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她

哄她

姜如願敏銳地聽出盛景話中的冷意,一時間連哭都忘了,愣愣地望著他。

景哥哥從未用過這麼可怕的語氣和她說話,難道等娘親生了弟弟之後,連景哥哥也不要她了嗎?

越想越委屈,她的眸中浮動著淺淺水色,粉嫩的唇瓣輕輕抿著,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偏偏分外惹人憐惜。

瞧見她的神情,盛景瞬間冷靜下來,是他關心則亂了,當務之急是安撫她,讓她不再害怕。

他平復著翻湧的心緒,正要上前,張奶娘從一旁衝過來,揚聲道:「小姐從哪兒聽來的這種渾話?定是假的,快忘掉快忘掉!」

她左右看看,拿起一個芸豆卷,試圖轉移姜如願的注意力,笑著哄道:「小姐再吃點,吃完了咱們便回去,省得夫人著急。」

在張奶娘看來,這就是件再小不過的事情,小時候誰沒被親戚鄰居這樣調侃過?哭過之後便忘了,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誰知姜如願卻又開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她別過臉,小臉漲的通紅,極其憤怒地開口:「我不吃!」

一向好脾氣的小姐忽然變得油鹽不進,張奶娘有些愕然,無措地喊:「誒,小姐……」

「張嬸,您先回去吧,」旁觀的盛景適時出聲,「我陪著願願。」

張奶娘聞言只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待門關上,盛景慢慢坐到姜如願身邊。

「願願,你的爹爹娘親沒有不要你,他們最愛你。」

聲音雖輕,但極為篤定。

張奶娘一直安慰她這是假的,想岔開話題讓她忘掉,殊不知姜如願要的只是一句肯定。

果然,他話音剛落,方才還皺著小臉的姜如願頓時安靜下來,她眨了眨浸滿淚水的小鹿眼,哽咽著問:「景哥哥,你說的是真的嗎?你沒有騙我?」

她的神色中帶著最純粹的期盼與希冀。

「景哥哥什麼時候騙過你?」盛景動作輕柔地拭去她的淚水,言語篤定,「就算有再多的孩子,他們最愛的依然是願願。」

得到這個答案后,姜如願不哭了,她吸吸鼻子,認真地思考這話她能信幾成。

剛安靜一會兒,她又拋出一個問題:「景哥哥又不是我的爹爹娘親,你怎麼知道他們怎麼想的?」

「一會兒你回去之後問問你娘親,看看景哥哥說的對不對。」盛景認真道,「沒有人會不愛願願,你娘親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也會愛願願。」

他的眸中染上幾分暖意,驀地想起初次見到姜如願的場景。

那時她剛滿六個月,由姜伯父抱著來盛府做客,她穿著紅色肚兜,肉乎乎的一團,躺在姜伯父臂彎里呼呼大睡。

他向來不喜歡小孩子,行禮之後便準備離開,可姜如願卻忽然醒了,不哭也不鬧,睜著一雙大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瞧,像盛著一汪清凌凌的水,讓他想起薄霧漸散、天色熹微之時的林中幼鹿。

等他朝她看過來,她便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張開藕節似的手臂讓他抱,又乖又軟的模樣。

他鬼使神差去抱,這一抱,便再也捨不得撒手了。

所以怎麼可能會有人不愛她?她是這世間最美好的存在。

姜如願也被他吹捧地飄飄然,立刻笑眼彎彎起來,只是片刻后她又不高興了,問:「只能選弟弟或妹妹嗎?」

盛景愣了下,猜測她可能都想要,於是順著她的話道:「或許弟弟和妹妹都有,願願想要弟弟還是妹妹?」

「都不想要,」姜如願搖搖頭,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瞧,「願願想讓娘親生個哥哥。」

