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芷寶
方清芷腦袋有片刻模糊幻影,她張口,水順著進入咽喉,大口吞咽,卻還是不夠。醉酒的人都渴求水源,猶如飛蛾渴求光亮。
水源移開了,過了半晌,又傾身喂來,方清芷攀住,焦灼飲水。
方清芷恍然間回到念小學時,舅舅舅媽吵架,俞家豪在外念高昂的補習班,方清芷付不出錢,舅媽也不肯送她去,她只有從校圖書館借來的書,躲在閣樓上,在窗子上閱讀。
閣樓下面,舅舅舅媽在爭吵,撕打,碗碟破碎,桌椅碰撞,方清芷不會下去,她知道,自己下去只會挨打。
被打了一次,她就不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的動靜終於消停,方清芷也看完了書,口渴難忍,但閣樓的木板門卻被堵得嚴嚴實實。她慌了神,伸手拍打,叫著,舅舅舅舅。
只有舅媽的聲音,罵她賠錢貨,罵她亂花錢,罵她早該死的討債鬼。
方清芷敲打,說自己渴了,想要水喝。
求求你,舅媽,給清芷一點點水喝吧。
舅媽不吭聲,轉身離開了。
腳步聲越來越遠,走之前,她還狠狠踢了把椅子,罵狗東西。
方清芷拍到手掌被木頭扎出血,汩汩地流,也沒有人給她開閣樓門。她縮成一團,渴到嘴唇發乾,忍不住舔了舔手掌心的血,閣樓上沒有包紮地東西,她就自己吮吸著傷口,等待它止血。
呀,血是鹹的,但也多少有點點濕潤。
那個時候的方清芷就明白了,還是要自己,只有自己會保護好自己,外界都不可信。
她只有自己。
現如今的水,也是旁人餵給她的,水順著她的唇往下流,還在落,方清芷只覺外人果真靠不住,就連喂水也要剝奪氧氣。偏偏那人又不肯給她水喝,她只能依靠這一點一點,竊玉偷香地哺育,後來她不渴了,搖頭拒絕,對方不肯,仍喂,喂到要在深吻中窒息。
方清芷想要換掉濕衣服,穿在身上不適,只念了一聲,對方便替她換了,是柔軟舒適的真絲,舒服到她喟嘆一聲,倒頭側躺。溫熱再覆,方清芷沒拒絕,一回生二回熟,她聽陳修澤誇讚她聰明,她的確聰明,艱難接受后,如今已經學會自己配合,如何將愉悅主動喂到對方唇邊。瞧啊,她就是這樣,機警、靈敏。
醉酒是什麼感覺?像在河流中飄浮,像陷入軟水之中,不由自主地任由酒精將飄渺的、不受控的神經催發,她只是一片逐水漂流、放縱自己的葉子,也放縱著葉下汩汩噴泉,不由自主順著捲入溫泉漩渦。
大抵要休息了,方清芷想,上次這樣后就可以休息了。但沒有,頂了頂她臉頰,在她唇上貼貼,最終不忍心下手似的,又轉移目的,陳修澤側身,拉住她軟綿綿的手,吻了一口:「芷寶。」
「握緊。」
什麼呢?
方清芷不知道,她甚至為那一個「寶」而不安,就像石頭被養玉者撿起般惶恐。
她自知是玉,但誰又真將她當玉呢?除了梁其頌——不,在梁其頌心中,她也並非美玉,她是自甘墮落的頑石。
罷了,罷了。
方清芷不願同人理論。
玉不需剖腹來自證。
她沒有睜開眼,陳修澤側躺著,親吻她的唇,她感到對方的呼吸、體溫,比方才要高,卻也高不過此刻掌中。她的手被陳修澤握著,對方親著她的臉頰,溫柔地叫她芷寶,芷寶。
她是芷寶嗎?
