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樂家的尊嚴
百年前,妖皇全族入侵人仙妖三境的交界處——墟水之畔。
前雲郕王樂舟行為護三界安穩,攜仙族全力抵抗,最後以元靈生祭,與那妖皇同歸墟水。而前雲郕王妃更是以一身靈脈封印墟水,自此人妖殊途,不得相交。
這是寫入典籍大家都知道的歷史。
當然,還有隻樂家人才知道的。
那便是,無憂出生時原本靈力充沛,得八十一隻鸞鳥繞樑,天中成萬丈霞光,乃是神族降世之兆。也正是這徵兆方使得妖皇心中大亂,給了前雲郕王樂舟行將其擊殺的時間。
而她母妃,也不僅僅是用靈脈封印墟水,更是將樂無憂的大半靈力封印在了墟水,方保屏障百年敦實,震懾妖族。
所以這病,沒法治。
因為一旦治了,封印消失,凡間將再無保障。
那時便是下一次仙妖大戰的開始。而如今的局面,內憂外患並無能力與妖族一戰。
所以,她的眼睛治不了,也不能治。
似看出她的失意,樂雲主動岔開話題道:「叔父還有件事順路想與你商量一下。」樂雲面帶些許忐忑,想說之事甚難張口的樣子。
「叔父是為了阿姊和阿弟飛升之事吧。」樂無憂一猜便猜了個正著。
在仙界,成了上仙之後便有機會飛升為神。但這個過程必須由家主向天遞表,以示推薦。而眼下,他自己的一雙兒女均即將為上仙,甚至可以飛升為神。但主上遺留下的唯一骨血,卻還是仙君品階,半仙之能。樂雲心裡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忙接到:「這理應是你的機會啊。可是。」
話還沒說完,突然想起自己原本是為了岔開話題怕無憂因為眼睛傷心的,怎的又將上飛升一事了,頓覺說多錯多便不再言語。
樂無憂又怎會不知叔父的心思,她這位在父君身邊跟了幾百年的護衛直腸嘴笨,但偏偏就是生得一副赤膽忠心,也不知他是如何與旁人周旋這麼多年護她長大的。微微一笑,似安撫道:「叔父說的這是什麼話,守墟水本就是我們樂家人的責任,無憂一出生便救一方免於戰亂實是我之幸,本就理所應當,叔父無需感傷。至於阿姊阿弟飛升之事,更是不必拘泥於凡人間那些規矩。我們樂家人丁本就稀薄,若要是還搞那些君君臣臣,不是讓旁人笑話樂趣。我這份天賦是沒有了,但若是阿弟可以順利飛升,那便是雲郕千年來最年輕的神君,說出去我們樂家也有光。」
樂無憂雖是個作天作地的瘋批,但這番話說得倒委實沒有一絲假意。若說她對這世間無怨,那是不可能的,畢竟一出生便失了這選擇的機會。
這仙界眾人蠢笨如牛不知其中原委,待她皆沒任何溫情,更覺得她是這世間頂廢的人物,就連小妖飛升的末等地仙也敢欺上一欺。唯獨樂雲與其長女幼子方能讓她感到一絲溫暖。
因近日墟水內陣法莫名有些波動,不可無人看守,叔父安頓好筋疲力盡的樂無憂后,便又回了墟水殺陣前。
臨行時還囑咐她莫要衝動,一切等他明日到了北岐之後再說。
第二日,早早,樂無憂便駕著雲趕到了北岐山門前。
她本是不願再踏上北岐山一步的。
那蕭家第一代家主原是凡間一帝王,在位期間頗有建樹,臨了年邁卻被奸人所害,餓死於殿中壞了原本的氣數。神族不忍,讓其位列仙班,特封北岐山主。而堯商仙君正是當時的公主,早在幾百年前承襲了父位。因是帝王家,規矩頗多。什麼晚輩拜見需沐浴更衣,焚香三日,方得遞交拜帖,若品階差了還需行三拜九叩之大禮方可拜會。
不過好在樂無憂品級不高但位份在那,這雲郕眾仙無一人受得起她的跪拜,但畢竟還是晚輩,該有的禮數總是還要有的。
所以當年僅僅是為了看那稀罕的上古神獸銅陽雁生產,便沐浴了三日。
好不容易去了還被人說成是連累銅陽雁難產而死的衰神,以至於好幾年都沒有人請她去參加宴席。
也是自此與蕭家那在明面上的梁子便結下了。
但這又怎能怪她,她怎知眾仙在隕滅的葬禮上穿的顏色和平日是不同的,她不過就是穿了身黑底白邊的衣服罷了。
但這次,她本就是去砸場子的,想來是不用在乎那些規矩了。
剛入正廳,就見來得人已是不少。什麼南冥,東極山各地山主洞主皆已到了。
果不其然大家見到樂無憂的到來有些意外,但還是行了個禮數周全卻又草草的禮。
