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生死（3）
三天之後的銀輝之廳中，羅傑趴在二層看台的欄杆上，愣愣地看著大廳中跪坐的蘿莎琳德，對冰魔女身邊忙碌的樹精靈們視而不見。
銀輝之廳並不是什麼魔法試驗廳，而是個小劇場。之所以將蘿莎琳德的魔法儀式安排在這裡，是因為樹精靈們實在找不到更寬敞的地方了。
作為一棵樹，王庭生命樹大得能驚掉人類下巴，但是作為一座城的載體，它還是太小了，以至於無處不顯得逼仄。魔法儀式所需的法陣佔地過大，除了王宮，這裡幾乎是樹精靈們唯一的選擇。
羅傑對這個看戲的大廳很不滿意，不過沒誰會來徵求他的意見。所以他也只能找個能看到魔法儀式全過程的地方，一邊腹誹著佩克，一邊壓抑著心中的忐忑。
是的，雖然佩克保證說這個魔法儀式出問題的可能性很小，可羅傑也從來就沒完全相信過他不是？
在羅傑目不轉睛盯著冰魔女的時候，仙蒂兒腳步輕盈地走過來，學著羅傑的模樣趴在欄杆上，對他說道：「羅傑，她是……你的愛侶么？」
羅傑聞言，眼神略略有些聚焦。他轉過頭來，看到身邊的仙蒂兒，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回道：「你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仙蒂兒甜甜地笑了一下，對羅傑說道：「我從你的眼神中看出來的。」
「我的眼神？」羅傑嗤笑道：「我剛才神遊天外去了，眼裡有沒有神都不好說，你能看出來什麼？」
「我就是可以看出來！」仙蒂兒不忿道：「你看她的眼神，跟你平時的不一樣！」
「不一樣又怎麼樣？我見到什麼樣的人就用什麼樣的眼神，當然不同了。」羅傑搖頭道：「所以啊，你是用錯誤的推斷，得到了一個正確的答案。這個不算數的。」
「哦？那你就是承認了？」精靈公主沒在意羅傑的指正，只是對羅傑承認蘿莎琳德是他的愛侶而飛快地應道：「那我就猜對了！」
「對什麼對？我倒是把她當『愛侶』看來著，可是人家可能就把我當成……當成一攤清水了吧……」羅傑假意啐了一下，抱怨著說道：「單相思，不算數的……」
「一攤……清水？」仙蒂兒顯然對羅傑這個莫名其妙的比喻很不理解。不過不理解歸不理解，並不妨礙她繼續剛才的話題，於是她呢喃了一聲，挑感興趣的部分問道：「為什麼是單相思呢？這位……嗯……姐姐，不喜歡你么？」
羅傑聞言翻了個白眼，心說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問題是下面那位還知道「喜歡」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么？
不過羅傑不願意過多談論蘿莎琳德以及他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於是撇嘴道：「小姑娘你問那麼多大人的事兒做什麼？去去去，坐到一邊看熱鬧就好了……哦，對，你怎麼來了？」羅傑這才反應過來，這裡似乎並不是皎月公主應該出現的地方。
「羅傑你將今天的課程取消了，我無事可做，就過來看看啊。」仙蒂兒應道，然後又故意用帶著委屈的聲音說道：「我不是小姑娘，我已經成年了……」
羅傑才不管她是不是成年了，他只是不喜歡自己在醞釀感情的時候被打擾，於是他轉頭對身後的馬塞勒斯嚷道：「唉，我說，你不是盡職盡責么？你的公主殿下任性亂跑，你就不攔著點么？這裡是在實驗魔法陣啊，第一次使用的魔法陣啊，萬一爆炸了，傷了公主你付得起責任么？」
馬塞勒斯心說兩個大德魯伊加上赫赫有名的雷霆之手布置的魔法陣會爆炸？就算會爆炸，
三個聖域強者連爆炸的範圍都控制不了？你這個齷齪的人類蒙誰呢？！
於是他什麼都沒說。
沉默是對付羅傑這種貧嘴者的利器……
被忽視的羅傑拉長了臉，又轉回仙蒂兒，看了會兒她略顯得意的笑容，嘆口氣，無奈道：「算了算了，那就在這兒看著吧。反正只要不直接被炸死，我都能把你給救回來……」
「噫！」仙蒂兒對羅傑的烏鴉嘴很不滿意，一副嫌棄的模樣。
……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佩克深深看了一眼法陣正中的蘿莎琳德，隨後手中魔力涌動，正式開啟了這個重塑邊界的魔法儀式。
一道柔和的生命力在構成法陣的線路中遊走，彌散，很快便將整個法陣完全填充。生命魔力遊走之時，在銀輝之廳中掀起一縷淡淡的清風。冰魔女的長發被輕輕拂起，隨即又被緩緩放下，使其很快便恢復了光潔如錦緞的模樣。
