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談

村民們許久沒見到外人，分外熱情好客。有的殺豬，有的宰羊，有的打開地窖搬出自家釀的米酒，紛紛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客人。

經歷千難萬險，龍笙和鳳簫終於吃上一頓美味豐盛的大餐。

村民們為他們斟酒，驕傲地跟他們講述他們是如何一點一點打造出如今的美好家園，臉上都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酒過三巡，龍笙開始旁敲側擊：「你們在此久居，村子里可有怪事發生？」

白骨妖就在桃源山上，吞噬活人血肉是它們的本能。山下住著這麼多活人，它們沒道理不下山害人。

村民們都哈哈大笑。

「小公子是喝醉了吧？我們桃源村是天底下最安寧清凈的地方，哪來的怪事？」

龍笙明言：「諸如妖怪、鬧鬼之類的。」

他盯緊每一個村民的反應，試圖從他們身上看出隱瞞撒謊的痕迹。凡人對妖魔鬼怪有忌諱，或許會避而不談，若是如此，他一定能看出來。

遺憾的是，村民們似乎真的對此毫不知情。

「這位小公子定是志怪話本看多了，這世上哪有妖怪？就算真有妖魔作祟，也不敢來桃源村。四面都是桃樹，桃木最是辟邪，什麼妖怪都進不來。」

這話可大錯特錯。桃木只能驅逐很少的陰邪，天下妖怪那麼多，每種妖怪的弱點都不同。譬如白骨妖只怕火，可不怕什麼桃木。

但村民們都很篤定，村子里安全的很，什麼怪事都沒發生。

那桃源山上的白骨妖為何沒有下山呢？是下不來嗎？龍笙暗忖。

昨夜白骨妖追鳳簫，也是追著追著就不見了，並未窮追不捨。是因為它們離不開北山么？

究竟是什麼東西，把白骨妖困在了那裡？分明他今早查探地形時，並沒有感覺到山上有什麼封印。

正在吃東西的鳳簫突然道：「冒昧問一句，村子里若有人去世，可是會葬在山上？實不相瞞，昨夜我們翻山越嶺，在山上看見些許墳墓，可把我嚇得不輕。若是冒犯了村裡的先人，我就罪過大了。」

龍笙有些刮目相看。

小山雞這個問法，確實比他高明許多。

鳳簫得意地向龍笙遞去一個眼神——關鍵時刻還得看小爺的。

村民們臉上的笑容忽然都淡了些，變得仇恨起來。

場面一時靜默得可怕。鳳簫放下筷子，都不敢再吃下去，怕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許久，那村裡年紀最大、聲望最高的老婆婆才緩緩開口：「我們自打搬到桃源村這塊風水寶地，一直無病無災，村裡還未有人去世。」

「不過，之前有一件事不曾同你們說。桃源村並不是一直都安然無恙，沒有外人進來，在你們之前，那應該是……很多年前，久到老婆子我記不太清了，那是我們村子最危險的時刻。」老婆婆思緒飄遠，「有一隊紫曦國的士兵闖進了這裡……」

兩軍交戰，死傷了許多無辜百姓，到最後兩國已是血海深仇，見到另一個國度的人都要殺得片甲不留。

每個地方都在流血打仗，桃源村裡的安生日子並沒有過多久，就被找到此地的紫曦國士兵打破了平靜。

大敵當前，男兒們雖然慌張，卻都為守好家園鼓起勇氣。老弱婦孺也都齊齊出力，為男子縫補簡易的鎧甲、準備作戰的乾糧，還製作出趁手的兵器。全村上下團結一心，視死如歸。

桃源山易守難攻，村裡的男人們利用對地形的熟悉，在山上提前設了埋伏。等毫不設防的敵軍一翻過山，就掉入他們挖好的陷阱，他們再衝上去一通亂砍，竟打得紫曦國士兵全軍覆沒，而村民無一人傷亡。

