鰲拜(一)
有道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書致早已料到,如果幾個青蔥少年隨便圖謀一下就可以拿下縱橫沙場十幾年的猛將,那鰲拜這「第一巴圖魯」的稱號未免來得太水了。但他沒有料到的是,僅僅在一刻鐘后,這個計劃就出現了致命的紕漏。
東華門前,納蘭明珠剛安頓好大兒子,出來和索額圖碰面,還沒說上兩句話,便聽前面有人驅趕排隊進宮的少年們:「讓開讓開,騰出道來,鰲中堂來了。」
明珠和索額圖回頭,只見來人頭戴珊瑚頂鏤花金座朝冠,腳踏粉底青金靴,內穿四爪蟒袍,外套石青色麒麟補服,加披領、掛朝珠,全副正一品國公大裝,身高八尺有餘,腰寬體胖,髮辮微白,留著一臉亂蓬蓬的須髯。
正是康熙策劃的這場好戲中的大反派——顧命輔政大臣,瓜爾佳鰲拜。
當然,披領、朝珠、頂戴、花翎,這些代表身份的東西都算不得什麼,真正叫明珠和索額圖目瞪口呆的是,鰲拜腰間赫然掛著一柄垂著明黃流蘇的黃金腰刀!
本來對手就已經武力值Max了,還持有管/制刀具,這架還怎麼打?
兩人不禁愣了一秒鐘。
明珠率先反應過來——他可是押了一個兒子在康熙身邊的,這會子讓鰲拜帶刀進殿,指不定這刀就砍自家兒子身上了。明珠當即大笑著迎了上去,向鰲拜見禮道:「恭喜中堂得封一等公。」
如今明珠接任尚書一職不滿一年,算是新貴得勢,在朝堂上暫且沒有什麼威信,鰲拜哪裡肯把他眼裡。他騎在馬背上微微向明珠點了點頭,便轉頭問守門的護軍:「皇上在哪兒,老夫奉旨入宮,求見皇上。」
「皇上在乾清宮,」護軍為難地說,「中堂大人,還請卸下隨身兵刃再進皇城。」
「糊塗東西!」不等鰲拜回答,明珠已經搶先一步上前喝道,「這『七孔鑲金寶刀』乃是先帝御賜。順治爺曾特許鰲中堂『禁宮騎馬,佩刀上殿』,以此褒獎大人不世之功。所以這把刀是可以帶進乾清宮的,你怎麼連這都忘了?」一面說,一面給索額圖使了個眼色。
索額圖心領神會,趁眾人被明珠的高談闊論吸引了注意力。他閃身進了東華門,快步穿過長街,直奔乾清宮而去。
「鰲拜把皇阿瑪賜給他的刀帶進宮了?」南書房內,康熙聞言亦是大吃一驚,忽地從花梨圈椅上站了起來。
實在不怪他大意,「七孔鑲金寶刀」這名字一聽便知道順治賜給鰲拜的是代表權利和威勢的華麗象徵物,而不是日常使用的防身兵器。就像後世軍隊禮服上的各種勳章,沒人會整天把這玩意兒掛在身上。
這刀放在鰲拜家裡也有七八年了,他怎麼會突然想到佩刀進宮面見康熙?難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書致等人俱是驚疑不定。
「這恐怕是個意外,」索額圖苦笑,「我見那狗賊穿了全套國公的衣冠,一身行頭價值不下千金,打扮得十分隆重。估計是剛封了一等公,他想把先帝賞的東西帶出來,在您面前炫耀自己勞苦功高而已。」
「不巧的是,先帝賞的東西恰好是把刀。」康熙咬牙切齒地補充道。
這可麻煩了!鰲拜已經進了宮,此時強行收繳他的兵刃,無疑會引起對方的警覺。可要是放任不管,又會讓他們本來就沒多少勝算的局面雪上加霜。
又被駕崩多年的皇阿瑪坑了一把,康熙的臉色不禁變得十分難看。
片刻,還是曹寅出言道:「我見過那把七孔鑲金寶刀,先帝在世的時候常愛拿它賞賜重臣。這玩意兒既然不是獨一無二的,那咱們另找一把一模一樣的,給它咔嚓——」他抬手做了個一斬為二的動作:「然後找個機會『偷梁換柱』不就完了。」
「這玩意兒竟然有很多嗎?」康熙驚了。那豈不是人人都能佩刀上殿,禁宮守備還有什麼意義?
