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終點
簡睜開眼睛,入眼的是紗般的白霧。出乎意料,她頭中、身體上的痛苦完全消失了,來如山倒,去如抽絲。她迅速擦乾眼淚,轉頭看向身後。身後除了灰濛的霧,一干二靜。
女孩此時彷彿跪坐在白紗中,她眯著眼睛觀察四周。沒有陽光,只有陰涼的白霧在靜默地流動。真實而迷幻。她站起身,拍去褲上的塵土。周圍沒有房屋,這裡是像先前那片荒野一樣的地方。當然,隨著距離的增長,即使有建築,也是被遮蔽在霧中,看不到的。
簡對這所謂「魔法世界」的蕭條景象有些詫異,但更多的是對前進方向的迷惘。還是像先前那樣站在原地等待嗎?
一束燦爛的藍光恰合時宜穿透瀰漫的霧照射在她的手臂上。簡思索片刻,邁開步伐朝著藍光的終點前行。薄霧伴隨在她周身,寧靜耐心地陪著她從荒野走到一個公交站台。
霧氣在站台有所減少。藍光消失,她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鬆散站立的高瘦男人。男人大概三十多歲,幾縷夾白的淺色棕發隨意散落在額前,他的淚溝略深,但意外地適合他較柔和秀氣的五官,美麗的淺藍色眼晴帶著笑意溫柔地注視著簡。這雙眼睛在陽光下一定很漂亮。簡不由地心想。
「你好啊,簡。」男人微微彎腰低頭,和藹可親地笑著看著女孩。
應該是他。
「您好,先生。」簡回以標準的燦爛微笑,「請問您是我的接應人嗎?」
男人面對女孩鎮定平靜的態度略有驚訝,但轉瞬即逝。他清楚地講述了簡的背景:她父母的名字、工作,她的家庭住址,她本人的學校;同時也禮貌地告知了簡他的姓名:文森特·Y。
Y?奇怪的姓氏。簡保持著微笑,將褲袋中的綠寶石戒指遞給對方。文森特直起腰身,右手拿起戒指在眼前仔細觀察,左手拇指輕點鑲嵌的寶石,微頷首,右手一個隨意的翻轉,戒指消失。他彎下腰,微笑著打量簡,示意女孩掏出褲袋中的東西(簡上身穿的是沒有口袋的短袖)。簡乖乖照做,順從地交出紙巾和白色的糖。文森特將紙巾懸空焚燒燃盡,笑眯眯地細細翻轉這顆白色的糖,挑眉思索一番后將它歸還給簡。隨後,他凝視著簡藏在衣領后的吊墜。
簡摘下吊墜,打開。裡面是她和懷特夫人的合照。文森特伸出手示意她。簡立刻像小雞護食般緊緊握住吊墜,甚至後退幾步,她面容嚴肅,彎腰曲背,以一種自衛的姿態面對男人,「這是我媽媽留給我在這個世界唯一的東西,抱歉,先生,我很害怕,我不能給您。」懷特先生交待她保管好吊墜。面前的男人過於直接地焚燒她的物品,雖然白色糖果免於燃燒,卻逃不過細緻地檢查。吊墜裡面藏著的物品很重要。她害怕文森特會不由分說地運用魔法控制她,但男人一副紳士的作態,應該是不會冒然出手的。她現在只能儘力裝可憐,希望能騙點這位先生的同情心吧。她瞪大眼睛直視文森特,努力激發自己的淚水自然而然地從眼角流落。女孩此刻看上去脆弱而堅強,好像正在拼盡全力守護自己獨一無二的珍寶。
文森特看著簡這副姿態,若有所思地凝視十幾秒,隨後釋然地笑道:「我想,她會喜歡你的。」
「她?」簡裝作努力保持緊繃的自衛姿勢。
「放心,簡,好孩子,我不會搶奪你的珍愛之物的。」文森特收回手,「至於她——」
「她是我的家庭教師嗎?」意識到文森特肯定的放棄意思,
簡的姿態立刻舒緩,她迅速擦去眼淚,臉上重新換上舒展的笑容,「非常感謝您,先生。」女孩依舊死死地攥著吊墜,故意將手放在對方可以輕易看到的地方。有信任,但不多。
文森特只掃了一眼簡握住吊墜的手,認真地看著女孩的深藍色眼晴,笑著回復:「家庭教師?簡的父母是這麼告訴簡的嗎?嗯,也可以這麼理解。」似乎是意識到什麼,他從西服外套中小心翼翼地掏出刻有雛菊花紋的銀制懷錶,打開,「哎呀,時間快到了。」話音剛落,一輛黑色鐵皮公交車從不遠處的霧中駛來。
車緩緩停下,車門打開。文森特轉身踏上車梯,簡趁機迅速戴上吊墜藏在衣領后。男人右手一個輕柔的翻轉,兩張黑色卡片出現在指間,他將卡片投入駕駛座旁的生鏽金屬方盒,隨後扭頭示意簡上車。簡謹慎地跟在文森特身後,她注意到,駕駛座上沒有人。