盛景失笑,還沒等他說這個願望實現不了,便聽姜如願道:「像景哥哥一樣的哥哥。」

從記事起,她的腦海里便有他的身影,可惜她雖然口中叫著景哥哥,心裡卻明白盛景不是她的哥哥,她做夢都想讓盛景做她的親哥哥。

她抓住他的手,迫不及待道:「景哥哥,你去我家給我做哥哥吧,我不要弟弟妹妹了,只要景哥哥!」

方才面對啼哭不止的小姑娘尚能面不改色的盛景,此刻卻對撒嬌攻勢毫無招架之力,只得淡笑著應了聲好。

得到想要的答案,姜如願喜笑顏開,不由分說便要拉著他往外走去,生怕他會反悔一樣,盛景無可奈何地站起身。

只是他最在意的事情——那句話到底是誰告訴她的,亦或是她不小心聽到了什麼,願願還沒有回答。

正琢磨著該如何不著痕迹地問出來,門外便傳來了姜伯父與姜伯母的聲音。

盛景低頭看向姜如願,溫聲道:「願願你瞧,你剛離開一會兒,你的爹爹娘親便親自來接你了。」

姜如願的臉上也漾開雀躍的笑容,她推開門,揚聲道:「爹爹娘親,願願在這裡!」

姜父姜寧熹攙扶著妻子許姝邁上台階,盛景上前兩步,行禮問好。

盛景向來是最妥帖的,瞧著淡漠,但是對自家女兒卻是一頂一的好,日後定會是人中龍鳳,姜寧熹打心眼裡喜歡他,於是頷首笑道:「多虧了賢侄照顧願願。」

盛景在旁人面前不喜多言,聞言只是微微頷首。

許姝打斷他們的寒暄,焦急地問:「願願,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到底出了何事?」

她仔細打量著女兒的小臉,見她眉眼間如往常一樣活潑可愛,想必沒出什麼大事,終於鬆了口氣。

「娘親,願願已經沒事啦!」姜如願笑意盈盈地仰臉看向娘親,迫不期待地分享那個好消息,「景哥哥答應做我的親哥哥了,今晚景哥哥便搬到咱們家,我要和景哥哥一起睡。」

姜寧熹和許姝俱是一愣,他們聽侍衛說,女兒是哭著跑出來的,所以招待過賓客后便著急忙慌地過來了,以為會見到一個哭得淚眼汪汪的小可憐,沒想到事態竟發展成這樣。

讓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將前因後果說清楚是不可能的了,夫妻二人的視線同時投向盛景。

盛景三言兩句便將整件事講完了,只是隱去了姜如願哭泣的原因,他怕她聽到那句話后依然會傷心。

姜寧熹哭笑不得,伸手點了點自家女兒的額頭,道:「願願,景哥哥跟咱們走了,盛爺爺該怎麼辦?你想看他守著這座宅子孤獨終老嗎?」

姜如願立刻搖頭:「不想不想,那也太可憐了。」

光是想想她便覺得難過,可是這樣的話,景哥哥就不能和她一起住了,她變得垂頭喪氣起來,忽的又靈光一現,興奮道:「那就讓盛爺爺也搬到咱們……」

聲音戛然而止,她又耷拉了腦袋,盛爺爺太可怕了,還是算了。

就知道會是這樣,姜寧熹笑著摸摸她的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姜如願搶先開口:「爹爹別弄亂了!」

差點忘了女兒最在意形象,姜寧熹悻悻地縮回手,準備帶她離開,於是道:「願願和景哥哥說再見,咱們該走了。」

快到子時了,馬上便是新的一年,他們一家人得回府守歲。

許姝卻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盛景,女兒傷心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想要一個哥哥。

