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陳霧在西德高的工作很輕鬆,學校里沒人知道他和晏為熾認識,還住一起。
一連晴了好幾天,電視台提醒近期有暴雪預警,陳霧上班前將屋裡的餐桌跟書桌都搬到門前,把兩張被子抱出來鋪在上面曬著,他瞧瞧天色,轉頭就回屋,撈走晏為熾搭在床柱上的藍色運動外套。
陳霧習慣性的給外套袖口跟領子打上肥皂,放在盆里搓洗了幾遍,再把外套拎起來,檢查邊邊角角里裡外外。
就在他準備把外套塞洗衣機的時候,突然發現了什麼,立即拿到眼前確認。
外套的左側口袋裡面竟然有兩個字母。
縫上去的,HQ。
線的顏色跟外套幾乎一模一樣,肉眼根本看不出來,只能通過指尖摸到一點點細微的走針痕迹。
還得是觸覺敏感的才能捕捉到。
陳霧把口袋上的幾滴肥皂沫擦掉,拍下字母發給晏為熾。
晏為熾已經到學校了,這會兒正趴在課桌上睡覺被吵醒,他陰沉著臉點開微信,還沒發怒,陳霧的語音就發過來了。
這是陳霧暫住以來,頭一次發這個,晏為熾的怒氣被古怪壓下去,他在桌兜里取了耳機戴上,聽見了青年寡淡到平平無奇的聲音。
「晏同學,這是我在你外套口袋上看到的。」
「你是知道的嗎?」
晏為熾看圖片,他打球會脫外套,到處亂放,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這東西。
就這點事,值得發語音?
晏為熾摘掉耳機扔回原處,校服往腦袋上一蒙,繼續睡他的回籠覺。
片刻后,他面無表情地爬起來,在聊天框里輸入三個字。
晏為熾:【不知道。】
陳霧很快就回:【那就是偷偷繡的……難怪要用同一個色的線……HQ是你哪個同學啊?】
晏為熾:【我管是誰,你把字母拆掉。】
不一會,他的手機上又來信息。
陳霧:【線太細了,我不好挑,怕把你衣服弄壞。】
晏為熾:【壞了不要你賠。】
他兩條腿彆扭地屈在桌底下,一不留神就能把課桌頂起來,舒展不開。
早自習,教室里趴了一片,沒來的在家睡。
晏為熾喝口水的時間,他發的信息下面就多了一大段。
陳霧:【太難挑了,真的太難挑了,我眼都要花了,要不還是不弄了吧,反正沒有我的話,你也發現不了,一直穿著加了字母的外套。損失不了什麼的。】
晏為熾:【那你讓時間倒退到五分鐘前,重來一次,別告訴我。】
陳霧:【……】
晏為熾:【少給我偷懶,全部拆乾淨,我放學回去檢查,有一根線頭就讓你吃掉。】
聊天框里沒了動靜。
晏為熾把手機塞進桌兜,背地裡對他搞小心思的多不勝數,常年如此,不值得他費時間去處理,這次他卻生出了幾分厭煩的情緒,打算找個機會殺雞儆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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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串字母最終還是變成一撮細碎的線頭,和其他垃圾一起,被陳霧扔進了垃圾桶。
陳霧鎖上大門,騎著自行車去了西德職高。閑了一上午,他把帶的飯盒在微波爐里打熱,飯還沒吃上就接了個電話。
聽筒里是凈陽溫溫潤潤的聲音:「師弟,你在小晏那裡住得怎麼樣?」
「非常好!」陳霧拿鐵勺在飯盒裡攪拌攪拌飯菜。
「我說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還不信,擔心他不讓你借住。」凈陽舒了一口氣,「那孩子重情義,知道了你這些年一直記著他,不會不念舊情的,他年紀小,性情又沖烈,有時候可能會不好親近,心裡肯定是會對你……」
陳霧聽著,偶爾笑一下表示他的認同和期待。
「師弟,你是不是擔起了家務事?」
「就燒燒飯掃掃地,沒什麼的。」陳霧舀一大口熱騰騰的飯菜吃掉,口齒不清地說,「我不忙,又比他大幾歲,能做的就多做些,應該的。」
「你這愛照顧人的性子啊……」凈陽對陳霧和別人不同,會有點傳統家長的嘮叨,一身袈裟甘願為他沾上點紅塵,不認為是在擾亂佛門修行。他們失聯了多年,上個月才在機緣巧合之下重逢,卻不覺得生分。
陳霧飯吃完了,通話還在繼續,誰能想到聞名四海的禪茗寺住持會這麼多話,啰啰嗦嗦的,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人生計劃理想,什麼都關心。
