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追吧
一連幾個月,裴懷清沒有再見到西澤爾。
他早給池小六發了消息,大意是自己只是出去了一趟,沒有什麼事,不用擔心。
這座島和他第一次來時已經大不相同,有了人氣,還連上了星際網,這裡的人也不會限制自己的出行,研究員與雇傭兵還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送小禮物,不過裴懷清都禮貌拒絕了。
奧卡西時不時找到他和他彙報研究進度,說西澤爾這個軍雌樣本的手術大獲成功,之前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現在已經達到了嚴謹的十三分之一,也許還會更好……總之是科學的巨大進步。
然而裴懷清並沒有什麼興趣,兩百五十歲和死亡對他來說太遠了,在他的觀念里,過好現在的一切比什麼都重要。
只是有一些事讓他仍然有些在意。
「西澤爾的身體,有好轉的可能么?」
他聲音弱弱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角,長長的睫毛沾上幾分水汽,也低垂著,像是在逃避著什麼。
「理論上來說,前景還不錯。」奧卡西這回倒是沒有之前那麼興奮和篤定。
「你知道的啊,他是蟲族,還是軍雌,本來身體構造就不一樣,這麼多年沒有一個雄子在身邊,身體器官都熬壞了。本來要他融合其他種族的基因進行改造,偏偏又不讓,只能這麼耗著。」
說到這裡,奧卡西又來了精神氣,撐著下巴一臉嫌棄:「而且他身體比我想象的還差!大多數的皮膚都重度燒傷過,全是人造新生的皮,連骨翼都殘疾了。話說他是不是腦子還有點毛病,咱們實驗室的魚都是食人食血的,他竟然抓了那麼多,海里剩下的幾乎都被他抓完了,不愧是軍雌,都沒缺血休克,抗造啊。」
裴懷清從他第二句起就沒反應了,愣愣聽著這截話,看著手中的咖啡杯,麻木地「哦」了一聲。
奧卡西說完撇撇嘴,顯然對西澤爾無可奈何。
「隨他吧,反正我能拿到數據就好,」
奧卡西又絮絮講了些什麼,隨後覺得裴懷清反應實在呆板無趣,甚至沒有表現出驚喜驚訝的樣子,有些失望,打了個招呼離開了。
裴懷清只是獃獃地應了一聲,雙手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冒著咖啡豆香味的水汽氤氳了溫柔的眉眼,額間濕漉漉的。
他抿了抿唇,睫毛忽閃著,不安地亂動。
西澤爾,為什麼會燒傷……
那些魚,都是他放血捕來的么……
裴懷清忽而惶恐地拚命搖頭,把那些可怕的思緒和猜想一股腦甩出去。
他開始努力去想別的,但是不知不覺老是轉到某個人的身上。
西澤爾這幾天沒有任何動靜,自己散步的時候也沒看到他。
很有可能是對方故意避開了自己,因為他前不久見到索爾來過一趟,來的時候急匆匆,走的時候怒氣沖沖,如果身體病重的話大概不會把一個人氣成這樣吧。
其實,從西澤爾的視角來看,雖然自己什麼也沒有做,但是,自己的家族陷害殺死了他一家人,還對他極近侮辱,西澤爾報復自己……
裴懷清幾近懦弱地想著,眼神放空,眼尾漸漸染上了紅暈,一滴淚珠猝不及防掉入咖啡杯里,驚得他渾身抖了一下。
真糟糕,為什麼要去想這些事?明明西澤爾也有錯……錯在不該傷害了他還來祈求他的原諒。
太討厭了,太可怕了,怎麼會這樣……
他胡亂抹掉再次流淌下來的淚水,打開終端想要轉移注意力,剛一打開就是一則鮮紅的:
「驚!基因改造害死人,全家離奇死亡為那般?」
裴懷清臉都僵了一下,他迅速劃開,看下一條。
「基因融合的三大危害……」
划走。
「改造手術的巨大風險……」
啪。
裴懷清直接賭氣地關掉了終端。
他喘了兩口氣,有些氣惱,又有點委屈,連大數據都欺負他!
