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捉蟲)
瓜爾佳·鰲拜,身經百戰的清朝開國名將,繼攝政王多爾袞之後又一個總攬朝綱、權傾天下的大權臣。
縱觀中國歷史,皇帝收拾權臣這件事,原本並不稀奇,稀罕的是康熙的年齡以及他斗鰲拜的方式——
從康熙五年起,十三歲的小皇帝就開始以演習布庫為名,召宗親勛貴之家出身的、年齡在十二到十六歲之間的少年進宮伴駕。
經歷過一整年的教考之後,康熙又從這一百多個親戚家的孩子當中,挑選出十個頭腦聰穎、體格健壯、騎射1精良的人,作為「固定玩伴」,隔三差五就把他們召進宮同習武藝。
然後又經過數月的「家庭背景審查」,最終康熙從這十個固定玩伴當中,選出了最忠誠可靠的兩個人:
滿洲鑲藍旗人,已故簡親王濟度第五子,愛新覺羅雅布。
內務府正白旗人,奉聖夫人曹李氏之子,曹寅。
作為康熙「三人終極指揮班底」中的一員,雅布得以知道了小皇帝除鰲拜的完整計劃。這個計劃的精妙之處,就在於充分利用了信息不對等的優勢。
對於鰲拜來說,他剛剛獲封一等公、太子太保,正是位極人臣、志得意滿的時候。此時他進宮向皇帝謝恩,必然不會有太大的防備心,就算忽然被一群少年襲擊了,恐怕也不會立刻想到是皇帝要殺自己。
而對於其他八個陪皇帝習武的少年來說,康熙只是說要請一個「大人物」來「檢驗」一下他們練武的成果,敗者不罰,勝者重重有賞。於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將參與一場宮廷政變的中二少年們無所畏懼,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大言不慚地放出「什麼狗屁大人物,必將敗在小爺我的拳腳之下」之類的狠話。
如果眾人合力能夠將鰲拜鎖拿,康熙就將順勢公布他的罪狀;如果他們打不過鰲拜,那麼這場政變就會變成一場「親貴少年們向鰲拜大人請教武功」的即興比武。
要知道這十個少年都是出身滿洲親貴之家,個個與瓜爾佳氏沾親帶故。鰲中堂位極人臣又一把年紀,總不好跟一群兒子輩乃至孫子輩的毛頭小子計較吧?
所以鰲拜進了宮就只有兩條路可走——要麼死,要麼被一群熊孩子撓個滿臉花還沒處撒氣。正是win-win——康熙一個人贏兩次的大好局面啊。
而之所以選擇在今天動手,是因為現在鰲拜親朋好友家的兒子也都聚在武英殿前,等著和皇帝一起打獵。萬一他的黨羽鋌而走險,決定謀反,這些被扣在宮裡的鑲黃旗少年就是最好的人質。
書致聽完,只覺嘆為觀止,頭一回見識到了玩政治的人心有多臟。
「可是宮裡那麼多御前侍衛,直接讓他們拿下鰲拜不就好了?為什麼非得多此一舉、讓咱們動手呢?」書致一針見血地問。
「對哦,為什麼呢?」雅布顯然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垂首想了半天,忽然激動地用左手握拳擊打右手,「我知道了!」
「嗯?」
「皇上一定是為了考驗咱們!」
「.......」書致嘴角抽搐,抬手扶額。
這時窗外忽然有人朗聲道:「因為如今宮裡的侍衛大多是鰲拜選進來的,指望他們拿鰲拜,可能今天傍晚宣布消息,明兒一早鰲拜就帶兵殺進宮裡來了。」
這個聲音很是陌生,書致還未反應過來。雅布卻神色一肅,扶著炕床站起身來,打千拜道:「奴才給皇上請安,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書致連忙依樣行禮,只見一襲明黃江崖海水蟒緞袍角從他眼前飄了過去。
康熙在臨窗大炕上盤腿坐下,先望著雅布冷笑道:「別跟朕來這套,平日里嬉皮笑臉、你來我去的,如今壞了事就開始自稱奴才了?呵,你是奴才嗎?要有官職的人才配在朕面前自稱奴才呢!滾起來!」
雅布心虛地笑笑,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旁邊一個小太監扶著他往另一側炕上坐了。
康熙這才把目光轉到書致身上:「明珠的兒子,納蘭書致,是吧?」
「正是。」
「納蘭家是朕的高祖母——孝慈高皇后的母族,按血統說來,你也算是朕的表弟了。」
「不敢。」
「聽太皇太后說,你騎射功夫了得?」
「還行。」
已經使出了渾身解數在套近乎,但對方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康熙頭上不禁冒出許多問號,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是結巴嗎?一句話最多只能說兩個字那種?」
「不是。」
「『不是』也是兩個字。」雅布輕聲提醒。
書致苦笑,微微抬起頭來看了皇帝一眼:「按舊例,在您面前,八旗中人都該自稱奴才的。可是剛才您說要有官職的人才配......在下沒有官職,但是稱『我』又是大不敬,所以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了。」
不知道才怪!