車內的霧氣比站台少。因為太過寂靜,簡本以為車上是空閑的,但出乎她的意料,每小排的座位上至少坐著一個人。他們高矮不一,胖瘦不一,全部包裹在黑色長袍中,沉默地端坐著,垂落的衣紋褶皺清晰單一,靜默如大理石雕塑。一層厚寬長的黑綢罩在他們頭上,完全藏住他們的臉,只能看出大致的五官輪廓以及空洞單調的陰影。相互之間沒有交流,彼此存在著一種詭異的隔絕感。他們的頭都是直愣愣呆板地看向前車鏡,當文森特和簡進入他們的領地時,才將頭微微傾斜,凝視著二人,直到兩人找到座位坐下,才緩緩恢復原狀。
文森特好像非常習慣這種詭異的情況與氛圍,他腳步輕鬆,面帶笑容,甚至貼心地為簡找到一個靠窗且前後排無人的座位。
「謝謝您,先生。」聲音激起黑袍人的注意,簡忍不住低頭快步輕聲走向座位。
「不客氣,小姑娘。」文森特挨著她就座。
寂靜瀰漫在車內。
車行得平穩,沒有帶來一絲不適與眩暈。
簡不由地把目光轉向車窗外。越駛入城區,霧氣愈濃。原本能見度高的原野逐漸被朦朧的道路替代,只能模糊艱難地看出路旁修築的黑色圍欄和偶爾幾個緩慢行走的黑袍人。
真是奇怪的地方。
「現在是夏天,如果是冬天,那才真是伸手不見五指。」文森特打破寂靜的氛圍,輕聲解釋道,「這裡是霧城,迷霧不散之地,一年只分夏冬兩季,夏季霧淡冬季霧濃,這是只有…嗯,放心,好孩子,你不會呆在這裡的,你去的地方,要比這裡好些,大概。」語畢,他忍不住勾起唇角。
簡直視著文森特的眼晴。她知道,面前的這個人刻意隱藏了一些信息。因為在他說時,她能感受到幾道來自黑袍人的目光。
「除了關於她的事我不能告訴你,你有什麼想知道的嗎,簡。」文森特的笑容很溫柔,似乎很容易讓人敞開心扉。
「真的嗎,先生?」簡有些激動,畢竟,能了解到什麼總比一無所知好,「他們是……」她小心翼翼用眼神示意那些黑袍人。
「哎呀,這個我也不能說。如果我告訴你,我們恐怕不能安全下車。」文森特無奈又俏皮地擺擺手,撇嘴可憐巴巴地看向簡。
簡被逗樂了,雖有疑惑,但識趣地放棄這個問題。
「那,先生,您是做什麼的啊?」
問到職業,男人露出和藹可親的笑容,「是名玩具商人。」說著右手翻轉,一隻精緻逼真的木偶麻雀撲騰翅膀圍著文森特和簡旋轉,隨後輕盈地落在簡的大腿上,歪歪腦袋,轉轉它塗黑的圓眼。「這隻木偶鳥外錶行為與正常麻雀一致,而且它還能充當信鴿傳信,速度極快,只需要注入一點微弱的魔法即可。」木偶麻雀聽話地張開鳥喙,抬起小腳,示意簡能裝信封的地方。
「它似乎很喜歡你,小姑娘。嗯,那可否麻煩簡,幫我好好照顧這個小傢伙?放心,它很聽話。」文森特眯著眼笑著看向木偶鳥。
簡雖然對這隻神奇的木偶麻雀感到幾分驚喜,但她並不想接受這份無緣無故之禮。但文森特溫柔的微笑,不知為何讓她發自心底地難以拒絕,只能被迫理智服從情感,「謝謝您,先生,我會的。」這種莫名信任他人的感覺,似曾相識。
真不該問那個問題。簡偷偷撇嘴。
木偶麻雀乖乖地起飛停落在簡的左肩。它很輕巧,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先生,您,知道關於『我』的事嗎?」
文森特眨眨眼,「是簡的背景信息嗎?」
簡無語地看向對方。
「好吧好吧。」文森特看著小姑娘略犀利的眼神,停止了打趣,認真道,「據我所知,簡是A氏族的孩子。你應該叫簡·A,而不是簡·懷特。」
「A?跟先生您的Y姓…」
「同屬於『神聖十三氏族』,其實就是歷史較為悠久的純血魔法世家而已,其中六個黑巫師家族七個白巫師家族。嗯,簡是混血白巫師,」文森特頓了頓,「簡的父親查爾斯是當時A氏族族長的長子,天賦優異,能力出眾,是當初族長候選人中的優勢選手,不,幾乎是認定的繼承人了。但他與一個普通女人私定終生,最終放棄了姓氏與全部魔力,毅然決然前往普通人的世界生活。這在當時,算是震驚整個魔法界的大事件了。」
簡從來沒聽過懷特夫婦講述他們相戀的故事。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從高高在上的繼承人到艱難求生的貨運司機,十幾年如一日的清貧生活,懷特先生對懷特夫人的情感是毋庸置疑的,但他把她送到這裡,多少還是存在回歸的想法的。她垂眼思索,嚴肅逐漸撕開微笑的假面。懷特先生或許,是在利用她,或許。
文森特看著簡緊皺的眉頭,綳直的嘴角。他有感受到這個十一歲小女孩的少年老成,她應該想到她的父親查爾斯送她來這兒的一個重要原因了。但文森特依舊笑著注視著簡,他的淡藍色眼睛如湖水一般平靜。
