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寒
第一章春寒
蘭澤出身賤籍,十三歲之前,他一直都在娘親身邊生活。
娘親原先是醉歡樓有名的妓子,在生下他之後身體大不如前,沒辦法接客,只能做一些零散的活計養活他。
他們兩人住在鎮上最偏僻的巷子里,娘親會彈小曲、會縫一些精緻的布鞋香囊,偶爾會有客人過來聽娘親彈曲子。
那些客人很多都是娘親以前的恩客,娘親彈曲子時,蘭澤在外面幫著縫香囊,他笨手笨腳,縫出來的香囊不如娘親一半精緻。
娘親那時取笑他,說他忙活半天興許賣不出去,平常應該多去看書識字,不用待在屋子裡。
他不大願意去教書先生那裡。
他沒有錢能念學,原先他過去偷聽,被教書先生髮現了,先生說他是婊-子養的,還說他和娘親晦氣。
這些污言穢語從小他聽過不少,議論他的多是旁人,教書先生……原先他以為先生懂得的多,應該會有所不一樣。
原來也會這般的看他和娘親,那一日他實在氣憤不過,趁著放學先生離開時,偷偷混進去在先生的杯子里放了兩隻蟲子。
人人都討厭地上的蟲子,他偏偏不害怕也不討厭,可能他本身就和地上的蟲子一樣。
男人每次只是聽曲,經常會過來看他在做什麼,發現他在縫香囊之後,買了他所有的香囊。
來娘親這裡的都是男客,蘭澤記性不好,但是關於娘親的事情都能記得很清楚,每天來了哪些客人他都會在本子上記下來。
新科舉人馬上要和縣令女兒成親,馬上要入冬了,蘭澤沒有在意那些傳言。
有時候他會縫一些香囊,香囊縫的都很醜,看起來像是木偶娃娃。娘親說他會賣不出去,但是有一名偶爾來娘親這裡的客人看見了,買了他縫的木偶娃娃。
蘭澤在那時看清了對方的眼神,莫名的讓他感到害怕。男人將手放在他的腰上,他在這個時候後知後覺遲鈍地反應過來。
一腳可以踩死,令人討厭又極易輕賤。
「你不願意?我不會勉強你。」
蘭澤因此很高興,男人給的錢很多,他又不敢跟娘親說,怕娘親讓他還回去。
他認的字不多,用的都是簡稱,這一位貌若好女的男人偶爾過來,每次都會帶一支蘭花過來。
蘭花他會放在桌子上,上面的花瓣垂下來像是小鈴鐺一樣。
直到有一日,男人帶他去了偏僻的一間院子,在他吃完點心之後,便將他抱到了腿上。
可是巷子里又有了新的傳言,說他和娘親一樣,是只會勾引人的婊-子,勾引的還是馬上要成親的新科舉人。
蘭花蘭花,他娘名字叫做春蘭,他的名字也有個蘭字,娘親說當年她讀到了一句詩,便用詩給他起了名字。
他把錢全部都放在娘親平常放銀子的地方,還偷偷給娘親換了些好的藥材。
從那以後,對方沒有來過,蘭澤也不想見到對方,因為男人他做了好幾天的噩夢。
對方……把他當成了陪客的妓子。
從那之後,男人經常買他的東西,偶爾會給他帶點心,他只吃過最便宜的糖水糕,還只有過年的時候才能吃到。
蘭澤九春,悅懌秋霜。
他於是不再去先生那裡,有時候去葯齋幫忙采草藥,忙活一天可以幫娘親換些藥材回來,娘親的身體差,一年四季草藥不能斷。
他於是每天期待的事情多了一件,男人的出現,會讓他和娘親過上好一些的日子。
在先生茶水裡放過蟲子之後,他回去之後卻又惴惴不安,擔心先生髮現,擔心娘親知道之後會生氣。
他慣例去藥材鋪幫忙,這回藥材鋪的老闆沒有再同意讓他幫忙,甚至藥材也不願意再賣給他。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也格外的難熬。
他娘死在了這個冬天。
臨死的時候,他娘抓著他的手,給了他一塊玉佩和一封陳舊的信,讓他去徐州找徐州知府。
「蘭澤,一定要活下去。」
不管他們活的如何卑賤,他娘一直都在儘力的把他養大,想讓他好好的活著。
可他害死了娘親。
如果他沒有……沒有和那位舉人有牽扯,藥鋪不會不賣給他藥材,娘親也不會生病……也不會死。
十三歲這年冬天,蘭澤只身前往徐州,走時只帶了一把銀鎖,銀鎖里裝著娘親的骨灰。
蘭澤從小到大沒有聽娘親提過自己的父親,娘親給他的信上有欽印,他不過走了兩天,官兵見過欽印之後很快就有人來接他。
可惜他不怎麼識字,一封信看的懵懵懂懂,大概知道是情信。
徐州知府與其妻子非常恩愛,多年以來從未納妾,徐州知府年輕時處處留情,二人在民間已經成了美談,知府大人為了妻子浪子回頭,兩人如今恩愛非常。
蘭澤路上聽了一耳朵,大概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他娘當年可能是意外有了他,信和玉佩到了知府大人手裡,知府大人願意把他接回去。
他懷揣著緊張又期待的心情來到了徐府,見到了知府夫婦。
知府大人眉眼周正,依稀能夠看出來年輕時的風采,只是看到他時神色平平,沒有出現任何波瀾。知府夫人貌美風韻猶存,那一雙眼笑意盈盈,眼底十分溫柔。
「是小寒吧。路上辛苦了。」
娘親給他起的另一個名字叫徐姜寒,只是娘親從未提起過,他也是如今才知道。
