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吝嗇

第53章 吝嗇

隔了一個房間,陳修澤坐在椅子上,臉色沉沉。溫慧寧比陳啟光小一歲,自小就到了陳家,一家人只將她當作親生孩子,陳修澤眼中,也是如陳至珍般的親妹妹。

現在出了如此意外狀況,怎能不令他不安。

自從上次激烈爭吵后,方清芷和陳修澤聊天時便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客氣和疏離,好像隔著一層虛假的禮貌。現在忽然出了意外,二人皆來不及繼續維持。全部忘記之前的鬥爭,短暫地面臨著同一個困局。

怎樣才能禮貌又妥帖地面對妹妹忽然帶回家的男人。

陳修澤說:「先請他暫且離開,今天至珍回家,不方便將事情鬧得這麼大。」

方清芷驚異:「怎麼?難道你還要棒打鴛鴦散?」

陳修澤冷靜;「難道不行?」

他又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方清芷提醒他:「我知道你作為兄長,照顧弟弟妹妹非常不易。但這並不意味著你還要將弟弟妹妹們嚴格約束,更不意味著你要干涉他們的自由戀愛和婚姻。」

陳修澤示意她坐下:「先坐下,慢慢講——我哪裡要干涉她們戀愛和婚姻自由?」

方清芷說:「你都要用棒了。」

陳修澤耐心解釋:「只是暫且將對方送回家,我並非不贊成慧寧戀愛,她的確也到了年齡,戀愛也正常。只是作為一個傳統的兄長,我更希望妹妹能夠遵循循序漸進的戀愛過程。在帶男友回家休息之前,是否要先知會我同啟光一聲?」

說到這裡,他起身:「不行,我先去找啟光。」

方清芷及時拉住陳修澤:「算了,你走來走去,若是打擾他們,豈不是更糟糕?」

陳修澤被她輕輕一拉衣袖,又重新坐回。他欲嘆氣,又止住,凝重:「看來她男友也不像話,怎麼這樣貿貿然上門。」

方清芷靜靜坐著:「是啊,同某些人一模一樣,強取豪奪,大約天下男人一般黑。」

陳修澤糾正:「是天下烏鴉一般黑。」

方清芷說:「我說男人就是男人。」

「好,」陳修澤從善如流,「聽我們方小姐的,從今往後,都要講』天下男人一般黑』,不許再說烏鴉。」

方清芷被他逗得要發笑,又忍住。大約知道僅隔一間房中在做什麼,兩個人都頗為不安,談話稍稍緩解了這種不適,卻又引來新的問題。

陳修澤安靜了一陣,又緩緩說:「一碼歸一碼,在帶你回家前,我的確已經同弟弟妹妹和其他人講過,說我會帶他們大嫂回家。」

方清芷驚奇:「什麼時候?」

陳修澤從容:「那天下著大雨,我見到你后。回到家,我便同他們打電話,說他們有大嫂了。」

方清芷說:「陳先生眼神真好,隔著雨還能一眼瞧見他們未來的大嫂。」

陳修澤問:「你怎麼不問問我當時怎麼想?」

方清芷移開視線:「定是些骯髒下流的想法。」

男人么,都是一樣的,大約都是依靠下半肢體來思考,全然不管不顧她們的想法。

「不是,」陳修澤搖頭,他說,「我那時在想,以後必定不能再讓她淋這樣大的雨,更不能再讓她無助地在雨夜裡奔走。」

方清芷低頭,手指撫摸著裙擺上的布料,這樣好的暗紅色,漂亮完美到深深怒放的玫瑰。

她遇到過無數次來自異性「同情」。

沒有錢的狀況下,漂亮帶來的只有麻煩和不安。

八歲時,冷空氣來襲,舅媽將一堆衣服和床單交給她去洗,丟給她一罐皂角粉,方清芷洗啊洗,洗到小手發紅,又吃力地抬出去,慢慢地晾曬,展開。

同住一條街、賣金魚的叔叔看她如此可憐,熱情地幫她晾晒衣服,還掏了糖果給她吃——

「分開小腿。」

飄蕩著床單和濕衣服的天台上,滿是皂角粉的氣味,叔叔說:「去那邊,躺下,和叔叔玩一會兒……我那裡還有很多糖,都給清芷吃……」

方清芷懵懵懂懂,差點聽他的話,她完全不知對方要做什麼。幸而她剛坐下,就有鄰居阿伯上天台,氣到拿大棒將那人趕走,怒罵:「冚家鏟!連小孩子都不放過,你出街被車撞死……」

