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意
這是一樓,牆壁氤氳著些許潮濕的涼氣,涼到方清芷整條手臂都微微地、透骨的冷。
方清芷說:「你背著我也容易跌倒。」
陳修澤說:「你壓我沒事,我壓你一下,大約要將你壓死。」
方清芷想。
原來是這意思。
抱著,跌倒,她是肉墊;背著,跌倒,陳修澤是肉墊。
陳修澤體型比她大許多,平時他做狠了不管不顧,壓一下,的確能將方清芷給壓到不能呼吸,更不要說現在。方清芷拿著那根手杖,不聲響地趴在陳修澤肩膀上。
她幾乎想不起上次這樣被人背著,是什麼時候。
方清芷的童年很短暫,五分之一泡在糖里,五分之一泡在媽媽的眼淚里,五分之三都泡在舅舅的酒精味、舅媽的叫罵聲里。方清芷的媽媽身體虛弱,當初生下她后便再沒有生下其他孩子,後來照顧她,也沒辦法背著她行走。
方清芷的臉安靜地貼在陳修澤肩背處,閉上眼睛。
溫厚,暖和,踏實,是她記憶里能遮風擋雨的模樣,她的兩條腿分開跨著,被陳修澤捏住大腿穩穩托住。他在昏暗的燈光下背著方清芷走,一步一個台階地邁。方清芷睡思沉沉,同之前喝那杯熱紅酒還是有些不同,總覺舌根也有些微微的麻。
大約這份巧克力中的酒心,用的是烈酒?
方清芷幾乎碰不得酒,倘若是煮鴨子、燉魚時加了酒,縱使有高溫分解,吃過後也會有微微的暈眩。她現在俯身在陳修澤背上,舌根微麻,張口想講話,最終還是保持沉默。
三樓,不高不低的台階,方清芷忽然想起,那時陳修澤不贊同她租高些的樓層——其實,他上高樓層也會比普通人要累些吧。這種房子的階梯為了省成本,都造的狹窄,她自己都要跌倒,更何況是陳修澤,對於腿腳略有不便的人來說,的確很不合適。
方清芷問:「你經常這樣背人嗎?」
她有些困,但不想就這樣睡著,強撐著精神,也不知該講什麼,隨口一說,她自己呆住。
大約有些不合適,聽起來好似情侶在斤斤計較。
陳修澤平和地回答:「背過永誠,也背過至珍。」
他好似沒有其他想法,就普通地答著她的疑。
「阿媽診斷生病的那天,」陳修澤忽然說,「至珍走路扭傷了腳,我背著她,身體前面用床單系了一個簡單的包裹兜,包著永誠,一手牽著啟光,一手牽著慧寧,往醫院中趕。」
方清芷默然。
她父母只有她一個孩子,她也幾乎沒有體驗過正常的兄長、大家庭的感受,只覺陳修澤一大家兄妹都很團結,看起來很好。他們都是父母早亡,但陳修澤一家兄妹還能互相幫助。
她之前沒有同陳修澤聊過這些,不知為何,今天晚上忽然想聽他講多一些,講那些和現在陳修澤不一樣的生活。
方清芷發覺自己似乎並不那麼了解陳修澤。
「背永誠的次數最多,」陳修澤說,「阿媽病逝后,我經常背著永誠做飯,他哭鬧,我就將他綁在自己身上,有時候能哄他,有時候沒時間哄,只能任由他哭到嗓子啞。還有弟弟妹妹等著吃飯做事,我不能只看顧他一人。大約也因為這樣,他如今性格要更執拗些。」
方清芷說:「你將來一定會是個好父親。」
陳修澤說:「我更希望你能誇我未來是個好丈夫。」
方清芷摟著他脖子,手中握著手杖,問:「後來呢?」
「後來,阿爸也死了,他咽氣那天,是中秋,」陳修澤說,「我背著永誠,對每一個過來悼念的叔叔阿姨說謝謝。回到家,看見餓昏頭的至珍蹲在廚房裡啃生的白蘿蔔。她那時候還很小,牙還沒換齊,白蘿蔔咬了幾口,剛掉的牙帶著血絲,就卡在蘿蔔上——」
頓了頓,陳修澤說:「我不能看著弟弟妹妹們挨餓,我是他們大哥,爸媽不在了,我必須要支撐起這個家,必須好好地養著他們。」
方清芷默然。
「所以那時我選擇輟學,」陳修澤平靜地說,「清芷,我也想聽懂你說的每一個典故,想作為你的同學,你的學長去接受你上過的課程,懂得如何在學業上給予你幫助,替你開路,做你知己——但現在,我僅僅只能給你金錢上的助益。你指責我將你當作情婦般養著,但這是我能想到、也是我能給你的唯一幫助。」
方清芷說:「我們聊天似乎沒有障礙。」
「是,」陳修澤捏緊她的腿,忽而微笑,「我從未為當初輟學而感到後悔,倘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現在的路。」
方清芷不懂。
陳修澤將她放在門前,低頭,從她手中拿走手杖,開口:「一個讀過書、有一份普通工作的人,如今也沒能力將你搶到身邊。」
方清芷仰臉,她看到陳修澤持著手杖,面容冷靜,此刻平穩地注視她:「你說厭惡一開始我對你的步步設計,但再次重來,我還會奪,仍舊要強搶。」
方清芷問:「你今天過來,就是要說這個嗎?」
她的背倚靠著門,狹窄的空間里,樓道中沒有其他歸人,只有陳修澤在把控這一方空間。
「明天至珍回家,」陳修澤說,「我想要接你一同過去吃飯。」
方清芷問:「我去做什麼?」
陳修澤答:「你是他們的大嫂。」
大嫂。
從一開始,他介紹方清芷,一直是「女友」「大嫂」,這些稱呼都很正式。
怎麼這個小腦殼中,還會認為自己將她視作□□或者情婦呢?
