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白骨

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鳳簫走了一步，沒走動路，感覺有什麼東西抓住了自己的腳。

低頭一看，剛被他埋好填平的土壤翻開了，一隻白骨森森的骷髏手正握著他的鞋履。

鳳簫拔腿想甩開那隻骷髏手，越是用力，那骷髏手纏得越緊，死死拽著他腳腕不放。

僵持之間，更驚悚的一幕發生。

周遭大大小小數百個墳堆，每一片土堆都悄無聲息地被翻開，從土裡緩慢地爬出一具具森森白骨。

許是感受到外來者的氣息，所有白骨都不約而同地從四面八方圍過來，搖搖晃晃地向著鳳簫所在的中心靠近。

觸目所及，很少有一具是完整的骨架，很多缺胳膊斷腿，肋骨不足十二對，有的甚至連頭顱都沒有。

這些亡者似乎都是……死無全屍。

顯然，這樣的骸骨，絕不會是壽終正寢或病故。

什麼桃源仙境，這座山根本就是個亂葬崗。

鳳簫頭皮發麻，汗毛倒豎，若這會兒是本體，他全身羽毛都得是炸起來的狀態。

他是不怕妖魔鬼怪，可這種月圓之夜，被數百具從土裡爬出來的骷髏慢慢包圍的感覺，著實有些過於詭異。

對一隻未經世事的小鳳凰來說，這場面他長這麼大沒見過啊！

鳳凰是祥瑞之鳥，討厭這種不詳的氣息，渾身羽毛都在叫囂快點離開。

鳳簫使了靈力，狠狠踹開那隻緊緊纏著他不放的骷髏手。骷髏手吃痛，瞬間縮回地底。

鳳簫掙脫桎梏，立刻拔腿就跑。

然而那些骷髏竟也跟了上來。

骷髏行動遲緩，遠沒有少年身形矯健，自是很快被甩開一段距離。但它們這麼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造成的更多是心理上的壓迫。

鳳簫被追煩了，反手亮出一道鳳凰火，托在掌心威脅道：「別跟了！不然小爺把你們統統燒成灰！」

鳳凰火明亮炙熱，能將滿山骷髏挫骨揚灰。骷髏畏懼火焰，都停下了追趕。

鳳簫見震懾起效，收回火焰轉身繼續跑。

他只是用來嚇嚇它們，卻是不敢真動用鳳凰火的。鳳凰火絕非凡火，一旦留下燒灼痕迹，族親很快就會循著蛛絲馬跡找來。

被抓回去成親這件事，對鳳簫而言可比被一群骷髏追恐怖多了。

骷髏沒有智慧，只有對火焰本能的畏懼，感受到那令它們恐懼的火光消失，立刻就重新追了上去。

鳳簫崩潰：「不是吧？還來？救命啊！！！」

他這一路沒再回頭看那浩浩蕩蕩的骷髏軍團，直接一邊喊救命一邊跑回南山，也不記得骷髏是什麼時候起沒再追上來的。

直到跑回那堆熟悉的篝火前，才坐下來平復驚魂。

……然後就又被突然冒出來的龍笙嚇了一跳。

鳳簫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當然隱瞞了他用鳳凰火恐嚇骷髏的那段。

他對隱藏身份這件事還是很謹慎的(但沒完全謹慎，還敢實名闖蕩人間)，就連化作人形時眉間標誌性的鳳凰火印記都隱去了。

龍笙聽罷，饒有興緻道：「有點意思。」

月圓之夜，骷髏詐屍。他來人間的第一晚就遇到這麼奇妙的事，可比歸墟一成不變的生活精彩多了。

鳳簫殺心頓起：「我被一群骷髏追你覺得很有意思？」

龍笙掩唇：「沒有，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

鳳簫：只聽出了幸災樂禍。

你明明在笑，我都看見了！

龍笙突然道：「把鞋脫了。」

鳳簫警惕：「幹什麼？」

龍笙道：「你不是被一隻骷髏手抓了腳么？當心中了屍毒，總要檢查一

下。」

鳳簫嘴角上翹：「想不到你還是會關心我的嘛。」蛇妖還算有點良心。

龍笙：「我是怕你傳染給我，要是染上屍毒，你我就此別過。」

鳳簫：「……」他收回剛才的想法，蛇妖速速給爺死。

他可是先天神鳥赤火鳳凰，百毒不侵，怎麼可能中區區屍毒。

但這個中緣由自然不好說出來，鳳簫也懶得費口舌編理由搪塞，乾脆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脫了鞋襪，把腳一伸：「看吧，什麼都沒有。」