趕走後,鄰居阿伯哆嗦著讓方清芷下去,告訴她,不要讓男人碰她,她最好也別獨自同男人在一起,就算是舅舅或者親人也不行。女孩子要懂得保護自己啊,現在壞人很多的……

壞人的確很多。

方清芷念小學,學校里有男校工被趕走,因對方屢次在廁所中偷窺女孩子。方清芷不明白,為什麼那些男的如此執著於看這些呢?難道他們是降生在廁所中所以才想找到家的感覺嗎?那個校工也曾多次尾隨過方清芷,都被方清芷及時報警。

中學念教會女中,路上上下課也避免不了被騷擾,有些男的騎著摩托車守在門口,看見她就吹口哨,說要帶她去吹風;也有人守在她打工的地方,一副救世主的姿態,說同情她、看不得她這樣辛苦打工賺學費……後面同樣話鋒一轉,不若跟了他,今後他給她錢。

方清芷書包中都要包一把水果刀。

但漸漸的,不知為什麼,臨近中學畢業時,那些小混混再沒有來打擾過她。

方清芷從小見慣了男人虛偽的、只為從她身上得到好處的同情,關於陳修澤的這一番說辭,她只低下頭,一言未發。

終於聽到外面的門響,方清芷尚陷在沉思中,沒有及時攔住,再抬頭,陳修澤已經起身離開,拿著手杖,大步往前走。

方清芷看他拿手杖的姿態,完全瞧不出是代步工具,分明是拿著一桿槍。她起身,匆匆跟上。

晚了。

她只聽陳修澤一句難以置信的罵:「你個撲街仔!」

糟糕。

方清芷從未跑如此快,腳崴了一下,也不在意,她自背後緊緊抱住陳修澤,阻止他用手杖打人:「慧寧,你先帶著你男友——咦?啟光?」

剛從溫慧寧房間中離開的,不正是陳啟光?

潦倒穿著襯衫的陳啟光未想到兄長如此早轉回,猝不及防打照面,如今已驚到失聲。他連拖鞋都被驚掉一隻,現在看方清芷死死抱著陳修澤,才小心翼翼地用腳將拖鞋勾到自己身邊,穿上,又斂了斂襯衫,正色:「大哥。」

陳修澤說:「我不是你大哥,我沒有你這樣不顧人倫、寡廉鮮恥的弟弟。」

外面的動靜驚動了溫慧寧,她更是連裙擺都來不及整理,失了以往沉靜的氣質,大開口,頹然:「大哥。」

方清芷能清晰地感知到陳修澤的震驚,而隨著溫慧寧這一聲,她轉臉,也清晰地瞧見溫慧寧脖子上的痕迹——新添舊,粉疊紫,大約是上癮了,並不是今天一天能吸嘬出的東西。

難怪她之前要用絲巾纏住。

方清芷死死抱緊陳修澤的腰,臉貼他的背,勸誡:「有話好好講,都是自家兄弟,都是自家姐妹……」

她心中驚駭並不低於陳修澤,但她此刻必須冷靜。論如今在座中還有人能扯住陳修澤的理智,也只有她一個人。

陳修澤不能掙開方清芷,她太脆弱了,一旦掙脫,不知要跌到哪裡去;但他仍舊沉著臉,將手中手杖直直砸到陳啟光身上:「我看你是瘋了。」

陳啟光不躲不避,被狠狠砸這麼一下,仍舊俯身撿起,握在手中,望著兄長,冷靜:「大哥,我是真想娶妹妹。」

陳修澤壓著聲音:「你給我滾。」

溫慧寧沒見過陳修澤發這樣大火,她知道陳修澤教育弟弟妹妹們從不手軟,又恐陳修澤再斬陳啟光的手指,含著淚,推著陳啟光離開,讓他快快避一避。

陳修澤最重自家的倫理道德,這事倘若發生在其他人家,比如陸廷鎮和他的養小侄女,陳修澤漠不關心,更不會在意;但同樣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家中,他完全無法接受——啟光是親弟弟,慧寧也已經是同親妹妹差不多的妹妹,兩個人如今在一起,又是如此突然的狀況……

等那兩人離開后,陳修澤低頭,看到方清芷束在他腰間的一雙手,閉了閉眼,轉身,俯身將她整個人抱起,貼了貼她的臉,又痛又嘆:「家門不幸。」

方清芷沒有兄弟姐妹,自然無法體會陳修澤此刻沉痛心情。在她眼中,兩人並無血緣關係,若是情投意合,在一起的話也並非不可。她不理解,只問:「如何不幸?他們兩個人相愛,又同意結婚……這樣不是很好嗎?」