蘭澤還見到了自己的弟弟。弟弟是知府和夫人唯一的孩子,叫做徐春池,模樣生的冰雪可愛,只是那一雙眼中毫不掩飾,看著他充滿了厭惡和不滿。
「哥哥喝茶。」徐春池乖巧地給他奉茶。
蘭澤沒有見過這麼精美的茶具,他坐的時候非常拘謹,對方給他奉茶,他有些受寵若驚,於是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茶盞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水在舌尖上翻了個遍,唇舌之上頃刻之間起了水泡,他被燙的嗓子險些發出尖叫,茶水全部灑了。
「砰」地一聲,茶盞碎裂,旁邊傳來一聲溫柔的輕笑。那位知府夫人依舊笑意盈盈的看著他,聲音輕靈,不帶一絲嘲諷,卻像寒刃一樣穿在他身上。
「這是寒春茶,熱時不會散熱氣,需要陳置一段時間才能喝,小寒怎麼這麼心急?」
他的那位父親大人高高在上的看著他,因為他打翻了茶水,眼裡的情緒泄出來些許。
興許是覺得他上不了檯面。
「來人,帶二少爺過去換身衣裳。」
蘭澤沒辦法張嘴,他聽到了那一句「二少爺」,臉上不由得紅起來,緊緊咬著嘴唇沒讓自己疼的發出聲。
他明明比徐春池大三歲,卻喊他二少爺。
冷漠的父親、惡作劇的弟弟,還有看起來溫柔實際厭惡他的繼母。
從此徐州知府多了一位二少爺,只是這二少爺沒人知道,只有府中幾位下人知道。
得知他不識字之後,知府夫人為他請了先生,先生教他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只教他一些孩童學的三字經文。
蘭澤在徐府每天做著下人做的事情,日子確實比原先好些,以前娘親賣不出去東西的話,他們會餓肚子。
食不果腹、衣不避寒。
只是他更願意和娘親待在一起。
起初徐春池會經常過來捉弄他,在他的鞋子里放銀針、飯菜里放蟲子,或者是在他穿的衣服上縫了巫蠱娃娃,冬天裡不給他炭火。
他寄人籬下,未曾反抗過什麼,一切都默默忍受,久而久之,徐春池便沒有怎麼捉弄他。
他在徐州府待了四年,第四年某一天,府上來了許多官兵。
新帝登基,下了政令,提拔了朝中官員,朝中大換血,倡導廉政公義,設立陳諫司複查舊案,平反了諸多案件。
這一日是春寒,蘭澤待在自己院子里,他院背陽,冬天格外的寒冷,倒春寒時他特意多準備了棉被。
他把手伸到燭火上烤,外面傳來了腳步聲,他房間的門被打開,是知府夫人身邊的侍衛。
侍衛神色匆忙,帶他去了前院,府中已經沒有多少下人,蘭澤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見到了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還是溫柔的模樣,拿了一身徐春池的衣服讓他換上,對他說,「小寒,今天我和父親要出門,有些事情要辦,要勞煩小寒在這裡等一會。」
身旁的侍衛粗暴地拿了一杯茶水灌進蘭澤的嘴巴里,蘭澤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嗓子火辣辣的疼,因為他掙扎的強烈,一部分茶水吐了出來。
知府夫人非常著急,神色匆忙地走了,只留著一名侍衛守著他。
蘭澤嗓子被灼燒傳來疼痛,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因為侍衛一直按著他,他險些跪在地上。
就在這時,正殿的門被「砰」一聲破開,穿著輕甲的士兵層層把正殿圍住,冰冷的劍鞘如窗外的月色,像是雪上覆蓋的冰層。
「督主大人千歲千歲千千歲。」
蘭澤在此時抬頭,與門外進來的人對上目光。
謝景庭,字如雪,當朝東廠督主。
男人穿了一身玄色清雅長袍,披著的雪氅更襯得那張臉貌美如天仙壁畫,雙目沉靜溫和、肌膚冷翠如玉,五官浮影清碎,像是一盞天穹盡頭的碎月,美到讓人感覺一觸即碎。
蘭澤是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形容,嗓間的痛苦讓他回過神來,一時之間呆愣在原地。
「稟督主,徐知府已經處置,陳氏如今不知下落……只抓住了徐春池。」
徐春池……蘭澤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麼,他被當成了徐春池。
他不是……蘭澤想要開口,他張嘴,自己發不出來任何聲音。
面前多了一雙黑靴,蘭澤略微抬頭,他和謝景庭對上視線,對方打量著他的臉,視線像是深不見底卻又平靜的海面。
蘭澤的臉上濺了血,身邊的侍衛倒了下去,謝景庭丟下兩個字。
「帶走。」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