「大家來這麼齊啊。」見眾仙沒有起身讓座的意思,樂無憂只得找了角落裡的位置坐好,堂而皇之坐下來扒了顆葡萄扔進嘴裡,「這葡萄倒是挺甜的,本君剛架雲過來有些累了,你們繼續,本君自便」說罷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邊吃還邊招呼小仙娥送上新的餐食,顯然是一副拿這當流水席的架勢。
雖然表面是毫不在意,但樂無憂還是暗暗施展了大音希聲之術,監視著每個人的言語。巡視一圈,竟未看見蕭伯染,只有元陽君一人沖她微微頷首。
就聽南冥川主道:「眼下女君也是到了,倒是要好好說道說道,堯商仙君這般做派究竟是視我們其他人和女君於何地。」
堯商仙君道:「川主這罪名扣得就大了,堯商不過是想著女君年紀尚輕,接待神使這種大事總是缺了些經驗,堯商雖不才,靈力不濟,卻也是人間仙界皆辦過諸多宴席,更是百年前親手操辦過一次。這才敢自薦這接待神使一事。」
南冥川主道:「堯商仙君此言差矣,女君雖年幼卻是正經雲郕女君,不懂可以學,不熟可以練,終有一日,女君是要擔當起這仙界責任的。」
雖只與這南冥川主見過幾面,如此聽來人倒是不錯,看他那下巴上的三尺鬍鬚樂無憂都覺得甚是可愛。
「南冥川主這馬屁拍得太過明顯了吧。小仙竟不知川主何時成了女君的馬前卒。女君來之前你怎麼不說呢?」堯商仙君身側一青衣小仙道。
「你,你這是何話!我不過是實事求是罷了。」
樂無憂偷偷打量這青衣小仙,覺得甚是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忽然發現眾人皆熄了聲響,轉頭查看她的表情。她只佯裝什麼都沒聽見自顧自吃著葡萄,邊吃邊彷彿後知後覺道:「怎麼了?你們繼續啊。」
見她並無什麼反應,那小仙接著道:「當年需要堯商姑姑的府邸宴請神使時,川主不曾說話,如今定這主持大局倒是人人都可說上一嘴了,可是欺負我堯商姑姑孤兒寡母?要不然我們問問女君可願拿出招搖山來宴請神使?我們無所謂,就是怕那荒山野地,太過寒酸,萬一那些精怪穿得都像海棠花似的,又土又俗豈不是折了我們雲郕的顏面。」
大海棠?
樂無憂突然想起來這是那日那個在樹下說她像株海棠花的小仙,原來是堯商的侄女。
果然是一家人。
樂無憂向來知道眾仙一定會私下議論她的廢柴,但是經歷了五十年前那件事後,還敢如此在正式的場合堂而皇之當著她的面說出這番話,這海棠姑娘想必年紀一定不大,而且膽子也是一定不小。
正欲出聲呵斥維護一下擁護者的顏面,忽聽啪啪兩聲,兩個鮮明的巴掌印出現在那小仙臉上。
叔父樂雲正大步從外走來,「放肆,竟敢議論君上府邸,是誰給你的膽子。」
「樂統帥,這是堯商的北岐山,不是樂統帥的招搖山,更不是墟水。」
「那又如何?敢對女君不敬自是要教訓一二的。」
「樂統帥,堯商好像並未給樂統帥下請帖。樂統帥這般不請自來,是否妥當?」
「我家女君在哪裡,我自是要跟在哪兒的。」在這場唇槍舌劍中,樂雲已經有些敗勢,畢竟他是莽夫武將,實在是做不了檯面上那用一張嘴便可攪弄風雲的文人。
「可是今日之局,定的是如何接待這上界神使一事,來的都是諸位山主川主,樂統帥不過只是前雲郕王的護衛,如此,怕是不妥吧。」
「樂雲當然知道身份不如諸位山主,本來就沒有什麼冒犯之意。只是這百年一次的神使蒞臨,本就應當是由我們招搖山負責。不過是因為之前女君尚在襁褓之中,這才是讓堯商仙君代為準備。可是現在諸位卻在這裡堂而皇之,當著女君的面欺辱女君年幼,聽不見大家說的話,不會是忘了這招搖山百年前的榮光和家主當日在墟水是如何救大家一命的了。」樂雲已經有些急了。
樂無憂心裡暗道不好,這句話一說怕是會讓堯商抓住機會。
果不其然,堯商嘴角一陣似有似無的微笑,「堯商也只是就事論事罷了,先君主之恩眾仙自是不敢忘。況且女君都未曾言語,在座各位皆是於仙界凡間有大功德的仙君,而樂統帥不過只是掌三千精怪的護衛,機緣巧合的榕樹成精罷了。這般咄咄逼人指責大家忘恩負義是想借樂家之勢壓人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
