。可惜,獨獨沒了蜜桃。」說到此處又是一個嘆息。
黛玉聽見了也只做沒聽見,小聲與賈玖咬著耳朵:「我聽阿姐說雲舒姐姐文定了,可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家?」
「你阿姐甚都與你說,這個難道不曾告知於你?」賈玖笑著伸手端了手邊的茶盅,笑道。
說起這個,黛玉癟癟嘴:「阿姐說這不是我這個年紀的女兒家要知道的,就不曾與我說。」
「噗!哈哈哈哈,」賈玖不曾忍住,笑出了聲,「小丫頭倒是有閑心思打聽人家的事,你阿姐交代給你的事做完了不成?我可是受了你阿姐之託要好生看著你,不可胡思亂想的。」
黛玉愈發氣悶:「又不是大事,一個兩個都不肯與我說。」
「放心,雲舒姐姐喜歡你這個小妹妹,到時成婚時你自便知道了。」賈玖也不願告知,搪塞了過去。
庄宿阮坐的離她們近,聽見她們討論張家定親一事,心裡頭惋惜,也跟著無聲嘆了一口氣,搖搖頭沒有搭腔。一邊的賈母將她們三人的神色盡收眼底,眼睛瞧著是在手裡的粥米上,心思卻是在想張家定親難不成另有隱情。
正想著翡翠手裡捧著一個五彩緙絲繪畫的食盒進來,蓋的嚴絲合縫兒的,一點子味道也不曾露出來。笑眯眯地道:「這是外頭老爺孝敬的,說是今日一早剛出來,最是新鮮的。想著老太太喜歡,特特吩咐人燉了送來,老太太賞臉嘗嘗。」
黛玉一抬眸便看見王夫人今日身後跟了一個年輕女使,若是尋常黛玉也就不注意了,偏偏這女使在翡翠捧著食盒經過她身邊時臉不可抑制地皺了起來,兩彎修剪的精心的平眉皺的死緊。「阿玖姐姐,二舅母今日身邊跟著的那女使你可見過?我怎麼瞧著有些臉生呢。」
聞言,賈玖的視線跟著她過去了,待見著那個女使眉頭亦是忍不住一皺。這並不符合常理,王夫人一向不喜歡那些會賣弄風情的女子,自己身邊侍奉的女使除開幾個慣常用的,基本不會有新面孔出現。今日可好,不但有一個還帶了來,甚至於是那樣一個一眼瞧過去便知道並不是一個安分的人。
「我怎的心底無端生出一股子並不很好的預感來。」賈玖低聲對黛玉道。
誰料卻看見了黛玉一樣的點頭:「我也是一般。」
賈母好整以待地看著翡翠的動作:「到底是何物?這般故作神秘,還不快快拿出來!」
翡翠微微一笑,揭開食盒來,卻是一道繡球鱸魚。
鱸魚魚腹切成條上漿,再拿五色菜蔬切成的絲跟魚肉條裹成圓,黃的是蛋皮,黑的是香菇絲,湊成五六條顏色捏成團,擺上魚頭魚尾上蒸籠蒸出來的。
這道魚看著簡單實則裡頭講究極多,便是鱸魚要幾月的何時的方是最好的。
「蒸菜火候最是講究了,這一道繡球鱸魚怕是花費了廚房她們幾個多少的心思,這魚肉鮮嫩多汁,入口絲滑,只怕是當月清晨的鱸魚。」賈母挾了一筷子入口,細細品嘗,最後笑著放下了筷子,點頭讚賞。
翡翠眼睛笑得眯眯的:「能得老太太這般讚賞,再多的功夫也是值當的。」
「這魚腥味好重啊。」一個聲音似蚊子般大小的極為不合時宜地出現在了眾人的耳朵里。
等眾人從怔愣里回神再去尋這聲音出處時,早已找不著了。賈母冷著臉冷聲道:「我活到如今這把歲數了,怎樣的小鬼沒見過。半截子身子入土的人了倒還能碰上一個不守規矩的人也算是返老還童越活越回去了。」
「是,是奴的錯!奴知錯了,再也不敢了!請老太太恕罪。」這話音剛落人就自個兒出來認錯了。黛玉看著這個跪伏在地上的女使,眼睛禁不住眯了起來。這麼明顯的手段也敢顯露出來,愚蠢到家了!倒是真不怕主家秋後算賬。
賈母眯著眼睛看了半晌,聲音不急不緩,幽幽道:「這是哪位主子奶奶身邊的使喚女使啊,旁的沒學倒是學會了主子的一身派頭。」
右邊三個人齊齊緘口不言,黛玉帶來上房請安的人無非那幾個,大家都識得的。這個是個生面孔,黛玉不認自然不是她的。那餘下的……
無奈,王夫人只好嘆氣自己起來認領:「是我管教不力,這女孩子規矩不嚴謹,我這便讓人帶她下去,再不會礙了老太太的眼。」
王夫人的聲音裡帶著不容反抗的堅定,就在人就要被拖下去時賈母忽的開口了:「這繡球鱸魚乃是蒸菜,佐料放的不少,應當是沒有半點魚腥味的。既然你覺著這道蒸菜味道不純正,那這道菜便賞你了。」
輕飄飄的幾句話帶著決絕的冷意,讓人忍不住渾身戰慄。
「諾。」鴛鴦下不了這個令,原先還有個琥珀,現而今此刻琥珀正在後頭的小庫房裡挑東西並不在,這時候便輪到了翡翠。手一揮,自有婆子執行。
看著那個花一般年紀的女孩子跪在地上,渾身顫抖,不難想象那張柔弱可憐的臉該是怎樣的無助。寶玉忍不住開口為她求情:「老祖宗,她也不是有心的。這魚也不是這般重要的,老祖宗就放她一馬嘛~」
若是從前,賈母倒是可能會答應,可今日卻是萬萬不能。好歹也是在這后宅院子里摸爬滾打、風風雨雨幾十年過來的人了,這點子小把戲如何看不穿。自然是有了縫兒,才有這今日的蒼蠅打轉。
那女孩子見寶玉求情無用,賈母又一臉無動於衷的模樣,坐在另一邊的幾位姑娘奶奶也沒有為她說一句話便知道自己今日這般魯莽自己衝出來算是賭輸了。
那道做的堪稱完美的繡球鱸魚被端到了自己面前,那一雙向上的眼珠子似是傲然萬物,不將一切放在眼裡,毫無悲憫,一如那人翻臉不認人。
想起那段日子的所為,在自己身上發生的所有,整個人都像是置身冰窖,胃裡翻騰倒海,噁心上泛,不僅噁心給自己帶來所有噩運的那人,也噁心虛榮心作祟以為能傍上主子就可以翻身的自以為是的自己,伏地掩著口鼻一頓乾嘔。
「好了,我看到我想看的了,你們呢?」賈母不知道是問誰,不等人回答又自顧自吩咐,「姑娘們年紀小,看不得這些髒東西,都回去歇著罷。璉二奶奶身子笨重,還是不要在這裡摻和的好。本是老二家的事,倒是讓幾個小輩看了笑話。這幾年也是不知道在哪裡。」
王夫人叫賈母說的臉皮發紅,低著頭不敢多說一字。餘下幾人連帶著寶玉,都被鴛鴦和翡翠帶著出門不在裡頭待著了。
「林妹妹送了我桃子我還未好生謝過,不知妹妹可能收容我們幾個過去坐坐?」庄宿阮看著外頭靜寂無聲的院子,便知道賴大家的早都叮囑敲打過了,這個時候是不會有不長眼的人來打擾的。
黛玉只一眼便明白她的意思了,微笑點頭:「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