「簡認為查爾斯的作法如何呢?」
「我不太清楚,先生。」簡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她真的不太清楚。懷特先生不顧世俗追求真愛,是勇敢的,是值得敬佩的;但他的勇敢並沒有為他的孩子帶來好處,真實貧窮的生活會消磨深情,懷特夫婦會為錢爭吵甚至大打出手,他當初的勇敢也無法換取等額的物質保障,只會長困心頭折磨自己後悔當初的一時衝動,所以才會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曾經最熟悉的地方,他渴望回來的地方。思索著,簡忍不住嘆了口氣。
「那說說我的看法吧。」文森特溫柔地看著簡,「我很佩服查爾斯的勇氣,但——」他把眼晴轉向車窗,悵惘地注視著窗外白茫茫的迷霧,淡藍的眼晴帶著莫名的情感,輕聲道,「我是不會這麼做的。」沉寂片刻,他又重新看向女孩,略帶苦澀地笑笑,「孩子,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懦弱?」
「先生,你只是很清醒罷了。」簡認真地回復道。她平靜地看著文森特,沒有笑。
「這真不該是一個孩子該說出的話。」
「抱歉,先生,您說什麼?不好意思,我沒有聽清。」這是實話。文森特剛才聲音又輕語速又快,她確實沒聽清。
慈愛還是不經意透過克制的眼睛,翻湧在淺藍的湖裡。「我是說,我們快到站了,簡。」文森特溫柔地笑著。
車適時減速。
簡跟在文森特身後。當她起身,意外發現車中就只剩他們二人,黑袍人全都消失不見了。她並沒有和文森特聊得太過投入,印象里,雖然有注意到黑袍人經過他們身旁,但車沒有靠邊停站過。
「只是一些特製的指引魔法陣而已,是簡單魔咒與法陣的結合。」文森特右手變出一張上車時投遞的黑色卡片,「在上面寫上目的地,投入方箱,找到座位。卡片上有追蹤咒,投入方箱後會經歷分檢追蹤,找到相應乘客的座位,觸發座位上的魔法陣。法陣觸發后,會產生一種視覺錯覺,就是當其他人下車時,你是看不到車快要停下的,只有自己下車時,才能看到。可以聽懂嗎,簡?」文森特扭過頭,有些擔心自己沒有解釋清楚。
簡點點頭。
二人來到車門處。
「很抱歉,我不能陪著簡一起下車。」文森特面對著女孩微彎腰低頭,眼中帶著真摯的歉意,然後遞給簡一把銅製鑰匙,「它會帶你找到她的住所的。」
「沒事的,先生。我很感謝您的陪伴。」簡接下鑰匙,放進褲袋,回以真誠的笑容。
車恰時停下,車門打開。
簡帶著笑容,故作輕鬆地跳下車,用力揮動手掌,熱情地叫道:「謝謝您,先生。先生,再見!保重!」
文森特看著年幼弱小的女孩裝作堅強的樣子,片刻,只深呼出一口氣,抿嘴,最後笑著與她揮手告別。直到公交車掉頭駛離,白霧蓋住女孩瘦小的身影,他才緩緩迴向座位。
車站的霧氣比之前的要濃。慶幸是夏季,她至少能努力地在迷霧中看出建築物的大致黑影。
真不敢想象冬季的霧城。
迷茫在霧中,簡掏出鑰匙。突然,鑰匙掙脫逃離她的手掌,懸浮在她的可視範圍中,朝著一個方向緩慢移動。簡跟隨著它。隨著她的步速提升鑰匙移動的速度也跟著跟升。
鑰匙懸停在一扇奇怪的大鐵門前,隨後落入簡的手中。大門安插在極高大的石制圍牆中。透過縷空的門上間隔,簡居然能清晰地看到牆內清楚分明的藍天白雲,日光草地,以及遠處的黑色哥特式建築。這扇門將這個世界一分為二。
「喵嗚。」
簡尋聲望去,只看到一隻罩在白霧中的黑貓蹲在鐵門右側的高大圍牆上方。
剎時,它撲向簡,又在靠近簡的身體處時一個飛速的翻轉,平穩輕盈地落在簡的身前幾步處,留下悠閑晃動著一條細長尾巴的背影,輕微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霧裡。
簡打量了一下自己。左肩上的木偶麻雀不見了,應該是被那隻黑貓帶走了。她沒有追尋的打算,並且,迷霧重重,也找不到黑貓的去向。本來就是不想接受之物,丟了便丟了吧。
女孩將注意力放在門內的場景。她用鑰匙打開栓掛在門上的帶銹巨大銅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