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第二日一大早,陳松墨便將說書的女先生送來了。
上身一件草綠衫大擺褶兒,下著白棱膝褲,沉青湘裙。年約二十餘歲,容貌普通,抱著個花梨木四弦琵琶,只不知為何,雙目竟蒙著一截兩指闊的白綾,另有個小丫鬟扶著她進來。
沈瀾見了她便是一怔,問道:「你這眼睛,是怎麼了?」
那瞎先生隔著珠簾,站在沈瀾跟前,跪在地上結結實實對著沈瀾的聲音磕了個響頭,唬得沈瀾微愣,忙道:「你快起來。」說罷,便要掀開珠簾去扶她。
一旁立著的兩個丫鬟見沈瀾一動,也慌裡慌張的去扶那瞎先生。
那瞎先生雖不知沈瀾容貌,只是聽她叫自己起來,且腳步聲越來越近,竟是要來扶自己,一時間心裡又是惶恐,又是慶幸。只暗道這一次的主家脾氣好,想來這樁差事是好做的。
思及此處,她定了定心,開了口,一管好嗓子清脆婉轉,好似鶯啼燕鳴:「多謝夫人。」
沈瀾見那瞎先生已起身,便坐回了楠木三攢板玫瑰椅上,說道:「你且坐罷。」
語罷,便有小丫鬟取了個小杌子來,那瞎先生理了理衣裳,小心翼翼坐了半拉屁股在小杌子上,恭敬道:「回稟夫人,我生來目盲,貴府管事怕我雙眼嚇到夫人,便給了我一截白綾覆目。」
沈瀾暗道,必是那陳松墨心細,怕尋來的說書女先生惹出禍事,便尋了個平頭正臉的盲人。況且目盲的人行動不便又顯眼,便是出了事要找人也方便。
「你叫什麼名字?」沈瀾問道。
瞎先生道:「奴家姓王,夫人只管叫我王娘子便是。」
沈瀾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王娘子莫怕,且摘了白棱讓我看看。」
沈瀾無意揭旁人瘡疤,奈何她總得確認此人是真瞎還是假瞎。她生怕裴慎叫陳松墨特意從自己手下人中挑了一個,設個套子叫沈瀾鑽。
王娘子聞言,猶豫片刻,口中重複道:「夫人,奴家雙目甚是醜陋,恐嚇到夫人。」
沈瀾堅持:「你摘罷。」
王娘子倒並無不滿,往日里也有太太小姐們好奇,非要看她雙眼,見了之後又心生同情,她再多多陳述些凄慘日子,便能多得些銀錢。
王娘子摘去白棱,那畸形的雙眼嚇得一旁小丫鬟們驚呼一聲。
沈瀾隔著珠簾望去,見她一隻眼空空蕩蕩的,裡頭什麼都沒有,另一隻眼瞳孔極小,眼白甚大,看著極是可怖。
沈瀾雖有驚訝,卻還不至於受驚,只望了眼被嚇得花容失色的幾個丫鬟,順勢擺擺手道:「你們幾個既是害怕,便先下去罷。」
寶珠素來不愛多事,沈瀾叫她告退便告退,可一旁的秋杏原就想著表現一二,這會兒見機會來了,開口道:「夫人,我陪著您罷。」
沈瀾瞥她一眼,疑心這是不是裴慎的人。轉念一想,這院子裡頭,誰不是裴慎的人呢?
「也好。」生怕旁人起疑心,沈瀾便答應了。
「王娘子家住哪裡?」沈瀾閑話拉家常。
「家住迎東巷第六戶。」王娘子聽這夫人說話和善,心知今日必是樁好差事,便起了意,只囫圇吞將情況一一道來。
「我生來目盲,家中唯一個老母和阿哥。母親年紀大了,成日里走街串巷,挨家挨戶賣些針頭針腦,阿哥是個木匠,小時候跟著師傅上山砍樹,被砸了腿,成了瘸子。為了治阿哥的腿,我也只好四處奔波,唱曲兒娛人。」說著說著,王娘子雙目便湧出淚來。
沈瀾心知這些走江湖賣藝生存的人,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活,絕不可輕信。可她面上彷彿也被感動了,只隔著珠簾,嘆息一聲:「也是個可憐的。」
說罷,便吩咐道:「秋杏,去取二兩銀子,賞給王娘子。」
王娘子一時大喜,連忙道:「多謝夫人賞,夫人心善,必能長命富貴,歲歲無憂。」
秋杏聽了,卻只暗道夫人實在好騙。這幫子唱曲兒的下九流,嘴裡的話哪裡能信呢?可轉念一想,夫人心軟也是好事,做奴才的,誰要心狠的主子?