這個稱呼或許不該給她。
方清芷不知對方叫的是不是自己,只知她很困很累很疲倦,倦到幾乎要睡了又醒,他仍握著她的手,握到她掌心都要流血,像多年之前,她在閣樓上絕望地拍著門,乞求樓下人打開門,放她出去,放清芷出去,她不是賠錢貨,她也不是討債鬼,她只是想要喝水。
求求你,給清芷一點點水喝好不好。
她的手掌心和那時一樣痛。
終於不再拍門了。
現在的方清芷不需要再徒勞無助地拍門板。
陳修澤拿了真絲手帕細細給她擦著發紅的手,系好腰帶,去接了水,擰了濕毛巾,仔細給她擦手掌心,擦身體,擦臉頰。
怕驚醒醉酒後的人,陳修澤極小心。
終於擦乾淨,屋子外的人還在鬧,陳修澤囑託廚房裡的人,讓他們明天早晨買些紅棗蓮子銀耳,再買些新鮮蔬菜和牛肉,不必做飯,明天他親自下廚。
他們答應。
吩咐后,陳修澤才回房間,方清芷已經熟睡了。
適當的酒精有助於安眠,只是陳修澤沒想到她真的滴酒也沾不到。
倒也不是壞事,今後好好照顧她,讓她不要碰酒就好了。
陳修澤如此想,終於有時間去清洗自己,他摸了摸自己的唇,總覺得尚有她的味道;就像他已經擦過她的手,卻總覺得自己留了氣息在上面。片刻,他搖頭,笑了笑。
這樣,倒也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陳修澤一覺睡到清晨,方清芷還未醒。他不驚動對方,輕手輕腳起床,早早去廚房中。
他需要的東西都已經買回來了,只是久不入廚房,陳修澤思索片刻,才抬手,去觸這些許久未碰過的廚具。
生疏了。
他剛接完水,就聽陳啟光叫他:「大哥。」
陳啟光也保持著早起的習慣,同他一樣,這麼多年了,無論生活貧窮還是富貴,他都堅持下來。
陳修澤說:「你來得剛好,這麼久沒下廚,我都生疏了——等會兒再去跑步,先和我一起做飯。」
陳啟光答應一聲,瞧見有嫩生生的藕,拿起來,開始熟練削皮。
削乾淨,又齊齊整整地切成小片。他那和旁人有所不同的小拇指必須翹起一截,才能保持平衡。
陳修澤看著自己的二弟,同他一般高,也同他一般,稍有人為的殘缺。
不過陳啟光要稍好些,他少了一截小拇指,指甲蓋只有一小半,上半截全都沒了,連骨頭帶皮肉,都是空空蕩蕩,癒合得有些艱難。
陳啟光正接水,笑:「大哥。」
陳修澤嗅到他身上煙味:「吃煙了?」
陳啟光不好意思地笑:「……就一根。」
「對身體不好,早些戒了吧,」陳修澤說,「阿光,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陳啟光頷首。
自從那件事後,他一直特別聽陳修澤的話。
整個家庭里,他同溫慧寧一般,將陳修澤的話奉為圭皋。
或許因父母亡故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懂了事,也或許因……
如舊時住在一起,父母忙,陳修澤便承擔成照顧幼弟幼妹的責任。陳修澤聰明,又擅長同老師交際,才求得一個可以遲到的機會。每日早晨,陳修澤都會早早起床,煮粥燒飯,打掃衛生,再叫醒弟弟妹妹們,給年齡最小的陳永誠穿上衣服。吃過早飯後,他再牽著弟弟妹妹的手,送他們去了學校,自己再往中學趕。
一直如此。
不過後來陳修澤極少下廚了,平時他也少拿刀,更勿論親自殺生。
大約不想手上罪孽更多,陳啟光隱隱向佛,也只求能分擔大哥罪孽,當初為了生存,迫不得已,縱使要來天譴,也不可只懲戒大哥一人。
陳修澤今天難得下廚,泡好銀耳,又去拿紅棗和蓮子,將紅棗切成細細的小片,陳啟光在旁側打下手,默契地遞來乾淨的、又過了一遍清水的白瓷碟。
白瓷碟上的水痕蜿蜒下落,一滴水掛在陳啟光那殘缺一塊兒的小拇指上。
陳修澤凝視著,問:「還疼嗎?」
陳啟光微怔,旋即笑:「早就不疼了,大哥。」
時間能沖淡疼痛,也能加深羈絆。
疼痛能遺忘,愛不能。
人類就是如此奇怪的生物,方清芷已經強迫自己少去想學長,卻又在噩夢中見到他。
她其實很少做夢,一年中,做夢的次數屈指可數。大約因她天生冷情,不信夢不信命,就連夢也如此吝嗇,極少會光顧她慘淡的現實。
她極少獲得命運眷顧,也不屑於在虛擬中做什麼美夢。
偏偏這難得的名額,還分配給梁其頌。
夢裡她同梁其頌並肩奔跑,周圍是白茫茫的霧,望不見邊際,腳下是雨後泥濘的草地,她穿著白色裙子,焦急地在泥濘中奔走,裙擺拖了一地濕濕的泥。
方清芷不知自己為何奔跑,她甚至不知自己將要去往何處,只埋首奔走,跑,再跑,努力往前,逃出沼澤地,走出這濃到什麼都看不清的霧氣。
他們像是在躲避無所不在的夢魘,又像是徒勞地躲著高高在上俯視他們的神明。
忽然,方清芷腳下一空,絆了一跤,跌倒在地,趴在泥土上,身側梁其頌焦急伸手扶她,卻聽陳修澤冷冷聲音:「離她遠些——」
方清芷驚懼,她拼力揮手:「不!」
無用。
陳修澤冷淡叩動板機,子彈穿風而過,梁其頌擋在方清芷身上,結結實實地承受一槍。
子彈貫穿他胸膛,和血液一同落在方清芷手上,她恍惚難以自處,大叫:「救命——」
「清芷?醒醒,醒醒。」
方清芷叫著救命,她眼前一團漆黑,沒有回神,只瞧見有黑影俯身,他低頭,用自己的臉頰來試她額頭溫度,擁抱她,和夢境中的擁抱如出一轍。
方清芷尚陷在方才噩夢中,她冷汗涔涔,衣衫都貼著肌膚,極不安寧,恍惚間同噩夢重疊,她想到夢中滿身鮮血的梁其頌,好似此刻擁抱著她的男人。
他還在撫摸方清芷的頭髮,溫柔哄她:「怎麼了?芷寶——」
方清芷聽不清,她身上發汗,好似夢裡一身的血,她惶恐喘息,只抱緊他,叫出聲音:「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