方清芷沒說話,她點了點頭,擰開門,頭重腳輕地進去,好似踩在軟和和的棉花上。她還以為兩人分手了,但現在陳修澤的做法,又讓她弄不清楚。
暫且不管。
次日,清晨早早,阿賢果真黑著眼圈來接方清芷,要先去陳修澤那邊換上衣服和鞋子,再一塊兒去老宅。阿賢打著哈欠,告訴方清芷,陳永誠現今不在,他還在內地那邊,陳修澤找了幾個靠譜的老人跟著他,說不定今後陳永誠還會去內地定居……但現在大陸發展遲緩萎靡,無法同這邊相比較。更不要說每日里還有那麼多人游江偷渡來港……陳永誠非常不高興,一直在鬧脾氣,沮喪極了,認定陳修澤是故意銼磨他,昨天晚上還打了好久的電話,求陳修澤再考慮考慮。
方清芷問:「修澤什麼意思呢?」
「大哥說,先讓他回來繼續念書,念完書後再觀望些,」阿賢也奇怪,他說,「上次過去看,的確有些……」
他說:「不知道大哥在想什麼。」
方清芷說:「他高瞻遠矚,自然有他的道理。」
阿賢笑了:「要是大哥聽見你這樣誇他,一定開心。」
方清芷怔忡,說:「不是誇獎,阿賢,他真的很有遠見。」
方清芷不能再說什麼,她對內陸如何並不了解,全靠一些書籍和報道。只是從陳修澤這些年做的事情,再聯繫如今的政治事件和新聞……或許陳永誠去了內陸,的確能有比留在香港更大的作為。
許久未見的孟媽,看到方清芷,心疼極了:「瘦了這麼多。」
方清芷只是笑。
準備的裙子還是兩條,一條玫瑰花般的絲絨紅一條墨一般的黑,剪裁都頗為內斂,沒有多餘裝飾。
方清芷選了絲絨暗紅的。
她換上裙子,因她消瘦了些,拉鏈拉得頗為輕鬆。孟媽還蠻驚訝:「早上我還同先生講,這個拉鏈似乎不太好,容易卡,不夠順滑……怎麼這時候又好用了?」
方清芷說:「是您的手巧。」
孟媽笑開了。
換好衣服,一出門,方清芷就瞧見陳修澤正低頭整理領帶,也是同樣的玫瑰絲絨暗紅,同她裙子顏色一模一樣。
抵達老宅時,比約定的時間要早出一小時。昨夜裡剛下了一場雨,現如今地上仍有潮潤潤的水汽,陳修澤走到廊下,就將沾上庭院泥土的手杖交給傭人,讓他們將手杖末端的泥土擦乾淨,牽著方清芷的手,往裡面走。
這時候還早,陳修澤環顧四周,沒看到弟弟妹妹,只和方清芷說:「今天周末,啟光和慧寧大概還在睡覺,你累不累?要不要先去我房間休息?」
方清芷搖頭:「不用。」
陳修澤說:「那就先去喝些茶,我記得茶室里還有一些好茶。」
去茶室需要經過溫慧寧的房間,怕驚擾了妹妹睡覺,陳修澤和方清芷換了走路無聲的拖鞋,緩慢穿過長廊。
經過溫慧寧房門時,兩人都清晰地聽到裡面的聲音。
若隱若現,是男人和女人的密密私語,些許露出,是溫慧寧——
「……讓大哥知道,一定打死你……」
清晨,在妹妹房間外忽然聽到這種聲音。
陳修澤一頓,臉色鐵青,抬手就要敲門,被方清芷死死拽住手。什麼冷戰吵架全都顧不上了,她個子低,舉手捂住陳修澤的嘴,不許他出聲,踉踉蹌蹌,半拖半拽地將陳修澤一路拽到茶室,緊緊關上門。
方清芷低聲:「你瘋了嗎?」
「我是生氣,」陳修澤閉眼,揉著太陽穴,「慧寧的確到了年齡,戀愛,我也不反對……但將男人帶到家中這種事情——不行。」
他起身,冷著臉:「我要去找啟光,問問他這個哥哥怎麼做的,怎能讓外面的男人隨便進妹妹房間。」
方清芷伸長胳膊,阻攔:「不許去。」
陳修澤叫她:「清芷。」
「你不是女孩,你不懂,」方清芷說,「無論你現在再怎麼生氣,也要多想想慧寧的尊嚴……她是你妹妹,但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呀。你要責罰她,或者怎樣,也要先同她溝通——我說的是私下溝通,你要給足她尊重。」
一口氣講了這麼多,方清芷微微喘息,她說:「你就是做人大哥做太久了,習慣了管教別人,都不知怎樣尊重人。」
陳修澤坐在椅子上,他閉上眼睛,嘆氣:「你說得都對,過來,我現在很生氣,你同我講個笑話,轉移我的注意力,免得我忍不住,現在就過去捉人。」
他沉痛開口:「一個個的,都要氣死我。」
笑話?
方清芷並不擅長講笑話,她沒有幽默開朗的性格,更沒有能令人開心的天賦。
方清芷也放下手,她凝神想了想,問:「那你的遺囑上有沒有寫我的名字?現在氣死了你,我豈不是什麼都分不到?」
陳修澤睜開眼,看她。
他緩緩開口:「你這個笑話的確講得很好,我現在不想去教訓慧寧了。」
「我想先把你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