樂無憂怒了。
平日里如何架空她,議論她,她為了大計,都可以忍了。畢竟她那靈力眼下確實也是無法有所作為,未能為眾仙做些什麼。只盼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招惹誰,安安穩穩的過日子罷了。
哪曾想竟已助長這等風氣至此等地步,當著她的面便敢朝樂家人發難,真是都忘了她五十年前是什麼模樣。
想當年前雲郕王與王妃為護眾仙家平安,耗費了整座招搖山的靈力結陣,又率樂家千人與妖族同歸於盡,只剩下無憂與叔父,阿姊阿弟四人,雖無血親但卻可以說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
在無憂看來說她,可以。
說她家人,那絕對不行。
樂家這幾千年的尊嚴不能跌,樂家人的尊嚴也不能跌。
樂無憂慢慢站起身來,全場頓時鴉雀無聲,有些捉摸不透這個年輕的女君會如何處理這個事。
樂雲似乎還想開口說些什麼,被樂無憂擺了擺手,壓了下去。
就見她自顧自召了把椅子,坐在了正中央,全然不顧他人的目光。單手捻著鬢前的髮絲,盯著那綠衣小仙道。「方才是誰說南冥川主溜須拍馬來著?哦,是你。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是東極的若清仙君。東極山主是我父親,北岐山主是我師姑。」那小仙先是有些緊張,但在抬眼看了看坐在旁邊的堯商仙君后便又是一副你能奈我如何的模樣。
是了,東極山主年少時拜入北岐,認了堯商的父親做老師,所以那可不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哦。東極山的。所以現在東極山是你說了算了?」樂無憂右邊的嘴角微微一扯,一陣譏笑。
隨後手臂一揮啪的一巴掌便扇在她臉上,扇得那小仙如同斷線風箏,打翻了條案上的佳肴美酒,一個軲轆翻了個跟頭跌坐在她面前。
這一掌花了她太多靈力,勁兒使得有些大,竟震得有些手疼,「是誰教你在本君面前也敢自稱我的?」
樂無憂低著頭,俯視著那一身的湯湯水水,甚是狼狽的若清小仙。全然沒有昔日桃花樹下那副驕傲的模樣,眼睛如一隻受傷的小獸,銜著淚水,沒忍住便滴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誰仗勢欺人。
無憂頗有一種你罵了我家長輩,我就打你家小輩出氣的架勢。不過就是賣弄威風罷了,她也是會的。更何況她從不仗勢他人的勢來欺人。
她仗的都是她自己的勢。
只是可惜了這美酒。
她本想安穩度過這短暫的仙人生命,不再給身邊人招惹是非。
但偏偏有人不同意。
那便讓他們看看,五十年前,仙界橫著走的樂無憂。
縱使靈力低微,卻也無人敢欺。
打了小的,老的果然說話了。堯商忙起身上前道:「女君好大的威風,之前的糾葛還未解決,如今又來堯商這北岐山耍官威嗎?堯商縱使身份不如女君高貴,但好歹也是一山之主,近百年更是為這仙界付出了諸多。女君就是這般對待肱骨之臣的嗎?」
樂無憂的頭依舊是保持著那個姿勢,只是抬眼瞅了一眼。就見堯商仙君站立在台階邊上,瓷白富態的圓臉仰著下頜,頭微微晃動,晃得那滿頭的金碧髮飾叮鈴直響,赫然一副君臨天下的傲慢之意。
隨後又向上扯了一下右嘴角道:「這威風本君便是耍了,你又能奈本君何?我們的區別不過就是別人賣弄你的威風,而本君賣弄的是本君自己的。」
「女君這般如何能以德服人。
掃視了一下她身後的元陽君,微微皺眉,暗道,這一事之後,便是再無可能了,有些遺憾,卻也是不得不去做的。
站起來向台上主座走去,抬手施了個許久未用過的訣,除了叔父外,眾人皆覺身上似有千萬斤重的擔子,不得不跪將下來。
「以德服人,本君不需要!本君敬諸位是長輩,遂向來不與大家計較,但爾等皆當本君這雲郕女君是個擺設嗎?」
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