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周一上午,西德職高門口出現了一群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男孩子,都是青澀又囂張不羈的模樣。
第二節課都快結束了,他們才來,勾肩搭背玩笑打鬧,一點兒都不慌。
門口也沒有紀檢的人在監督。
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國粹,男孩子們甩著書包,晃晃悠悠地往學校里走,其中一人驀地停住腳步。
頭上挑染了兩縷綠的黃遇喊問:「熾哥?」
晏為熾若無其事地邁步。
保安室里,陳霧捧著茶杯吹吹上面的茶葉,砸吧著嘴喝了一小口,還是燙,他放下茶杯,手機上就來了通電話,一接通便是生硬的質問,「在哪?」
「我在家。」陳霧說。
「拍個視頻我看看。」晏為熾的聲音里聽不出情緒。
陳霧立即站起來:「晏同學你……」他緊張的咽口水,「看到我了嗎?」
晏為熾冷笑。
陳霧屏住了呼吸。
晏為熾寒聲道:「來3號科技樓,201。」
「我現在去不了。」陳霧握住手機,小聲說,「我在上班。」
「給你兩分鐘。」晏為熾說完就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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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號科技樓挨著操場,這個點沒班級用。陳霧氣喘吁吁地在走廊上跑著,耳朵里只有他的呼吸聲和腳步聲,他快速上樓梯,推開201教室的門。
偌大的階梯教室空蕩蕩的,晏為熾坐在後排靠窗的桌子上面,面對著杵在門口的陳霧。
「晏,晏同學。」陳霧摘下眼鏡,擦掉快滴到眼睛里的汗,「早上好。」
「起床就說過了。」晏為熾無動於衷。
「那是在家的。」陳霧潮熱染著薄紅的臉上帶笑,「這是在學校的,不一樣。」
雙眼皮大眼睛,一笑起來卻彎成了小月牙。
晏為熾冷眼看他:「你笑什麼?」
陳霧立馬收起了笑容。
晏為熾盯了他一會兒:「過來。」
陳霧把眼鏡架回鼻樑上面,局促地帶上教室門,穿過幾排座位走近。
晏為熾俯視眼皮底下的人,按著他肩膀,讓他在自己跟前轉了個圈,一身丑不拉幾的黑色制服,皮帶束著細細的腰,清晰的背脊線條延伸到那兒凹下去,又拱起來,工裝褲包著小圓屁股。
陳霧正想說話,頭上的帽子就被拿掉了,露出他壓趴了的劉海,在他柔潤的五官襯托下並不顯難看。
「你沒告訴我,你要來西德當保安。」晏為熾把玩他的帽子。
陳霧垂眼:「想說來著。」
「最後還是決定瞞一天是一天,瞞不住了再說?」晏為熾陰著一張臉,「陳霧,你最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等你中午放學可以不?」陳霧低聲下氣,「你還要上課。」
「你覺得我在這見到你,我還能學得進去?」晏為熾將帽子大力扔給他。
陳霧接住帽子,冤枉道:「你學不學得進去,跟我沒關係的吧。」
「說什麼呢。」晏為熾的手掌撐著桌面前傾上半身,微微低頭,肩膀抵著陳霧的肩膀,耳朵湊近他的,「大點聲,讓我也聽聽。」
陳霧登時挺起胸膛,正色道:「我是說很對不起!沒有事先跟你打聲招呼!」
晏為熾微偏頭看他,似笑非笑。
教室門外有清潔工經過,拖把還是什麼的碰到門,「砰」地一聲響。陳霧受驚的抖了下,他戴回帽子,拽著帽檐調整調整。
晏為熾的腦中浮現出陳霧和幾個大爺坐在保安室的一幕,滄桑衰老里混入一白面小生,就好似枯木上冒出了一株綠葉紅花,他慢悠悠地撥弄腕部佛珠:「說吧。」
「我來春桂之前托這邊的老鄉幫我找個事做,有天他跟我說有個保安的工作,問我干不幹,我說干。」陳霧飛快地看了晏為熾一眼,忐忑又真摯,「就是這樣子。」
他見晏為熾不開口,便慌忙道:「我是後來才知道你在這裡上學的,不是要賴著你,你別誤會,我……」
晏為熾「嘖」道:「我說你什麼了?」
陳霧垂眼抿嘴。
晏為熾的雙腿垂在桌邊,腳尖挨著地面,他彈彈陳霧撫平整的制服領子:「工作多得是,為什麼要做保安?」
「我是個沒有上進心,沒有大抱負的人,」陳霧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想提前享受老年生活。」
晏為熾:「……」
「西德的保安可沒你想的那麼清閑簡單。」他意味不明,「搞不好會缺胳膊斷腿。」
陳霧樂觀道:「我其實主要乾的是看門工作,不管治安的事。」
晏為熾斜他一眼,像看一個天真單純的小朋友。
桌上的手機響了有一會,晏為熾才去管它。
電話里是黃遇急沖沖的大吼聲,「熾哥!你人在哪兒呢!場子都擺起來——」
「等著。」晏為熾對陳霧昂首,「跟我走。」
陳霧懵懵地問:「去哪兒?你不會是要把我介紹給你同學吧?」
他從晏為熾的神情中得出答案,驚愕又不解,還有退縮與不安:「沒必要的吧,我只在你這兒暫住一段時間,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就走了。」
晏為熾的面上一閃而過古怪,確實沒必要。他幹嘛動那心思?