書致畢竟曾經是個成年人,又豈會被如今還長著一張正太臉的康熙震懾得語無倫次?他就是單純不爽「奴才」這個自稱,想趁如今小皇帝還處於幼年態、絲毫沒有「聖祖」威嚴的時候定下稱呼,否則等將來對方成年、威儀赫赫的時候就沒有機會啦。
果然,康熙的神情緩和了許多。比起「馬上就要一起干大事的助手是個結巴」這種事,他當然更希望對方只是頭一次面聖、緊張得說不出話。
於是他擺出了一副更溫和的姿態,甚至面帶些許笑容地說:「不必在意這些繁文縟節,從今往後你就是朕的人了,就像雅布他們一樣,稱呼什麼的隨意就好。」
「多謝皇上。」書致有點恍惚,他從未想過「你是朕的人了」這種霸總宣言有一天會出現在現實生活中,而且自己還是被宣的那一方。好在目的總算達成,現在也不是糾結稱呼的時候,書致連忙定神,起身退到一邊。
康熙又指著身後一個十二三歲的清秀少年向他介紹道:「這是曹寅。待會你頂替雅布的角色,帶領其他八個摔跤手圍攻鰲拜,他會站在丹陛上貼身保護朕。能夠生擒最好,要是情況不利,就放箭射殺之。」
「遵旨。」
「等等。」曹寅突然插話。他抱著胳膊站在康熙身後,皺眉來回打量書致:「你這麼瘦,不像是能摔跤的樣子啊。」
「我的確更擅長射箭,但是你有更好的選擇嗎?」書致毫不避諱地回答。畢竟摔跤是一項很吃身體的運動,他雖然遠遠稱不上瘦弱,但是跟有一半蒙古血統、年滿十五周歲、長得像鐵塔一般壯碩的雅布比起來,明顯不佔優勢。
而他們的對手鰲拜,有著「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當初皇太極帳下人才濟濟,多爾袞、多鐸等人都是皇族出身的足智多謀的智將,鰲拜能贏得一席之地,全靠「悍勇」二字——他每次上陣必定親自帶頭衝鋒,乃是從萬軍陣中殺出來的猛將。即便是雅布帶隊,也沒有多少把握能過將之擒拿。更何況書致本就不長於此道。
康熙不由眉頭深鎖。半晌,曹寅又問:「那你說自己擅長射箭,又是怎麼個擅長法?」
「看情況,」書致問,「乾清宮丹陛到大殿中央有多遠?」
「約莫兩三丈吧。」
「兩丈以外,兩箭。三丈以外,一箭必中。」書致沉吟道。
眾人都是一驚。長弓跟手1槍、弓1弩不同,箭矢離弦后劃出的是一個不規則的弧形軌跡,在下墜的過程中將勢能不斷轉化為速度,最終命中敵人,產生強大的殺傷力。
因此長弓最容易命中的是中等距離(20-80米)的射擊,因為力量和落點都比較容易計算;其次是超過100米的遠距離射箭,因為需要極大的臂力,所以武俠劇里常用「彎弓射鵰」來炫耀男主人公的武力。
然而鮮有人知的是,低於五米的超短距離射擊,也是非常困難的。一來箭矢飛行距離不足,勢能不能轉化為動能,殺傷力不足;二來飛行時間過短,對落點的判斷會變得十分困難,很容易誤傷自己人。
敢在乾清宮丹陛到大殿中央這種超近距離上開弓的,毫無疑問都是狠人啊。
曹寅雙手握拳,思索片刻,咬牙道:「好,你去保護皇上,我帶人對付鰲拜。」
康熙等人俱是一驚。因為光聽名字就知道,他是個漢族少年,且年齡不過十三歲,生得四肢纖細,唇紅齒白;舉止大開大合,俊逸瀟洒,比起納蘭成德的文弱矜貴又是另一種風流俊秀,哪裡像摔跤高手的模樣?