而除了發梢處微不可見的一起一落，這個小小的劇場中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羅傑保持著伏在欄杆上的姿勢，眼睛沒有放過一絲細節。不過他並沒有使用聖覽術觀察魔力走向，他只是用眼睛看著跪坐的冰魔女——因為他不想萬一法陣失敗了，蘿莎留給他最後的影像是黑白以及抽象的……
時間在分秒中過去，羅傑絲毫不動，在他身邊的仙蒂兒卻對這一成不變心生疑惑。她看了看專註的羅傑，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嗯……好安靜啊，成功了么？」
羅傑聞言，轉過臉來，用開玩笑的語氣回答道：「當然安靜了啊。這是重塑思維邊界的魔法，再細膩都不為過。話說，你不是在期待電閃雷鳴之類的吧？又不是在打仗……」
仙蒂兒嘟了嘟嘴，用這種很不淑女的方式回應了羅傑的玩笑，然後問道：「那什麼時候結束？」
什麼時候結束？羅傑也不知道，因為佩克沒有告訴他。不過對他來說，什麼時候結束都沒有關係，因為他會一直守在這裡，直到儀式完成。
如果儀式成功了，羅傑希望自己是第一個與蘿莎說話的人；而如果儀式失敗了，他也希望自己是將她失去靈魂的軀體攬在懷中的人……
羅傑沒有回答，但是一個顯得相當疲倦的聲音卻在仙蒂兒身後響起。「入夜時分，才會結束。」
仙蒂兒回頭，看見了來到二層的佩克。她的臉上浮現出無可挑剔的笑容，雙手略略捏起裙擺，施施然行了一禮。對這位神秘莫測的魔導士，新月王尚且要謹慎應付，她當然不敢怠慢。
「仙蒂兒見過杜蘭德先生。」精靈公主用精靈語鄭重打招呼道。
佩克右手撫胸，略略垂首，還禮應了聲：「皎月公主。」
羅傑站直了身子，看向佩克，說道：「既然您老人家上來了，說明下面的魔法儀式已經沒什麼需要關照的，讓它自己運行就可以了，是么？」
佩克看了羅傑一眼，卻沒有回應他，而是對仙蒂兒說道：「公主殿下，蘿莎琳德的魔法儀式還需要數個小時才會結束，你沒必要在此守候。結束后，羅傑會告知你結果。」
仙蒂兒聞言一愣，對佩克這種毫不加掩飾的逐客令心生反感，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不過隨後，她收斂起不滿，只是向羅傑看了一眼，便點頭道：「杜蘭德先生所言甚是，那仙蒂兒便靜候佳音了。」
說完，精靈公主一旋身，離開了這處平台。
仙蒂兒款款而去，羅傑盯了一會兒她背影消失的地方，轉頭對佩克苦笑道：「她好歹是位公主，而且是未來的新月王。導師您老人家雖然很牛逼，但是用這種態度對待她，是不是有些過了？」
佩克聞言輕哼了一聲，卻並沒有回答羅傑的質疑。對他來說，在位的新月王還值得他嚴肅對待，一個小小的精靈公主，縱然是神眷者，縱然是未來的新月王，也還無法讓他放在心上。所以他沒有談及自己的態度，只是對羅傑說道：「你其實也沒有必要守在這裡。」
羅傑苦笑：「這不是有沒有必要的事兒……」
佩克沉默了一會兒，又說道：「儀式結束后，我會離開。蘿莎那孩子，就交給你照顧了。」
羅傑聞言一愣，佩克的這句話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他收起臉上那慣常掛著的不著調，疑惑地問道：「什麼叫『交給我』？你要去哪裡？」
「為蘿莎重塑了思維邊界，我的計劃便功虧一簣。她已經不再需要我了……」佩克嘆口氣說道：「以後的生活，就屬於她自己了。」
羅傑嘴角抽搐了下，嘟囔道：「你老人家早有這覺悟多好，蘿莎她也不用受這麼多罪了……」
羅傑的這句話很有攻擊性，不過佩克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表示不滿，他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繼續話題道：「你不需要知道我將會去那裡。但對你，我卻有個建議。如若事有不諧，將蘿莎帶去帝國東北，邊民與弗羅斯特林海交界處將會是這片大陸上最為安穩的地方。」
佩克的話一下子令羅傑的精神緊繃起來。他眯起眼睛，神情專註地看著佩克道：「什麼叫『事有不諧』，你老人家一定會跟我解釋的，對吧？」
「我不知道。」佩克沒有裝神弄鬼，回答地很直接：「不過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會發生什麼，但是整座大陸風起雲湧，必然會有大事發生，只有東北方才是最適合的藏身之所。」