陳霧跟晏為熾前後腳出教室:「晏同學,在學校里你就當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晏為熾邁著大步甩開陳霧:「我晚上不回去吃。我放學前要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及時跟我打招呼,一直拖到被我抓包。」
「哦……」陳霧沖他的背影大力揮手,「晏同學,記得多喝熱水啊,你感冒還沒完全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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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午的時候,陳霧閑得打了一個接一個哈欠,他放一輛車出校門,單手拍了下臉滑到下巴上托住,另一隻手握著茶杯,兩眼無神。
同事老劉在飲水機接了水過來:「小陳,你喝的什麼茶?」
「就學校發的。」陳霧說。
「那個我們都沒人喝的,全是碎渣。」老劉從自己座位前的抽屜里拿出一個陶罐子,圓圓小小的端在手上,「你喝我這個。」
陳霧把小半杯溫熱的茶水倒掉,用老劉的幾個小茶粒泡了一杯。
茶粒遇水就膨大了一圈,皺巴巴的葉片成花朵狀在水裡展開。
是花茶。
陳霧嗅嗅漫上來的清香。
老劉坐到椅子上歇口氣,保安室總是雜亂得很,現在被收拾得乾淨整潔,大桌上的各種登記本都歸納好了,學生們的快遞也堆放在一起,還是按照班級分的。
又勤快,動手能力又強,還很踏實憨厚的年輕人,哪個不喜歡呢。
老劉的態度愈發和藹起來:「茶怎麼樣?」
陳霧真誠地誇讚:「很好喝。」
「是吧,這可是一種野生草藥,叫什麼我忘了反正是好東西。」老劉得意地說,「我閨女給我弄的,外面買不到的,喝了身體好還長壽。」
陳霧連忙受寵若驚地站起來:「那我這,給我喝不是浪費了……」
「說的什麼話!喝你的!」老劉板著臉。
「是我說錯話,叔彆氣,我喝。」陳霧捧著什麼珍寶似的,小口小口地品嘗。
「你這小孩性格對我。」老劉親昵地摟著他肩膀拍兩下,嘀嘀咕咕道,「要不是我閨女一天到晚就知道種地,沒時間談對象,我都想撮合你倆。」
他遺憾地嘆了口氣,叫陳霧以後想喝自己拿,還說一會要帶他去學校里轉轉。
「上班期間可以轉的嗎?」陳霧問。
老劉調侃他是小學生思維:「人得靈活些,只要不耽誤事兒,沒那麼多條條框框。」
陳霧小雞啄米地點著頭,老劉看他態度認真謙虛還老實本分,沒有絲毫年輕氣盛不以為意,心裡頭對他得好感就更多了,當場把自己任職以來悟出的經驗透露給了他。
「在西德當差,做做登記就行,其他的別管,把多餘的英雄主義和責任感都掐斷。」老劉搓搓下巴上一撮白鬍渣,瘦削的面龐依稀能瞧出年輕時的相貌英俊逼人,他語重心長道,「記住,寧可少做,也別多做。」
陳霧一副初入職場的小新人樣,謹慎地拿出記事本跟圓珠筆:「叔你再說一次,我記到本子上,背下來。」
老劉:「……」
保安室里響起了中氣十足的大笑聲。
陳霧臉通紅。
「不笑你了不笑你了。」老劉擦掉笑出來的眼淚,重複了遍剛才的話,還多加一句,「有幾個學生不是本地人,從大城市轉過來的,不能惹。到時候不用我說,你就知道他們都是誰了。」
明顯有顧忌,沒有點名道姓,只是提了下就先到外頭站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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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晏為熾收到了陳霧發的微信。
陳霧:【晏同學,我工作的流程是上周五才走完的,當時我想的是晚上跟你說,到了晚上又給忘了,周六周日有很多機會,包括今天早上也是,我都沒說……不是我不把你當回事,不關心你的感受和想法,是我自身原因,我沒當回事……我已經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也反省過了,希望晏同學大人有大量,不要生氣了……】
晏為熾盤腿坐在撞球廳角落的沙發上看信息:「這發的什麼,『不是不把你當回事』,『我沒當回事』,可真逗。」
朋友喊他過去玩,他熄屏去打球。
離過年還有差不多一個月,春桂城就已經有了年味的苗頭,冬夜的街上哪哪都是人。
晏為熾在撞球廳玩了會就去打工了,下班后他買了杯奶茶邊走邊喝,吸管咬在齒間,面部半隱在藏青色衝鋒衣的帽子里,他站在十字路口,身上有股子懶倦勁兒,鶴立雞群般的醒目。
即便看不太清長什麼樣,卻能讓人認定是個大帥哥。
晏為熾被要微信要煩了,沒了再逛下去的興緻,他回去發現屋裡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亮。
人不知道去哪了。
晏為熾洗漱完靠在床頭看漫畫書,屋裡只有紙張翻動的響聲。
書桌上的手機震起來時,他正看到精彩部分不想理睬,瞥到的來電顯示讓他皺了皺眉頭。
電話那頭傳來很大的風聲,陳霧的聲音幾乎要被吞沒,晏為熾勉強辨認出他說的話是,「晏同學,你在家嗎,我出來玩迷路了。」
「迷路?你多大了?」晏為熾笑出聲,「不會看地圖,不會問人?迷路給我打電話幹什麼,你是口水巾還沒摘的小朋友?怎麼不直接喊我爸爸?」
手機里只有風聲了。
像是要啃著電流吹過來,掀翻屋裡前不久才新增的鍋碗瓢盆。
「你心情不好啊?」陳霧囁嚅著說。
晏為熾看時間,都快十點半了,還他媽玩呢,他把書翻個頁,一點都不顧及情面:「怎麼出去玩的,怎麼回來。超過十一點就別想進門。」
過了會,電話又打了過來。
「想要我去接你?」他冷冷道,「不去。自己想辦法。」
陳霧開心地笑喊:「不是,不用你來接,我是要跟你說,我遇到了一個熱心腸的哥們,坐上了順風車,很快就能到家了!」
晏為熾把電話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