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夜照九州明 十六:驚蟄
震耳欲聾的轟鳴接連不斷,赤紅的顏色,烤焦了整片地面,染紅了墜落下的雨滴。焦土的氣息,攜帶著死亡的味道,炙烤著之前的那些陰魂、屍骸,一瞬之間,彷彿真的化身了烈焰地獄。
天上的雨,漸漸止歇,「嘩嘩」的聲音,輕撫過一片沉寂。
「嘩啦!」邱少鵠掀開瓦礫,從地上爬了起來,咳嗽聲不停。整個人灰頭土臉,看起來狼狽不堪。烈火燒灼得他的衣服破落不堪,但全身卻沒有一點燒傷的痕迹。
整塊的傑世狼皮,貼在他的身體裡面,水火不侵的皮革做了最好的防護。類似的皮革,他不僅僅有原來藏在後背上的那一塊,而是足足七塊。
「救……」虛弱的聲音傳來,邱少鵠聞聲走過去,從桌椅的碎片中挖出了汪胡的身體。這痞子倒是硬氣,雖然全身是血,但一聲沒吭,氣息虛浮但卻綿長,呼吸也還算平穩。
邱少鵠將他扶了出來,替他處理著傷口。
「我,是不是快要死了?」痞子看到自己腹部血涌如注,虛弱地說。
「別亂說話!」邱少鵠但見他仍血流不止,眉頭微皺,從懷中掏出一枚藥丸對他說:「張嘴。」
痞子依言而行,藥丸落入他的腹中,涼涼的。
「怎麼樣?」邱少鵠問道。
痞子慘笑了出來,「我沒什麼好的感覺。我總覺得,我快要死了。你說,是不是。」
「你沒事。」邱少鵠看了他一眼,道。
「不,你別騙我。」痞子不斷地搖頭,喪氣說:「你和我說實話,我是不是要死了?」
人在虛弱時,總是會垂頭喪氣,想一些消極的事情。對於一直想尋找到傳說中「仙島」的汪胡,也就更為不舍。
沉默片刻,邱少鵠開口說:「你說的沒錯,你馬上要死了。」
痞子的笑僵在了臉上。
「我剛才給你吃的,根本不是什麼療傷葯,而是能讓你氣血虛浮的葯。你本已失血過多,再吃這種葯,血液上浮加速溢出,用不了多久,就會生機衰竭而死。」
邱少鵠站起了身,冷冷地審視他,「而且正巧的是,我給你吃的葯,主要配方和你一直吃的五石散一模一樣。五石散的主要原料,我正巧有那麼一些。等官府的人來了之後,帶回你的屍體去檢查,也根本察覺不到異樣。他們只會以為,你這具常年嗑藥損害的身體,早就虛弱不堪,根本承受不了這麼嚴重的傷勢,死了也是理所應當。」
「最後的事實就是:大雨夜進寶齋客棧偶然失火,留在這裡的客人和老闆娘不幸死於意外,只有夥計一人因提前躲在地窖幸免於難。官府結案,無人有牽連,一切明明白白。這個結局,聽著還順耳嗎?」
邱少鵠說話時,他的嘴角勾勒出一抹莫名的笑,眼睛慢慢變成了黃亮的顏色,如同琥珀,也像一隻桀驁的狼。
「你……」汪胡看到了這雙如厲鬼一般的索命眼睛的一刻,才知道對方就是之前嚇到自己的那個黑影。他掙扎著想要喊,卻無能為力。胸部的氣血幾乎要衝破自己的胸膛,湧上了喉嚨堵住了自己的器官,越跳越快的心臟彷彿垂死前的癲狂,再多跳一下就要生生炸裂。
「你,為什麼……我和你……無冤……」痞子仍舊拼盡了最後的力氣,吐出了這句話。他的生命就像傷口上的血一般,隨著雨水沖刷不斷流失。
「無冤無仇?」邱少鵠的雙眼浮現一抹冷意,「雪山腳下,雲地安詳。三年前的滅村慘案,你是唯一的告密者!沐芳姐好心收留你,你卻利欲熏心,勾結了外人。村裡二十多條人命,一夜在火光中化為虛無!」
一切的故事,都是真的。雲地村逃出的孤魂,為了復仇做了這一整個謀划。就是為了復仇,他才選擇從海外仙島上擅自回來。
知道自己一個仇人藏身在漓州,就藏身在客棧中以小廝的身份作為掩護,同時一邊告訴說書人傳播雲地村的故事來吸引注意,再用交給商人的從雲地村拿來的東西將對方引來。
最後,這一夜最後還留在客棧里的人,就必然有自己的仇人。
所以只有他才有機會將那把斷刀偷偷藏在燈籠上,也只有他知道怎麼使用那把斷刀。
時過境遷,當年的人相貌都已變,邱少鵠也無法確定在場者到底是誰。直到汪胡又說出了那句話,那句「珍惜今天,重要的是能回憶昨天的感覺」,那句曾被他用來感謝雲地村救命之恩的話。
只是邱少鵠沒想到,這些來的人,目的卻全都不單純。利欲熏心的商人、想撿便宜的小販、以權謀私的官員、刺探情報的姦細、來討公道的工匠,以及最後走上邪路的老闆娘。
但一切,終究塵埃落定
痞子望著眼前年輕的面龐,遙遠的意識在朦朧中被喚醒,不知不覺中,和記憶深處的另一張臉重合在了一起。那是雪山腳下一個靈動的少年,他總是帶著儒雅的氣質,卻也不失剛強。
這麼多年,他的容貌,未曾改變。
為何,自己卻……
「原來……是你。」痞子的眼神逐漸渙散。
「這是第一個。」看著眼前的仇人斷氣,邱少鵠低聲說。
記錄著自己殺死的仇人。
感覺到對方的身體慢慢變涼,邱少鵠伸出一隻手,閃爍若燦爛的星光,匯聚成一副殘破的圖卷,從痞子身上不斷吸取著,像是拿走了某件至關重要的東西。
大雨,漸漸停下。
昭國曆敬祺四十三年二月初六,驚蟄,宜出行,忌兵戈。
……
風平浪靜,官府的人來調查這裡的案件。雨夜因雷擊失火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官差們沒有發現什麼疑點,就這樣打算結案。畢竟唯一活下來的人是個士子,若是金榜題名前途不可限量,所以也沒有為難他,直接讓他乘船離開了這裡。
幾個官差一邊核對著名單,一邊記錄著卷宗。這時他們無意中見到自己的頭兒望著文書,握著的毛筆卻一筆未動。
「頭兒,怎麼了?」有人詫異,這次給上頭的複述這麼難寫嗎?
「不,沒什麼。」官差的班頭眉頭緊皺,隨口回答,終於猶豫了一下,忍不住說:「你們誰還記得,最後那個痞子,叫什麼來著?」
「叫……」所有人才要出口,想到了那個死去的痞子,不由得全部愣住。
是啊,老闆娘、商人、工匠……所有人的名字他們都記下了。唯獨那個痞子,不知不覺中,不僅連對方的名字,而且連他的樣子,在腦海里也愈發模糊不清,幾乎毫無痕迹。
彷彿他從一開始也不存在,那一切只是所有人,集體幻想的一個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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