擰巴了一會,決定出去走走。
裴懷清一路經過無數研究員,還有不少沖他拋媚眼的守衛,來到沙灘邊。
這裡被重新啟用后,雨林被砍伐了個乾淨,沙灘也有了些人氣,時不時能見到有人在裡面游泳,或者在岸邊散步,曬太陽。
海上吹來的咸風撩動衣角,把略略有些長的髮絲往後輕撥,岸邊的黑髮青年像一隻乾淨的飛鳥,睜著明澈的雙眼往天空中望去,一身純澈超脫的氣質不經意吸引了周圍人的目光。
裴懷清看了天中的雲一會兒,很快忘了自己剛剛在想些什麼。漫無目的地找到一塊礁石,輕盈地跳了上去。
他向海平線以外望,水天一色,好像和其他地方的海,同其他時候的雲,並沒有什麼不同,沒有讓他落筆畫下的衝動。
在躲避逃亡的這些年,他很多時候並沒有提筆的興趣,就連梅格星那麼美麗的晚霞,因為那條要和戀人去看的慣例,他都沒好意思去看過。
明明自己在最初做任務的時候,想的就是塵埃落定后,自由自在地,一個人週遊世界,畫遍世界的美景。
可是做完任務之後,他一直提心弔膽自己被發現,不敢旅遊,不敢離開太遠,不敢關注太多從前的消息,從來沒有真正像自己期望的那樣活過,沒有太多閒情逸緻去刻畫自己喜歡的事物。
其實,相較於那些美麗的景色,裴懷清筆下很少出現人物,不是因為畫的不好,而是他覺得,美人太多,能美進心坎的,太少。
而西澤爾元帥是裴懷清自認為,見過的,最好看的那一個。
但事實證明,喜歡上西澤爾是個錯誤。
是裴懷清這一輩子犯過的最大的錯誤。
但他控制不了自己。
不然現在的眼淚,為什麼會流得那麼多。
「我討厭西澤爾。」
海風迎面吹來,裴懷清眼睛紅了,鼻尖紅了,就連嘴唇也被咬得殷紅一片,淚水一滴滴碎在眼眶中,像躍出海面被照耀的魚鱗般閃爍。
礁石遮掩下,有人的身形僵了僵,隨即深深地低下了頭。
「為什麼你要來招惹我呢?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害怕你。我……我明明,那麼膽小。我連魚都不敢殺,我怕我拒絕了你,你要砍死我。」
裴懷清對著海面鼓起臉,豆大的淚水從眼眶中落下。
「但是為什麼要答應呢?為什麼呢?因為你曾經為了救我出火場器官衰竭,拿血幫我補充能量,開玩笑一樣躺上手術台,來幫我、幫我延長壽命?」
他喉頭乾澀,唇瓣也在顫抖,連自言自語也說不下去,低下頭把嗚咽藏進尾音:
「我、我……我該怎麼辦才好……」
「告訴我……」
「怎麼辦才好……」
躲在礁石后的人沉默得像一尊雕像,從眼尾緩緩滲出的一滴眼淚也在海風中逝去。良久,他放緩步調,悄無聲息要離開。
卻忽然聽到一聲充斥著委屈的喚聲。
「站住……」
「你走什麼……?」
裴懷清啜泣著,但他咽下一絲哽咽,從礁石上跳了下去,望著面前人的背影,抓住旁邊的石頭,說出的語氣近乎虛脫:
「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
語氣輕得霎時在風中被撕碎。
「你這些天,都有偷偷在看我。」
西澤爾的背影僵硬極了,他甚至都不敢轉過身來。
這個人好像瘦了很多。
他微微側過半張臉,白色髮絲遮住瞳色,他輕聲說道:「沒有。」
裴懷清抿著嘴:「狡辯。」
西澤爾轉過身:「我剛剛,沒有。」
剛剛的確是他先來的,他沒有跟蹤裴懷清。
所以:「不要生氣。」
「那之前呢?在實驗室經過的時候,你沒有看我?你沒有故意躲著我?」裴懷清惡從膽邊生,越說哭得越凶,大聲控訴:「你偷看我,還不承認!討厭鬼……」
他就是有感覺到!一定有什麼人躲在陰影里,在經過的時候偷偷看他!他有一次都看到那片白色衣角了……
西澤爾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瘋狂掉眼淚,抬起手,卻又放下,在衣角上擦了擦自己的手指,但最終沒有伸過去。
「不要哭了,是我的錯,我不該看你,我再也不看了。」
他說起這種話,總是顯得無比笨拙。
裴懷清唇瓣翕動著,但一時間什麼也沒說出來。
沉默了三分鐘。
裴懷清慢慢恢復了啜泣,表情平息下來。忽而抬起頭,眼底還是濕漉漉的,黑得像熟透的葡萄。
「最後一次手術在什麼時候?」
他看著對方手邊的引流管,語氣尚且帶著哭音。
西澤爾淡到沒有顏色的唇吐出兩個字。
「明天。」
裴懷清擦了擦眼睛:「如果你能成功的話,我後天就能做完手術。」
如果西澤爾的樣本採取好,有足夠的把握,他的手術流程其實很快,也不會什麼生命危險。
「我訂了術后第二天的機票。」裴懷清把飛揚的髮絲撩了一縷在耳後,眼淚乾涸后,餘下一片澀意。
「那個時候,你應該還在昏迷中。」
西澤爾雪白的睫毛飛快地眨了一下,像一隻驚慌的蝴蝶,他抬眸與裴懷清對視了一秒,隨後慌張地瞥過眼去。
「……一帆風順。」
他表情很快恢復了平靜,除了微微發顫的尾音,什麼破綻都沒有。
裴懷清低頭去揪扯衣角。
「這一次出去,可能再也不會見面了。」
海洋傳來輕微的白噪音,周遭的人交談聲隱隱通過風傳到身邊,卻都像裹上一層劣質的塑料薄膜,遠去了。
西澤爾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很快,他再次睜開眼,剋制地點頭:「好。」
裴懷清這是拒絕他了。
而且一輩子也不願意再見到他。
西澤爾心臟被各種情緒捏得痛極了,但仍然選擇尊重他的決定。
「我不會再去打擾你。」
他埋下頭,讓人看不清他整張臉的表情。
忽然很想掰過西澤爾的臉,去看看他現在什麼樣子。
但裴懷清終究什麼也沒做,他轉過臉,重新把視線放在海平面上。
周圍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驚叫。
「快看!」
「天啊!」
「是白鯨!」
剛剛好,裴懷清的眼睛落在了海上,他看見了遠方的遠方,恆星升起的地方,一條巨大的、足足有幾百米長的白鯨,驟然躍出水面,帶出無數折射著七彩光芒的水珠,像珠簾一樣,啪嗒啪嗒,層層密密地被捲起,滾落在海天一色的遠方。
裴懷清屏住呼吸,忽然有了種強烈的作畫的衝動。但這一幕太過短暫,只是那麼一瞬,就在眼瞳中瞬間消逝不見。
而在巨大的水珠平息后,遠方竟然升起了一道彩虹。
他不知怎麼,轉頭看向自己身前的人。
西澤爾也抬起了眼睛,但沒有看向那震撼人心的景色,金色眼瞳中,充斥溫柔而憂傷的底色,其中滿滿當當的,映著一個彩虹色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