她想了想,笑道:「夫君,你帶願願先回去吧,我想和阿景說幾句話。」

盛景也正有此意,這件事他是一定要說的,只是必須避開願願。

沒等姜寧熹點頭,不遠處又傳來一陣喧鬧。

「這雲麾大將軍府可真是氣派!」

一位婦人牽著一個六七歲模樣的男童走了過來,婦人行走間弱風扶柳,只是打量院子的時候卻眼冒精光,又被小心地遮掩住。

盛景抬眸看了一眼,認出這是願願的姑母和表哥,也就是姜伯父的胞妹和侄兒。

雖然沒見過,但願願和他提過,三日前她的姑母和表哥來姜府做客,看那婦人眉眼,確實與姜伯父有幾分相似。

他正要上前見禮,忽的聽到身邊的姜如願重重地哼了一聲。

小孩子是不會隱藏自己的想法的,是喜是怒都表現在臉上,盛景猜到了什麼,神色微冷,沒再上前。

再看一旁的姜伯母,微皺的眉稍縱即逝,想必平日里對這位小姑子也頗有怨言。

盛景不由得想起前段時日發生的事,雙平縣縣令貪墨數十萬兩白銀,皇帝震怒,下詔捉拿,如今縣令已被關押在大牢。

那縣令的妻子便是姜伯父的妹妹,姜伯父不忍親人受苦,用盡法子將妹妹與侄兒救了出來,順便讓她與那縣令和離,重新做回了姜家小姐。

姜如願還小,只懵懵懂懂地知道姑母和表哥要在府上住一段時間,他卻將前因後果查得一清二楚。

「景哥哥,那句話就是姑母說的。」

姜如願的話打斷了他的思緒,盛景回神,認真聽她說話。

姜如願噘了噘嘴,揚聲道:「我再也不喜歡姑母了!」

這話聽在不明真相的姜寧熹耳朵里就變成了任性,他輕聲斥責:「願願,不許對長輩不敬。」

「姑母才不是長輩!」一向乖乖巧巧的姜如願忽然激動起來,「姑母說爹爹娘親有了弟弟之後就不要願願了,姑母騙人!」

不等姜寧熹夫妻反應,姜寧憐便不以為意地開口:「哎呀,姑母和你鬧著玩呢,怎麼還和你爹娘告狀呢,真是不經逗。」

許姝的手緊握成拳,淡聲問:「那句話真的是你說的?是你惹願願哭的?」

「是我,」姜寧憐承認得極為乾脆,甚至還笑道,「我還以為她過一會兒就忘了,沒想到記得這麼清楚,大嫂,咱們願願的記性還真不錯。」

「『咱們願願』?」許姝冷笑一聲,一邊捂住女兒的耳朵一邊繼續道,「姜寧憐,平日里你在姜府再怎麼無理取鬧我都不管,但是若再對願願說這種話,我撕爛你的嘴。」

她的情緒沒有一絲起伏,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說到做到,不是威脅。

溫馨平靜的氣氛頓時被衝散。

姜寧憐輕輕抖了一下,但是看了眼以往處處維護她的大哥姜寧熹,她又理直氣壯起來,囂張道:「你撕啊,你來撕啊!就這點小事,大哥才不會放在眼裡,大哥,你說對不對?」

許姝聞言頓了下,視線慢慢移向一直一言不發的姜寧熹。

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她可以不計較,但這次事關願願,若是他再偏心姜寧憐,她真的要失望了。

煙花爆竹聲時遠時近地傳來,盛景的院子卻像是設下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將所有聲音都隔絕在外。

姜如願見大家都不動了,視線都投向爹爹,她也好奇地仰臉望向爹爹,順便將娘親的手從自己耳朵上拿下來,乖乖牽住。

再抬頭,爹爹看向了她,姜如願便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願願,告訴爹爹,那句話真的是姑母與你說的嗎?」姜寧熹蹲下身平視姜如願,神色也極為平靜。

得到女兒肯定的回答后,姜寧熹回頭看向這個疼愛著長大的妹妹,神色複雜。

父親老來得女,對姜寧憐千嬌百寵,從小要什麼給什麼,是以養成了嬌縱的性子,連婚事都要自己做主,對一個俊秀有餘人品不足的進士一見鍾情,越攔著越要嫁,最後落得個與夫家一同鋃鐺入獄的下場。

他時常會想,若是當初與父親再堅定一些,將她拘在府中不許成婚,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但是面對這個受盡苦難重新歸來的妹妹,他早已忘了這個想法,對她只剩愧疚,所以將她接回府上后百般補償,甚至犧牲了髮妻的利益。

可是現在,她竟膽大包天地將主意打到女兒頭上,這句話是不起眼,可若是十年如一日地說下去,女兒會變成什麼樣?