戰鬥結束后，桃源村村民相擁喜極而泣，載歌載舞，設宴慶祝了三天三夜。

此

后，再也沒有外人發現桃源村的蹤跡，直到龍笙鳳簫的到來。

「你們要是在山上發現屍骨，就是紫曦國那幫狗雜碎。」一名村婦唾罵道，「那群雜碎可沒人替他們收屍，我們還嫌他們污了桃源山這片凈土呢。」

原來如此。

難怪那些白骨屍首不全，怨氣深重。死得不明不白，死狀又那樣凄慘，死後還無人收殮，白骨化妖再正常不過了。

至於白骨妖為何不下山吞噬血肉，也有了解釋——它們懼怕這座村子，因為殺死它們的人還生活在這裡。

只有道行足夠高深的白骨妖才做得到復仇索命。山上那些白骨妖弱小得連神智都未開，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更無從報仇。但它們對殺死自己的人仍存有本能的畏懼，在強大之前絕不敢靠近。

可白骨妖想要強大，要麼吸食日月精華，要麼吞噬活人血肉。桃源山看似仙境，靈氣和真正的仙境完全沒法比，靠日月精華修個千年也不成氣候。能吞噬的血肉之軀除了桃源村村民再無旁人，偏偏它們又不敢靠近桃源村。

這就成了死循環。這些白骨妖只能永遠被困在山上，渾渾噩噩，沒有神智，怨念永不消散。

聽起來很可憐。

但如果桃源村的人不殺死他們，那些紫曦國士兵一定會血洗桃源村。這世上依然會多一群怨念深重的白骨妖，可憐的就是這些村民。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所有戰爭都是這樣的。

鳳簫一頓飯吃得不是滋味，明明這頓飯菜比蛇妖的烤魚要美味很多，他卻一點兒都嘗不出味道。

他書里看到的人間很美好，可他一來人間，就領略到了戰爭的殘酷。親眼看過數百具白骨妖的震撼，遠勝於書上一行輕飄飄的「伏屍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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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熱心的村民還專門收拾出一間屋子，讓兄弟兩居住。

村民眼裡他們是親兄弟，又是少年郎，自是住一塊兒。鳳簫一點兒都不想和死蛇妖待一個房間，又不好意思去找村民再要一間。

他在族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到了外頭卻不好意思麻煩外人，寧願收著太子爺脾性，俗稱窩裡橫。