陳修澤放下她,搖頭:「有違人倫。」

方清芷說:「你現在講有違人倫,平時讓我叫你契爺時怎麼不覺有違人倫?難道你倫理道德也是隨機出現的?」

陳修澤說:「畢竟你我並非真正的關係。」

「慧寧也不是啟光的親妹妹呀,」方清芷問,「那你這樣算什麼?只許你自己變態,不許其他人戀愛?」

陳修澤笑了,他說:「暫且容我想想,清芷,我大約的確是來還債的,要養你們這幫只會氣我的小崽子們。」

方清芷正色:「無論如何,你都不許打人,知道嗎?陳修澤,你要學會尊重,尊重你的弟弟妹妹,他們不是你的所有物。莫說不是你的孩子,就算是你的孩子,你也無權干涉她們的人生選擇。」

陳修澤輕輕拍她單薄的肩膀:「我知道。」

他仍舊沉著臉,自己靜坐片刻,仍舊起身,單獨叫了陳啟光去談。方清芷牢牢地抱住陳修的手杖,不許他拿走,自己則是陪了陪溫慧寧,替她整理好衣服,安撫她的情緒。現在的溫慧寧真的被陳修澤嚇到了,眼淚汪汪地流,好似斷了線的珠子。

這次輪到方清芷寬慰她:「別怕,陳修澤會講道理的,不會動手。」

「不,」溫慧寧用手帕擦淚,她哽咽,「我知道大哥的性格,他很好,但若是犯了無法饒恕的錯……」

她想起陳啟光血淋淋的小指,想起陳啟光第一次拆去紗布時,露出的那殘缺的小手指。

陳啟光和溫慧寧都沒有因此而埋怨過陳修澤,那時候的陳啟光的確是犯了大錯,若非陳修澤下狠心,只怕那搖搖欲墜的家又要被賭拖入深淵。

大家也都知道陳修澤會下狠心,可方清芷不知,她不是被陳修澤養大的,自然不知他狠心教育人時是何模樣。

方清芷說:「愛不是錯。」

「但……」溫慧寧又拭淚,搖頭,「我不知,我不知。」

她沒有在方清芷面前陳述陳修澤的可怕之處,他們隱約知道這位大嫂是被大哥強留在此的。

陳修澤永遠都不會對方清芷下狠手。

他們又何必在此講這些無用的、只會嚇到大嫂的話。

「沒事,」溫慧寧勉強笑了笑,她說,「從一開始,我們就知道,這天是避不開的。」

方清芷沒有兄長,自然不明白這種事情為何如此不可饒恕。她只抱住溫慧寧,讓她在自己胸口哭了一陣。

這一哭,就將裙子哭濕了。

主要哭的位置過於惹眼,幸而這裡還有些裙子,等溫慧寧止住淚,方清芷便去卧室,找到件裙子,打算換一換。

剛翻出裙子,陳修澤就進來了。

他關上門。

方清芷將裙子從衣架上取下:「你打算怎麼處理?」

陳修澤說:「還未想好。」

聽聲音,似乎剛才的談話並不順利。

方清芷拍了拍裙子,說:「其實這樣也蠻好,反正沒有血緣關係,只當親上加親。」

陳修澤說:「我並不認為親上加親是件好事。」

方清芷說:「你不可以如此冷漠吝嗇,要分一些感情,去體諒你的弟弟妹妹,設身處想一想。」

陳修澤不言語。

方清芷拿著裙子,打算去衛生間中更換,經過陳修澤,只看他一臉沉鬱之氣,她的心也沉了沉。

「難道真要拆散一雙愛侶?」方清芷輕聲,「你不會感覺到痛苦嗎?」

陳修澤放下手杖:「如今我尚不知他們究竟是為了追求刺激,還是年輕氣盛。」

「你這兩個判斷毫無區別,」方清芷說,「為什麼不假設,他們二人是日久生情呢?」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直兄妹相稱,」陳修澤答,「不會產生愛情。」