他不敢去想,只知道如今看來,是他又重蹈覆轍了。

姜寧憐的諸多做法給了他當頭棒喝,讓他知曉繼續縱著她的後果只有一個——妻離子散。

姜寧憐滿臉無所謂的笑,故意誇張道:「大哥,你不會為了這點小事將我趕出府吧?」

姜寧熹斂去複雜心緒,慢慢直起身,冷聲道:「是,姜府容不下你,你帶著鴻兒去華陽縣居住吧,那裡有一處姜家的祖產……」

不等他說完,姜寧憐立刻大叫道:「憑什麼?!這裡也是我的家,我住在自己家還要看別人的臉色?」

就因為那句開玩笑似的話,她一母同胞的大哥便要將她趕走,明明一開始是許姝的錯,所以她才會和姜如願說那句話……

對啊,是許姝的錯,她怎麼將這件事給忘了!

想到這裡,姜寧熹頓時軟了語氣,柔柔開口:「大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一開始是許……大嫂罵了鴻兒,所以我才口不擇言的。」

許姝聞言微愣,她什麼時候罵鴻兒了?

姜寧熹也不信,與妻子同床共枕這麼久,她連句重話都沒說過,怎麼可能會罵人?

姜如願自然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娘親遭受污衊,她氣哼哼道:「姑母說這話要拿出證據的!」

說完她忐忑地瞟了眼盛景,那個詞是證據吧?她沒說錯吧?

盛景輕嗯一聲。

姜如願的神情頓時變成了求誇獎,盛景眸中泄出絲絲笑意,鼓勵地捏捏她的臉,心想若是她身後有條小尾巴,此刻定然已經翹上天了。

「鴻兒,你來說!」

姜寧憐將兒子魏鴻志推上前,正好與盛景站成一排。

姜如願仔細看了兩眼,這才發現七歲的鴻表哥竟與景哥哥一樣高,膚色也比景哥哥白一點。

不過表哥臉上全是肉,一雙眼睛擠成了一條縫,手臂像藕節似的,比年畫娃娃還要胖。

這一對比,盛景本就出眾的容貌便成了出塵,更何況他自幼習武,身姿挺拔,與魏鴻志站在一起,雲泥之別。

姜如願小聲嘟囔:「景哥哥真好看,鴻表哥可真胖。」

魏鴻志沒聽見小表妹的話,一臉茫然地站在原地,他就是陪著娘過來看熱鬧的,根本沒想到還有自己的事,頓時傻眼了,他伸出小胖手撓撓頭,問:「娘,說什麼?」

大舅母對他挺好的啊,什麼時候罵他了?

姜寧憐恨鐵不成鋼地瞪他一眼,提醒道:「方才在宴席上的事你忘了?」

舅母……宴席……魏鴻志苦思冥想,好半晌終於「啊「了一聲,興高采烈道:「我想起來了,舅母給我夾菜了,全是我喜歡吃的!」

除了姜寧憐,其餘人臉上都露出淺淺的笑意,姜如願得意洋洋道:「姑母,我娘親才不會罵人呢,你這叫……什麼豬八戒的耙子……」

她求助地看向盛景。

盛景被她的形容笑到,片刻后才正色道:「倒打一耙。」

「對對對,倒打一耙,景哥哥真厲害!」姜如願崇拜地望著他。

原本滿臉怒氣的姜寧熹瞧見女兒這副模樣,心裡頓時酸溜溜的,心想他這個當爹的好歹是正三品朝臣,他也會啊,怎麼不問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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