「師兄,有外面的車要進學校,我得登記一下,先不說了,我有空去看您。」
「那你可得快點,這個月中我要遊歷去了。」
「啊……」陳霧驚訝地說,「這麼冷的天在路上多遭罪,不能等開春再出發嗎?」
凈陽溫柔地笑起來:「寒冬臘月就一定不好?開春就一定好?」
陳霧愣神的時間,凈陽已經和他告別,他呆坐許久,喃喃自語:「修行之人果然有大智慧,早知道小時候就不還俗了。」
還俗有什麼好的呢,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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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預報挺準的,月底真的下雪了,陳霧的傘碰到了人,說了聲對不起就往超市裡鑽。
超市裡人有點多,陳霧拖著籃子去排隊付錢,他心不在焉的想著事情,沒注意到周圍的竊竊私語,排到他時,收銀台的高個身影讓他傻住。
晏為熾穿身灰色工作服,頭上戴頂小黃帽,難掩矜貴氣質,他不耐道:「快點。」
陳霧暈乎乎的把籃子提上來,拿出裡面的東西。
「袋子?」晏為熾逐一掃碼。
「不用,不要,我有帶。」陳霧從棉衣兜里掏出皺巴巴的塑料袋,他抖開才發現破了個洞,多道異樣的眼光聚集到他身上,他平靜地給破洞打了個結,把櫃檯上的東西往裡裝。重的放下層,容易壓壞的最後放。
晏為熾嫌陳霧裝得慢,直接拿過袋子,三兩下給他胡亂塞進去。
陳霧在超市外頭找了個地兒蹲著,晏為熾一出來,他就拖著酸麻的腿迎上去。
晏為熾看到他,眉頭皺了起來:「你怎麼在這?」
「等你一起回去。」陳霧呼出白氣。
晏為熾瞥他凍得白里泛青的側臉,這傻冒。
陳霧舉高傘,打在晏為熾頭頂:「現在是下班了嗎?」
晏為熾兩手抄在衝鋒衣口袋裡,他彎著腰背,走得慢,眼皮耷拉著,眼下有些許青色,渾身上下瀰漫著一股子厭世懶倦感。
陳霧比他矮一截,舉傘舉得費勁,卻一直在努力幫他遮擋風雪。
傘下的空間不寬敞,兩個人擠,難免會肩膀蹭肩膀,胳膊碰胳膊,轉個頭都能呼吸相融。
晏為熾推開陳霧的傘:「自己打。」
陳霧站穩了,他把手裡的袋子掛在傘柄上,快走到路口時忽然說:「沒想到你還打工。」
晏為熾停下來,手攏住打火機點煙。
陳霧猶豫著說:「晏同學,你家裡面……」
傘面倏然被兩根手指捏住,往後一掀,風雪吹到他臉上眼睛上,裹挾著一口辛辣的煙霧,他忍不住咳嗽,頭頂響起聲音:「收收好奇心,少關心我家戶口本。」
「我只是問問。」陳霧垂著頭躲進傘里,溫溫吞吞地說,「晏同學,學生階段還是學習最重要,錢以後再賺,不要丟了西瓜去撿芝麻。」
晏為熾鄙夷道:「煲雞湯都不用點心,全是些嚼爛了的。」
陳霧尷尬地咳了幾聲:「你有什麼難處可以告訴我,說不定我能幫你一把。」
晏為熾探頭進陳霧傘下,濃密的睫毛有些許濡濕。
他盯著陳霧,指間的煙在燃燒,肩頭的細碎雪花化了又有。
陳霧被他盯得有點發毛:「怎,怎麼了?」
「我在看你嘴裡會不會吐舍利子。」晏為熾說。
陳霧:「……」
晏為熾在公交站台坐下來,他的脖子後仰,雙眼闔在一起,吞咽時突顯的喉結滑動顯出雄性荷爾蒙特性,下顎線清晰緊繃骨相出眾展現出成熟男性的氣概,又具備這個年紀的隨性與少年氣。
不做別的,只是坐在這兒,就是一個耀眼的存在。
「我叫車了啊。」陳霧打開手機軟體瞧瞧,「壞了,現在不好叫,要排隊。」
晏為熾的唇間慢慢吐出一口長煙:「急什麼。」
「我是怕雪下大了,更不好回去。」陳霧把袋子放長凳上,他收了傘,用袖子擦擦霧蒙蒙的鏡片,越擦越花,只能拽出貼身的秋衣擦。
「晏同學,我付你房租吧。」陳霧眯著眼睛,穿過煙霧看少年模糊不清的臉。
晏為熾懶洋洋地「嘖」了一聲:「才開始上班,就發工資了?」
陳霧說:「我有一點點存款。」
晏為熾不領情:「省省吧。」
公交一輛輛來,沒有能去水庫的。陳霧目送一撥又一撥人上車離開,他回頭問靠著站台的晏為熾:「你要不要上夜班?」
「我要上。」陳霧自問自答,「明天輪到我了,晚上九點到早上七點。」
晏為熾好像是睡著了,兩片顏色冷淡的唇微微張著,齒間的煙頭顫巍巍的往下掉,被一隻漂亮的手接住。
那點火星在陳霧的手心裡灼出一點痛意,很快就被寒風抹掉了。