少年腳背白皙，趾頭瑩潤粉白，足弓弧度優美，一看就是養尊處優，平日里都無需下地走路(廢話，鳳凰平時都用飛的)。

龍笙半蹲下.身，伸出指節修長的手，握住鳳簫纖細的腳腕，垂眼細細端詳，沒在上面發現一絲傷痕。

鳳簫嚇一跳，想把腳抽回來：「讓你看沒讓你摸！」

龍笙攥緊不放：「那隻骷髏手剛碰的是這個位置嗎？」

鳳簫微微掙扎：「是，你先放手——」

龍笙不僅沒放，捏的力道還更大了，攥得鳳簫骨節生疼：「是這樣攥著不放？」

鳳簫倒吸一口涼氣：「是是是！你快放手你聽到沒啊！捏疼我了！」

龍笙鬆手，若無其事道：「你這雞爪生的不錯。」

鳳簫正揉著自己被捏疼的腳腕，聞言差點氣昏過去：「你都化人形了，能不能學會說人話？這叫腳、足，什麼雞爪！」

等等，鳳簫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是被非禮了嗎？他一隻鳳，為什麼要被另一個雄性生物誇腳好看啊？

「你剛才幹什麼呢？檢查至於那麼用力？根本就是在報我把你睡覺吵醒的仇吧。」鳳簫不滿。

龍笙似笑非笑，弔兒郎當：「被發現了啊。」

《白澤圖》中記載，有一種妖名為白骨妖，為生靈死後腐朽的白骨吸收天地靈氣，亦或是執念怨念所化。道行深的白骨妖能吸納日月精華重新修行出血肉之軀，記起生前記憶。低級的白骨妖沒有智慧法力，用火焰即可驅散。但也要當心不要被白骨妖抓住，若活物被白骨妖觸碰，所碰之處也會腐爛成白骨，需要肉靈芝才能生肌長肉。只要吞噬足夠多的血肉，白骨妖也能重塑肉身，只是這種歪門邪道得來的肉身定也是東拼西湊、面目全非，全然不是生前模樣。

《白澤圖》為神獸白澤所作。白澤全知全能，通萬物之情，曉萬物之貌，曾創《白澤圖》，記載了天下妖魔精怪的名稱、樣貌與驅邪之法，堪稱妖怪界的百科全書。山海境中的各族學子倒是無需學這個，他們待在自己的屬地中，一輩子未必能見多少異類。不過龍笙愛把此圖當做課外讀物來看。自幼被當龍族繼承人培養，要求端莊穩重的龍太子，實則有一腔愛自由愛冒險的少年熱血。

方才聽鳳簫說被骷髏手抓住，龍笙就擔心山雞精這雞爪會不會變成了雞骨頭。不過他這麼用力檢查，山雞精除了被他捏疼，也沒任何額外不適，想來是真沒事。

這又是為何？白骨妖對道行更高的妖是沒轍，可這剛化形的山雞精顯然不屬於道行高深之列，也沒有他這種神獸級別的龍鱗盔甲護身……怎麼會沒受傷呢？一雙靴子可隔絕不開白骨屍氣的侵蝕，還是說……他一開始就猜錯了，那骷髏並不是白骨妖？

龍笙百思不得其解。

鳳簫已經被氣到沒脾氣：「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掩飾啊！」如此睚眥必報，小肚雞腸，陰險歹毒，不愧是蛇類！

鳳簫決定先不跟蛇妖一般計較，當下最讓他在意的還是北山的那些從土裡爬出來的骷髏。

因是詐屍，他第一反應就是有鬼，冷靜下來后卻也知道那絕非鬼魂作祟。

「難道……是白骨妖？」鳳簫輕喃。

龍笙頓時目光如炬：「

你知道白骨妖？」

鳳簫下巴一揚：「我當然知道！我可不是普通的雞，我是看過《白澤圖》的雞！」

創作出《白澤圖》的白澤神君，就是他師尊好么！

鳳族重視鳳簫，培養他的一切資源都是最好的，連老師都是由鳳王親自出面請了無所不知的白澤擔任。鳳簫貪玩，正經知識沒學進去多少，卻尤其愛聽師尊講天下奇聞異事。

師尊的《白澤圖》，他都是當睡前故事看的。別人看的都是復刻本，他看的可是師尊真跡。

《白澤圖》早已廣為傳閱，不是什麼稀世奇書。龍笙並不懷疑一隻山雞精是怎麼看過《白澤圖》，只有些意外：「你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竟是讀過書的。」