「你真是冷酷無情,」方清芷下評價,「難道你以為天下愛情只有一見鍾情、見色起意?」

陳修澤篤定:「清芷,或許你不清楚,我們兄妹——」

「我才不要聽你迂腐的想法,你這個專/制的獨,裁者,」方清芷說,「你思想陳舊,不知愛能有無數種可能。」

陳修澤凝視她:「按你所說,我們算不算一種新的可能?」

方清芷愣了下,她進衛生間,重重關上門,假裝什麼都沒有聽到。

她對著鏡子,仔細地脫自己身上飽含了溫慧寧淚水的裙子。現在無人幫她,只能自救。

方清芷自己探手去碰,拉鏈拉到一半就卡住。背後拉鏈只這一點不好,一旦卡住,只靠自己很難脫下。方清芷雙手背在後面,努力嘗試好久,左手拽住裙子,右手捏著拉鏈微小的、米粒般的頂端往下拉,無論怎樣拽,始終紋絲不動。

許久沒有動靜,陳修澤起身,敲了敲門:「清芷?」

方清芷咬牙,同拉鏈鬥爭:「嗯。」

外面他聽出異樣:「怎麼了?」

一直反手背著,姿勢也痛苦,方清芷兩隻手腕又酸又痛,無奈之下,只能暫且宣告放棄,失落:「……拉鏈卡住了。」

隔著門,陳修澤問:「需要一個』只需自己變態、不許他人戀愛』的冷酷無情迂腐專/制獨/裁者幫忙嗎?」

方清芷放下手,低頭,對著鏡子揉自己酸痛的手腕:「……也可以。」

陳修澤擰下門把手,走進。

入眼先瞧見方清芷半露的背,裙子是無袖的,她兩條白生生胳膊都露在外面,那粒此時立了大功的拉鏈就卡在她蝴蝶骨下方的位置,內里是她素日愛穿的白色真絲胸衣,薄薄地束縛在身上,有著軟凹輕盪的線條。

陳修澤靠近她,左手拽了拽裙子,右手捏住拉鏈,往下拽。

拉鏈果真卡住了,卡得嚴嚴實實,如孟媽提到的那樣,這次送來的裙子,拉鏈有些不用心,她檢查了幾次,容易卡住,不夠順滑。

第一次拽,被卡住的拉鏈紋絲不動,只連累裙中人往下晃了晃。

方清芷面對著鏡子而站,為了能令拉鏈順暢,她挺直了背。

但陳修澤的靠近令她的後背和脖頸都微微起了一層薄汗,大約是身體先大腦感知到危險。她本能、不可抑制地靠近鏡子,淺淺呼出一口熱氣,落在鏡子上,將那能反射出後面景象的區域也淡淡地朦朧了,像薄薄一層霧。

而霧遮擋不住的邊緣,是陳修澤的身體,他的領帶在白襯衫上頗為明顯,暗紅色的一團,靠近她了,方清芷才看得清楚,那團布料同她此刻身上的裙子似乎是同樣的,像同一根血管中流淌出的暗暗血液。

方清芷說:「不然直接用剪刀剪開。」

陳修澤低頭,靠近,細細看那個難搞的拉鏈,撫摸著被卡住的那一塊兒細齒:「冷漠吝嗇的陳修澤捨不得。」

都是她剛才講過的話。

方清芷臉熱,低聲:「你怎麼都記得這樣清楚。」

靠太近了,近到薄薄一層真絲隔不開呼吸,溫熱地熨帖在她背上,觸感清晰溫熱。

陳修澤微笑:「大約我本身就是這種人,還是方小姐金睛火眼,慧眼識人。」

方清芷說:「好啦,快些幫我打開它。」

她胸口好悶,約束久了,拉鏈一直打不開,連帶著心也焦,口乾舌燥,只想快快解脫,快快輕鬆。

陳修澤說:「下次不選他們的裙子。」

方清芷悶聲,望著鏡子:「我疑心你是童年沒有玩具,如今才喜歡給我買裙子,將我當作物件來擺弄。」

陳修澤說:「哪裡?你要捋清本末關係——我只是想,這樣漂亮的衣服,一定是要穿在你身上才更好。你對我有很深的偏見,這令我非常難過。」

方清芷無話反駁了,雙手撐在玻璃上,手掌心熱,玻璃涼,凝成了一團濕濕的巴掌痕。她心下一顫,細細想陳修澤的話。偏見,她對他真的也存在偏見么?

方清芷自覺從未戴著有色眼鏡看人,但——

身後,陳修澤輕鬆提一提她的裙子,捏住邊角,右手用力向下扯脆弱拉鏈,只聽細微的嘩啦聲,陳修澤嘆氣:「糟了。」

方清芷扭臉:「拉鏈壞了?還是裙子破了?」

「不是,」陳修澤撫摸著拉鏈下真絲的一團潮熱的汗,貼唇而上,「是石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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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上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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