「是。」秋杏應了一聲,只出門去寶珠處開了錢匣報賬取錢。
室內便只剩下沈瀾二人,沈瀾笑道:「王娘子會唱哪些曲兒?」
王娘子還未唱便已得了二兩銀子,心中歡喜,只使出渾身解數博沈瀾高興,一迭聲道:「山坡羊、雙魚扇墜、鎖南枝、二犯江兒水、東甌令、三十腔……」林林總總,一口氣報了三十幾個。
沈瀾雖做過瘦馬,可不過短短一年罷了,好些個小曲兒她都沒聽過,便隨意點了第一個,山坡羊。
那王娘子素手抱琵笆,轉軸撥弦唱道:「負心的賊!可記得當初和你不曾得手的時節,你說道如渴思漿,如熱思涼,如寒思衣……」
沈瀾聽得咋舌,怪不得裴慎不肯叫她聽這些。
那山坡羊是個曲牌名,王娘子見沈瀾未曾喊停,便一口氣唱了十幾段,「誰知你大膽忘恩薄倖,虧心短行」、「進門來尋我風流罪犯,怎知我心兒沒一些破綻」……
唱得回來的秋杏面紅耳赤,羞赧異常,只紅著臉低下頭去。
沈瀾雖無所謂,卻瞥了眼秋杏道:「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聽這些著實不合適。且下去罷。」
秋杏如蒙大赦,即刻口稱告退,只守在門外聽候吩咐。
沈瀾靜坐玫瑰椅上,呷了盞茶水,悠哉悠哉地聽了小半天,這才喊停道:「王娘子辛苦了,明日再來罷。」
見沒賞錢,王娘子一時氣餒,只看著那二兩銀子,又兀自安慰自己,唱一上午竟能得二兩銀子,也不虧。況且這夫人出手大方,想來銀錢是要在最後賞賜。
思及此處,王娘子便揚起笑容,口稱謝過夫人,便被小丫鬟扶著退下了。
一連三日,沈瀾日日招王娘子進府唱曲兒,偏偏除了第一日給了二兩銀子,其餘的銀錢半分都沒見著。
王娘子一時心焦,偏她們這一行,因著伺候達官貴人,最是謹慎,也不敢急赤白臉的討賞,只每日里賣力的唱。
沈瀾見抻她抻得差不多了,這一日上午便又招她入府,慣例只叫丫鬟們在廊下候著。
室內只剩下她和王娘子兩人,沈瀾這才道:「王娘子,你這一段唱的極好。」
沈瀾幽幽重複道:「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多少飄零在外頭?」
王娘子見沈瀾稱讚她,一時心喜,只以為沈瀾要賞她銀錢了,便即刻道:「夫人謬讚了。」沈瀾便嘆息一聲,一管黃鸝嗓幽幽咽咽:「哪裡是謬讚呢?這一段實在是好,竟勾起了我幾分情思。不瞞你說,我夫君去了山西,只留下我一人,被冷衾寒,夜裡都睡不著。」
語罷,只自嘲道:「秉什麼紅燭立什麼志,激什麼夫婿逐功名。」
王娘子只好安慰她:「男兒志在四方,夫人是個有福的,必能與夫君團圓。」
「王娘子,我哪裡是怕不得團圓,分明是怕他……」沈瀾說著說著,只語帶哽咽道:「世間男兒多薄倖,他若在外頭有了新歡,我可怎生是好啊!」
王娘子微怔,聽沈瀾哭得傷心,又只能安慰了幾句,復小心翼翼道:「夫人莫憂,我這裡倒有些法子,夫人可要試試?」
沈瀾心肝一顫,暗道可算是勾出來了。這王娘子自己是個瞎先生,這些瞎先生在裴慎口中既然風評不好,想來是干出過污糟事兒。
更別提王娘子的母親還是個挨家挨戶賣針頭針腦的賣婆,這些個賣婆若只賣些針線綉品能得幾個錢?要掙錢,必定要動些別的心思。
沈瀾心喜,只面上狐疑道:「你說得可是真的?」
王娘子聽她語帶急迫,只覺大生意上門,便便欣喜道:「自然是真的,我認識一個道婆,那道婆的符紙甚靈,只消道婆作法,將夫人的生辰八字寫在符紙上,燒成灰燼,化在水裡,叫男子服下,必能讓他死心塌地。」
沈瀾一愣,萬萬沒料到竟是這種法子。她心中無奈,嘴上還要道:「你莫來作弄我,我早已去過名寺古剎,求過姻緣符,難不成你這符紙能比那些得道高僧的還靈?」