「賞人的只有五六把,但當初鑄造的多,剩下的七八件都在乾清宮內庫里堆著呢。前兒我替您找東西的時候,才剛翻出來過。」
「好,就依你之言。」康熙一錘定音地說。
曹寅便領著兩個太監進庫房找刀去了。剩下雅布和書致面面相覷。
「這人誰啊?怎麼出入皇帝私庫就像進自己家門似的?」書致用口型問雅佈道。
雅布搖頭,給了他一個寫滿「說來話長,晚點告訴你」的複雜眼神。
再說東華門處,鰲拜先是被納蘭明珠的吹捧絆住了腳步。然後又到了官員進衙的時辰,聽說鰲拜大人在東華門,一干在皇宮裡上班的侍衛大臣紛紛過來打卡。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鰲拜縱然再傲慢,但面對這麼多一臉諂媚笑容、爭相向他道賀的官員,還是免不了敷衍幾句。這一來二去,竟然耗費了不少時間。
日頭漸漸升高,今年的秋天又額外炎熱,紫禁城的青石板宮道上逐漸升騰起陣陣扭曲的熱浪。鰲拜出生在關外,大半輩子的時間都在天氣寒冷的盛京渡過,向來不耐暑熱。流了一腦門子的汗之後,他終於不耐煩了起來,直接揮開眾人,拔腳就往乾清宮走。
這時乾清宮左側的月洞門內忽然走出一個人,見面就滿臉堆笑,抬手抱拳向他道喜:「鰲中堂,恭喜恭喜啊。」
鰲拜原不想理會,但定睛一看,那人卻是赫舍里氏、索尼的兒子索額圖。
當初索尼、遏必隆、蘇克薩哈和鰲拜同為輔政大臣,四人當中當屬索尼年紀最長、功勞最大、為四大輔臣之首,位次在鰲拜之上。
如今索尼雖然已經去世,但餘威猶在,索額圖又是現今赫舍里氏的家主,地位遠在納蘭明珠之上,即便是鰲拜也不得不停下腳步,勉強分給索爾圖一個正眼:「原來是索大人啊。」
「中堂客氣,下官哪裡當得起您一聲『大人』,如果您不嫌棄,就像下官小時候那樣叫我『索三兒』就好。」作為日後跟納蘭明珠分庭抗禮的老狐狸,索額圖忽悠人的本事自然也不在話下。
「我正好有事跟您商量。」索額圖好像看不見鰲拜汗流浹背的模樣,強行將對方拉到一個逼仄狹小、悶熱無風的牆角。
「下官的侄女蒲柳之姿,承蒙皇上、太皇太后不棄,聘為中宮福晉,下月便要進宮。而遏必隆大人的女兒鈕祜祿氏,這次卻只得了個庶妃的身份。按例,大福晉進宮當日,眾庶妃當至坤寧宮門外跪迎。」
索額圖一臉真誠地說:「但依我說,大家都是親戚,鈕祜祿家的娘娘和我們家大福晉還是從小玩到大的玩伴,如今又有緣共同服侍皇上,更是該親如一家,何必拘泥於這些俗禮呢?」
索額圖的侄女赫舍里氏被太皇太后聘為康熙的嫡福晉,其實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大清皇后了,雖還未行冊封禮,但提前稱呼一聲「皇後娘娘」也不為過;而鈕祜祿氏只是個庶妃,說白了就是沒名分的姬妾。但索額圖這話說得十分謙遜,只說自己的侄女是「中宮福晉」,反倒尊稱鈕祜祿氏為「娘娘」。
鰲拜聽著只覺十分順耳,因為那個倒霉的庶妃鈕祜祿氏正是他的乾女兒。本來鈕祜祿氏作為輔政大臣遏必隆的長女,就算不是皇后至少也該得封為「西宮大貴妃」,這次卻只落了個不明不白的「庶妃」。
鰲拜本就覺得大掃顏面,只是位份是太皇太后定的,他一個大男人總不好去管內命婦的事。木已成舟,只得如此。但如果能夠不到坤寧宮跪迎皇后,至少也能彰顯鈕祜祿氏身份尊貴、將來必定拜為西宮福晉,是皇帝的平妻而非出身微賤的姬妾。
見赫舍里家如此上道,鰲拜不禁微微點頭:「難得你有此誠心,你繼承索尼爵位的事,我會為你在皇上面前斡旋的。」
索額圖登時「大喜」,當即道謝不絕,然後又貌似「一臉驚訝」地發現鰲拜胸前的衣襟被汗水打濕了一大塊,頓時「自責不已」,連連道歉:「天氣酷暑難耐,都是下官考慮不周,沒有找個涼快的地兒跟您說話。如今中堂衣衫不整,可怎麼面聖呢?這樣吧,讓下官帶您找個地方換身衣裳。」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長,都進了農曆八月了。京城裡還是酷暑難耐,紫禁城又不種樹、不臨水,因此氣溫比尋常民宅還要高上許多,常有官員面聖的時候從東華門走到乾清宮就熱得衣襟全濕,後來大家學乖了,都知道進宮要帶著「備用衣物」。鰲拜府上的下人自然也不例外。
索額圖將他帶到廊下一間偏僻的廡房,自有瓜爾佳府的下人入內伺候鰲拜更衣,脫下的衣物就隨意放在門邊的紅木架上。
索額圖貌似不經意地拿起那把七孔鑲金寶刀,抽刀出鞘,一面賞玩一面贊道:「好刀啊好刀,不愧是先帝御賜的東西。」
「你阿瑪也有一把,有什麼稀罕?」鰲拜故作矜持地說。
索額圖只看了一回,便將刀放了回去。鰲拜毫無察覺,更衣出來,如常掛上刀,便往乾清宮去了。
留下索額圖站在原地冷笑:「媽的,老子阿瑪走了才幾年?我赫舍里家被你瓜爾佳氏欺負成什麼樣子了?你那乾女兒就只配做個庶妃,想跟我們家皇後娘娘分庭抗禮,且等下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