屋裡只有一張床，鳳簫毫不客氣地橫躺下去，霸佔了整張床：「你，睡地上。」

龍笙挑眉：「怎麼跟大哥說話的？」

鳳簫抄起一個枕頭就砸過去：「你還真當你是我哥啊！」

鳳凰族這一輩只有他一隻赤鳳，他可沒什麼同輩兄弟。一定要說的話……就是那個沒見過面的龍太子，勉強算是他從表兄。連物種都不一樣了，那點血緣關係也淡得可以忽略不計。

總之，想跟他攀親戚，至少得是個神獸血脈，一條黑蛇想占他便宜絕無可能。蛇妖這種行為，叫攀龍附鳳。

龍笙接住砸過來的枕頭，心道這個小弟一點都不聽話。

怎麼英雄話本里的小弟就唯大哥馬首是瞻，他收的這個如此沒大沒小，連唯一的一張床都不肯讓給他。

天底下哪有小弟睡床，大哥睡地上的道理。

龍笙：「你起來。」

鳳簫四仰八叉地佔床為王：「我就不起，你能拿我怎麼樣？略略略——」

龍笙不再跟他廢話，直接脫了靴子，躺在鳳簫身上，兩人構成一個交叉十字形。

被墊在身下當靠枕的鳳簫：「？？？」

鳳簫：「你起來！」

龍笙閉著眼，悠然道：「我就不起，你能拿我怎麼樣？略、略、略。」

鳳簫在他身下奮力掙扎：「死蛇妖，你重死了！你快點起來！」

任憑鳳簫怎麼折騰，龍笙都不動如山。

鳳簫掙扎到筋疲力竭，龍笙閉著眼呼吸沉穩，好像真的睡著了。

鳳

簫害怕極了。死蛇妖不會真打算壓著他一夜吧？

鳳簫認命：「床分你一半行了吧，你別壓我身上。」

睡地上是不可能睡地上的，再嫌棄也只能睡一張床了。

龍笙立刻睜眼坐起身，鳳簫果斷爬開躺到里側，身邊騰出一個空位。

龍笙笑道：「早這麼聽話不就好了？小山雞。」

「你叫誰小山雞呢？」

「只許你喊我死蛇妖，不許我喚你小山雞？你是真比我小，我可沒真死呢。」

「我還挺希望早日成真。」

「那你怕是看不到了，我雖出生比你早，但蛇的壽數比雞長，定不會走在你前頭。」

「……」

又鬥了會兒嘴，不知誰先沒了聲音，吵鬧的屋子突然安靜下來。

蠟燭被風吹滅，兩個少年並排躺在炕上，溶溶的月光透過窗照在他們的臉龐。

鳳簫雙手枕著後腦勺，望著天花板，良久才出聲：「你說，凡人為什麼要有戰爭？他們明明是一個種族，為什麼要自相殘殺呢？」

鳳凰族就很和睦融洽。因為子嗣繁衍艱難，每一隻鳳凰都很珍貴，族群對後代是非常愛護的。為了種族血脈的延續，都不會做出自相殘殺的事情。

難道是凡人太多了？畢竟凡人的繁衍能力，確實過於強大……

龍笙曲起一條腿，另一條腿搭在膝上，是個很慵懶隨意的躺姿：「不是一個種族就是一條心的。比如我們……蛇族，就有銀環蛇、五步蛇、赤鏈蛇眾多分支，每一支都瞧不起其他蛇類，覺得自己才是最強的蛇種，恨不得世上只存在自己一種蛇。」

龍笙差點說出龍族來，好在反應及時，用了蛇族類比。

龍族本就血脈繁雜，有魚化龍、蛇化龍、龜化龍、雉化龍……總之很多種族都能通過各種途徑躋身龍族，但生而為龍，血脈最高貴純正的，就是五爪金龍。

金龍在龍族地位崇高，群龍皆需俯首稱臣，卻也有不少龍族心懷不滿——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才化龍，怎麼甘心被生來就是龍的騎在頭上？上天何其不公。

龍族內部，想要金龍一脈徹底滅絕的不在少數。龍笙身為龍太子，自幼遭過的暗害比歸墟的海水還多。

「人族也分成不同的族群，有不同的陣營。我們以種類劃分，他們以國家劃分。人族這種生物最有趣的地方在於，若有妖魔鬼怪之類足以威脅到凡人這個種族生存的外敵，他們會空前團結一致對外，渺小之軀卻能撼動神佛。可一旦沒有外敵，他們自己就能對同類趕盡殺絕。」

龍笙沒有行過萬里路，卻讀過萬卷書。所有生物里，人族是他覺得最神奇的一個種族。

鳳簫回憶老婆婆的話：「聽他們說，紫曦國和白月國原本也是和睦相處的，是因為兩個國王的野心才兵戎相見。那兩個國王才是最該死的人，一句話要讓天下多少生靈塗炭。本來相處得好好的，幹什麼非要爭霸？」

龍笙道：「你聽過凶獸朱厭么？它出現的地方，就會發生戰爭。」

鳳簫當然聽過。

朱厭是上古凶獸，白頭紅腳，形似猿猴。它酷愛挑起紛爭，傳聞朱厭出現的地方，定會掀起大戰。上古時代的涿鹿之戰、阪泉之戰，就有朱厭的身影。後來被象徵和平保護的上古神獸英招降服，鎮壓在小次之山。

等等……鳳簫突然精神一振，他記得前段時間父王經常外出與各族首領赴會，商討一件大事。那件事似乎就是……朱厭逃出小次之山，趁燭九陰睡著跑出去為禍人間。大家討論的正是抓回朱厭一事。

長輩間操心的公事，鳳簫從不摻和，只耳聞幾句便過去了，也不曾放在心上。後來聽聞崑崙神族派出天神陸吾，將朱厭抓回，重新封印回了小次之山，此事就徹底告一段落。

鳳簫一驚：「所以，紫曦國和白月國的戰爭，是朱厭挑起的？」

鳳簫百味雜陳。他在丹穴山聽聞朱厭出逃，並沒有什麼想法，這事對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太子沒造成任何影響。可真知曉朱厭導致的人間慘狀后，就感到悶悶不樂。

他過得開心，可世上還有那麼多人在受苦呢。

「野心是人族的慾望之一，朱厭只不過是放大了人的慾望。每個種族都有慾望，沒有朱厭，世上還是會有鬥爭。」龍笙頓了頓，「不過，這樣大規模的戰爭，必定有它從中作梗。」

在各種各樣的鬥爭中，有的選擇迫害，有的選擇旁觀，還有的選擇守護。

最後一種叫做英雄，他們會因為自己的行為品格獲得芸芸眾生真心實意的敬佩膜拜，而不是依靠上天賜予的尊榮血脈。

龍笙從小就想做這樣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