陳霧看了好半天雪景,還是沒人接單,他跺了跺凍僵的腳,眼睛瞥到馬路對面的一家門臉,手去拉晏為熾的衝鋒衣帽子:「晏同學,我們去下館子吧!」
晏為熾:「自己去。」
「那你回去吃什麼。」陳霧眼睛亮亮的,「一起吧,我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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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地兒在二樓,到飯點了,沒有空位。
服務員給陳霧打了個單子,他一看號碼,登時傻眼:「前面有十幾個……」
晏為熾煩躁道:「不吃了。」
陳霧沒反應過來,晏為熾提著他棉衣后領,把他拎走了。
十來分鐘后,兩人坐在這條街轉角的菜館里,四周環境比第一家要幽靜。
陳霧細心的清洗了杯子,倒上茶水放在晏為熾手邊,之後才給自己倒,他捧著菜單,眉心蹙得越來越緊,臉都擰巴了。
晏為熾把菜單扯走:「請不起就說,別他媽一副要被割肉挖腎的樣子。」
陳霧很小聲地說:「我就是覺得貴。」
「這還貴?」晏為熾把菜單面朝他,屈指點了點上面的炒菜。
陳霧拿回菜單點了幾個炒菜,他叫來服務員,問能不能在米飯里放一勺白糖。
沒注意到晏為熾玩打火機的動作停下來,看了看他。
服務員走後,陳霧喝了口還有點熱的茶水,有點窘迫地說:「春桂的物價晏同學可能習慣了,我沒有,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這裡。」
「我看你活得挺自在。」晏為熾無聊的捏著打火機轉圈,偶爾打個哈欠,又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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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陸續上桌,晏為熾沒動筷子,直到飯上來了,他才開始吃。
陳霧看他邊吃白糖拌飯,邊發信息,不由道:「晏同學,你朋友真多。」
晏為熾:「一般。」
陳霧:「我看你信息都回不完。」
「有個富婆想包養我。」晏為熾雲淡風輕,「我在坐地起價,合適了就去做皮|肉生意。」
「啪」
陳霧手裡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他眼睛瞪得老大:「你你你……晏同學你……」
晏為熾哈哈大笑,很少見的孩子裡帶著幾分捉弄人的意味:「別人說什麼都信?你怎麼這麼好騙。」
陳霧被耍了卻沒生出怨氣,而是拍拍心口:「不是真的就好。」
沒有華麗的用詞,也沒有聲淚俱下的誇張神態,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這是一種真摯淳樸的關心,既輕柔又厚重。
晏為熾唇邊的笑意斂去,不待見的語氣道:「沒見過比你更無趣的。」
陳霧唯唯諾諾地推眼鏡:「吃飯吃飯。」
「夠不夠甜?我再去給你要點糖。」他不等晏為熾回話就起身離開了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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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為熾只吃了一碗白糖加飯。
陳霧盡了全力,還是剩了不少菜,他用紙巾擦擦嘴上的油,說道:「晏同學,你喊服務員要一下打包盒吧。」
晏為熾支著頭觀賞窗外雪景,聞言偏頭看他:「為什麼不是你喊。」
陳霧小聲說:「我不好意思。」
「我就好意思了?」晏為熾說,「我臉皮多薄。」
陳霧:「……那我們石頭剪刀布。」
晏為熾:「你認真的?」
陳霧:「你逗我的嗎?」
晏為熾從陳霧的眼裡讀出「被騙了的無助難過」,他拿掉對方的眼鏡,確定了一下自己沒看錯。
「你真行,陳霧。」
話落就抬手:「服務員,三個打包盒。」末了掃向桌子對面的呆瓜,「夠了?」
陳霧忙不迭點頭,又呆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