「你能行嗎?」雅布懷疑道。
「當然不行,但你有更好的辦法嗎?!」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曹寅更氣了,「你最好盼著那拉家的小子真有他自己說的那麼厲害,否則我就是被鰲拜打死了、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這個行動前一天晚上崴腳的白痴的!」
雅布立刻不敢說話了,康熙便定下計劃,曹寅擅長使刀,身形輕盈靈活,他負責帶人圍攻鰲拜,能趁機擊殺對方最好,如果不能就要拖時間為書致爭取命中機會。而書致長於射術,他負責守在丹陛之上、貼身保護康熙,並尋找機會一擊斬殺。
「你們當中有誰殺過人嗎?」最後,書致問康熙、雅布和曹寅。
「殺人?」三人愣住了。
要知道現在躲在乾清宮悄悄開小會的四個人里,康熙8歲就當了皇帝,雅布有一個當鐵帽子王的親哥;曹寅不知道是什麼來路,但敢在皇帝面前嬉笑怒罵,必定也是出身達官顯貴之家。
作為含著鑽石湯匙出生的大清頂級F4,他們皺皺眉頭就能唬得下面的人幾天睡不著覺,哪裡用得著親自動手殺人?
書致並不意外,又問:「或者親自處理過瀕死獵物也行。」
三人同樣茫然搖頭。他們都是野外狩獵愛好者,康熙甚至獵過熊、豹子等大型猛獸,但是打獵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我只管一箭射出去,自然會有隨從負責處理獵物」的簡單遊戲。
康熙甚至有點不解地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想說,親眼目睹死亡其實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書致露出回憶的神色,「粘稠、腥臭、滾燙的血液,逐漸渙散失去神採的眼睛。還有人在劇痛瀕死的時候流出的冷汗,不是那種清澈的汗水而是粘稠得像泥漿一樣的漿液,滿頭滿臉地淌下來......很多人第一次見到這些場景都會被嚇得六神無主。」
「所以我們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書致望著曹寅道,「尤其是你。」
「我知道了,多謝提醒。」曹寅鄭重點頭,又帶書致到乾清宮大殿里,提醒他哪裡有房梁門柱、影壁台階可供躲避迴旋。
踩點完畢,曹寅又皺眉打量書致:「我說,你是菜鳥嗎,怎麼出來打獵還穿得像個金佛塔似的?這麼些個玉啊翡翠的玩意兒戴在身上,它不沉嗎?」
「都是家父的主意。」書致亦是無奈地說,「碧紗櫥在哪兒?」
「換個衣服還要找碧紗櫥,你可真是個少爺,」曹寅翻個白眼,「就在這兒換吧,我給你找衣服去。」
「就在這兒?」書致望了一眼頭上乾清宮黑地金漆「中正仁和」的匾額,有點不敢相信地問,「你確定?」
「確定啊。」曹寅笑道,「脫下來的東西就扔桌上,丟了我賠你。」
書致暗自磨牙,覺得比起索額圖的兩個兒子,這小子又是另一種類型的欠揍。好在康熙正在一旁盯著一張紫禁城堪輿圖,此時分了一個無奈的眼神過來:「阿寅,不許作弄新人,帶他去偏殿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