王娘子一時間瞠目結舌,只她平日里伺候達官貴人,素來嘴巧,便即刻道:「夫人說笑了,那些出了名的寺廟都是正經寺廟,哪裡會使這些偏方?」
沈瀾便沉思半晌,方道:「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一張來。」說罷,她又道:「你可還有別的法子?」
問得急切,分明已是病急亂投醫。王娘子哪裡肯放過這位大肥羊,便略作沉吟,低聲道:「夫人,奴家這裡有幾本避火圖,還有些藥丸子,夫人可要?」
沈瀾意動:「你且說來聽聽。」
王娘子笑笑:「那避火圖俱是從京中鐘樓南邊的幾家店裡來的,最是時新。還有那藥丸子,女用的有揭被香,暖爐散,夜夜春,男用的自有耳珠丹、沉香合、保真膏……」沈瀾便羞澀道:「只挑藥效最好的,給我來上幾個。」
王娘子大喜,偏要做出為難樣子道:「夫人,這些東西俱是好藥材做的,極是昂貴。」
沈瀾不滿道:「不過百餘兩銀子罷了,只一根簪子的價錢,我焉能付不起?」
百餘兩!她原本要個二十兩就夠了。王娘子只覺心裡砰砰的,竟宛如懷春少女,一迭聲道:「夫人放心,只消用上這些手段,哪個男子消受得住!」
沈瀾便也笑起來,只是忽然嘆息道:「你那裡既有藥丸子,可有叫人昏睡的偏方?」
王娘子一驚,心中生疑:「夫人這是……」
「不瞞你說,此方不是為我求的,是替另一人同病相憐之人求的。她不受寵,便想得了一兒半女傍身,去外頭求了幾味藥丸子,偏家裡的老爺厭她年老色衰,中了葯都不肯與她……提腳便去尋了旁人。」沈瀾含糊道。
王娘子心領神會。這是要將爺們迷暈了,再使藥丸子好求子啊。屆時有了子嗣,便是老爺驚怒,也不過責罵一頓罷了。
敢幹出此等事的必是正妻,哪個妾敢這麼干?也不怕被家裡的爺們發賣了去。
是了,這位夫人是妾,丈夫不在,無依無靠,約摸是攀上了哪個房頭的主母。
王娘子輕笑,低聲道:「回稟夫人,外頭走江湖的多使蒙汗藥,這葯化在酒中,效用最好。」
沈瀾便嘟囔道:「這葯你得多弄些,誰知道一次能不能成?」
王娘子咋舌,轉念一想,誰會嫌棄買家買的太多?便喜笑顏開道:「夫人,貴府守衛森嚴,進出都要搜身。這些東西恐怕帶不進來的。」
沈瀾暗自冷笑,裴慎當真好心思,連一個唱戲的瞎先生都要出入搜身,這是暗自里提防著她呢!
王娘子低聲道:「待過個幾日,我便叫我母親來貴府西角門處賣綉活兒,夫人且派個心腹丫鬟去角門處拿便是了。」
「這法子不妥當。」沈瀾搖頭道。她哪裡來的心腹丫鬟?便說道:「角門處人多眼雜,恐有疏漏。」
說罷,只掀開珠簾,起身至王娘子身邊,耳語道:「府中有湖,那湖是活水,打從玉泉山上流下來,主枝去了西苑海子,其中幾道分支入了幾個國公府。」魏國公府的澄湖便是其中一個。
「那湖在府中西面,自有幾道淺淺的溪澗出府而去,潤澤著牆裡牆外松柏垂柳。」那溪澗淺到過不了人,最多也就能飄幾張紙罷了。
「三日後,你只管叫你母親將東西拿油紙包好,放入羊皮泡內,順溪而下便是。」
王娘子驚異,只道自己又知道了些辛密,將來許是用得著,便悉心記下。
沈瀾瞥了她兩眼,笑道:「王娘子這身衣裳鮮亮,靠著這身衣裳,出入了不少高門大戶罷?」
王娘子一個激靈,只警醒道:「夫人且安心,我這人是個鋸嘴葫蘆,人也蠢笨,除了會唱曲兒,旁的一概不會說。」
沈瀾溫聲道:「哪裡蠢笨?我與你投緣,你這曲兒唱得又好。」說罷,便吩咐秋杏去取十兩銀子來。
那王娘子得了錢,心中歡喜,又念著一筆大生意要做,匆匆唱了幾曲便離去了。
沈瀾目送著她的背影,只立於房中,望著門扉之外,碧空之上,有白雲絮絮,微風簇簇,三兩不知名的野鳥倏忽振翅,高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