羅傑聞言，在心中快速將恩嵐與自己搜集的情報對照了一遍，發現確實如佩克所說的，這片大陸四處都在冒火，只有帝國東北方以及弗羅斯特林海還算安靜。如果亂世到來，那邊確實是個可能的去處。不過……
「橫斷山脈以北似乎盤踞了一股來歷不明的教團組織，雖然他們從沒冒出來攪風攪雨，但是我不覺得他們會一直老老實實地毀林開荒。你對他們了解多少？」羅傑問道，他想起了被芙蕾雅精神魔法影響后跑到了那邊的穆迪——也不知道那傢伙現在還活著不……
「他們……不過是一群想守護自己家園的普通人而已。」佩克忽然間語氣很感慨。
羅傑愣了一下，他很少聽佩克以這種語氣說話。稍一愣神，再想追問時，佩克卻擺擺手打斷了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跟恩嵐的關係。薩維德拉與布魯克家族，算是最早意識到危機並且為之準備的大家族，你投靠他們，無可厚非。但是我不希望你與他們糾纏得過於緊密，尤其不要讓他們與蘿莎有過多接觸。記得好好利用你的神眷者身份，多為自己留些後路，以防薩氏不足以依靠。」
佩克的的語氣中滿含著「交代後事」的意味，讓羅傑更加不適應了。他張張嘴想多問些細節，但是看見佩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卻發覺不知道該問什麼好了，於是他遲疑了片刻，最終卻只是點了下頭，應了聲：「嗯，我記下了。」
羅傑乖巧聽話，對佩克來說這還真是「開天闢地第一遭」，按理說他該驚訝的。不過佩克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只是繼續說道：「還有，不要相信聖城，哪怕一絲一毫都不要相信。」
「嗯？」羅傑聞言，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來。他將心神從蘿莎琳德的身上收回，用帶著點疑惑的眼神盯著身邊的老法師。不過他並沒有開口問什麼，他知道佩克會向他解釋的。
果然，佩克只是稍稍停頓了一下，便向羅傑問道：「你見識過教廷的聖堂武士，但是應該沒有聽說過黑暗聖堂吧？」
「我只知道教廷暗部的存在。」
「暗部是暗部，是個半公開的秘密。但是黑暗聖堂……除了教皇，沒有人知道細節，甚至就連『黑暗聖堂』這個稱謂，都是我偶爾得來的，不一定是那個組織的真實名稱。不過，僅僅我知道的黑暗聖堂便有十數人之多，並且至少有三位成員的實力不弱於我。
「然而，迄今為止，哪怕戰爭在不斷升級，哪怕聖堂武士接二連三的戰死，這些聖域都沒有顯露過行跡。隱藏這股力量，教皇必有所圖。作為北方兩位至高無上的掌權者之一，他所圖謀的，必定不會小，必定會顛覆現有秩序……」
「所以，作為現有秩序的受益者，我以及薩氏肯定不應該希望教皇將其顛覆……」羅傑眉毛抖了抖，補齊了佩克的後半句話。隨後他問道：「三世知道這些么？他就沒有什麼防備？」
佩克搖搖頭：「三世知道的，不會比我多。培養一位聖域，成長過程必定有跡可循。而三世對自己的情報系統極為自信，並不認為會有聖域強者脫離自己的視野。」
「哼。」羅傑嘲諷似的哼了聲，說道：「比如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席琳與蘿莎琳德？」
「席琳是聖城拋出來迷惑三世的。」佩克搖頭道：「教皇花費了近十年時光，硬生生用聖力灌注出來一名有瑕疵的聖域強者，是在向三世展現他的『野心』，但是同時也在展示他的『心有餘而力不足』。」
羅傑輕輕嘆了口氣。對此，他也很明白。對三世來說，聖城悄無聲息才可怕，而如果聖城張牙舞爪，上躥下跳，使出了渾身氣力但卻沒有多大成就，那就不可怕了。所以教皇拋出了自己「苦心孤詣努力了十年」的成果，反而令三世更加安心，令他覺得一切都在掌控中。
「所以，蘿莎也是你們拋出來的誘餌？這就是你讓她在埃澤薩展示力量的原因？」
佩克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無奈。對他來說，蘿莎與席琳都是至親之人，但他卻無法保護她們遠離漩渦，心中難免充滿苦澀……
羅傑翻了翻白眼，對佩克沒有絲毫同情，反而用尖酸的語氣質問道：「好吧，那你該怎麼讓我相信，連三世都不知道的陰謀，你卻知道得這麼清楚？」
佩克看了羅傑一眼，黯淡的目光中並沒有責怪，似乎早就預料到了羅傑的態度。他只是搖了搖頭，緩緩說道：「因為，我差點兒加入了第一批黑暗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