鳳簫：「你不損我一句會死嗎？」

龍笙：「抱歉，我對任何人都是這個說話方式。」

鳳簫回擊：「那你一定沒朋友吧。」

龍笙完全沒被傷害到：「我不需要朋友。」

想巴結龍太子的勢力太多，龍族內部也多有勾心鬥角，不似鳳凰族上下一心。龍笙不耐煩和那些別有用心靠近他的生物虛與委蛇，嘴毒一些，可以讓他清凈不少。

在丹穴呼朋引伴眾星捧月的鳳簫很不理解。怎麼會有人不需要朋友呢？一個人多寂寞呀。

龍笙正色：「言歸正傳，我原以為這山上靈氣稀薄，除了你我沒有別的妖精，看來是靈氣全被北山的白骨妖吸走了。」

鳳簫擰眉：「我瞧它們可不像是吸收天地靈氣才化妖，是靠著怨氣支撐。」

龍笙：「何以見得？」

鳳簫：「你方才是不是沒認真聽我講？那些屍骨都死無全屍，可見亡者必定是死於非命！肯定有怨氣，而且怨氣很重。」

鳳簫越說越不寒而慄：「此地不宜久留，我明早就要下山！」

他才不想和一山怨氣深重的白骨妖待一塊兒！

瑞鳥都是趨吉避凶的。就算他不怕，也不喜歡這種陰森之地。

龍笙道：「你就這麼走了？這事你不管管？」

鳳簫莫名其妙：「我管什麼？降妖除魔，那是道士該乾的。釋怨超度，是廟裡和尚的職責。要我一隻剛化形的弱小山雞操什麼心？」

他自身難保，還要東躲西藏，哪有功夫多管閑事。

龍笙斬釘截鐵：「錯，正是你才修行成人，更要把握機會。」

「你想啊，妖精若只靠天地靈氣修行，要多少年才能飛升成仙？以山雞一族的資質……你恐怕這輩子得道無望。所以，還有一種更快的修鍊方式。」

鳳簫警鈴大作：「你不會是想走吃人、掠奪他妖內丹那種旁門左道的捷徑？想都別想，你可千萬不能誤入歧途，會遭雷劈的！」

萬物成仙需歷雷劫，正經修鍊的尚且可能死於天雷之下。那種用邪法修鍊的妖物，莫說得道難度遠大於正常修鍊，就算真僥倖成了，渡劫所受的雷也比一般的雷劫更兇猛無情，九成九是要灰飛煙滅，遭天譴的。

蛇妖的思想很危險，他得趕緊矯正。

龍笙：「……我是說行善積德，你在說什麼。」

鳳簫：「……哦。」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你行的每一樁善，做的每一件惡，都會積累成因果。做一件大善事積攢的功德，可抵你修鍊百年。這就是妖精都要下山歷練的原因，入世方能有因果。北山數百具白骨妖，不就是數百苦難生靈？你若是解救它們，就是大功德一件。旁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機緣，你我這便遇見了，豈能放過？」龍笙循循善誘。

說的很有道理，鳳簫差點被說服了。

可是……可是他本來就是神獸啊？他不需要攢功德修鍊成仙。

「沒興趣，你

想攢功德，你自己去干，拉上我做什麼。」鳳簫沒有被忽悠。

龍笙遺憾。

還不是龍太子殿下從小心中有個英雄夢。在他閱覽過的那些英雄救世話本里，主角身邊總要跟著一幫小弟，顯得威武氣派，再一起經歷各種冒險故事，順便一路繼續收越來越強的小弟。

這隻山雞精雖說法力弱了些，性子咋呼了些，不過這是他入世遇見的第一個妖，不能要求太高，留著日後做個端茶倒水的小弟也還勉強湊合……

「好吧，既然你不願，明日我們便分道揚鑣，你走康庄大道，我闖龍潭虎穴。」龍笙一副慷慨就義的模樣，「縱使身死道消也不悔，誰讓我心地善良。」

鳳簫：「……」不是，龍笙一個字都沒提他，怎麼聽起來他就這麼惡毒呢？

是不是想道德綁架他？

呵，只要他沒有道德，就不會被綁……

「師尊，父王說我族氣數將盡，有滅族之禍，師尊可以預知未來，師尊，您告訴我，這是真的嗎？」記憶中的紅衣少年迫切詢問，「不是父王為了逼我成親……編出來騙我的么？」

「小殿下。」眉目如畫的白衣神君溫潤道，「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少年不服：「父王母後為鳳凰族殫精竭慮，如何德不配位！」

「天下萬物眾生，好處如何能讓鳳凰族獨佔？若無濟世功德，難以承受上天厚愛，氣運終會消散。麒麟族便是如此式微的。」白澤輕嘆。

想到已經瀕臨滅族的麒麟，鳳簫感到唇亡齒寒：「要多大的功德才算濟世功德？我以後再也不闖禍了，我日行一善，不，日行十善，可能救鳳凰族？」

白澤微笑：「小殿下心地善良，或有一線生機。」

……

從回憶回到現實的鳳簫咬牙：「行了，什麼龍潭虎穴，我陪你一起闖！」

他要為鳳凰族積攢功德。

龍笙彎了彎唇，露出一抹計謀得逞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