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永嘉之禍
和平的可貴,往往在戰爭之後才能格外珍惜。趙天青返回江南后,夏仲雲照常出診看病。夏華念書之餘,早晚修習墨門心法和五技拳,這套內功和拳法配合甚好,一靜一動,雖進展緩慢,但最有益於打牢根基,雖然偶爾也嫌練功枯燥,但他韌性耐力尚佳,如此練功半年,體質大增,已略有小成。可這半年間,東海王司馬越與征東將軍苟晞卻只顧內鬥,胡漢不斷進犯西晉,國家岌岌可危,騷擾淮北次數漸漸多了起來。
這日夏仲雲收治了一名冀州來的商販,此人受了箭傷,說道中原最近出現了大批匈奴騎兵,朝廷正派東海王率十萬晉軍對峙。夏仲雲聽后憂心忡忡,和妻子周氏收拾行李,備了一匹馬,以防不測。隨後幾日反倒太平,心思稍安穩些。平淡的日子久了,人們就會感到枯燥和無聊。誰知這日夜裡,正值熟睡之時,忽聽得北邊馬蹄聲碎、舉火燒天,胡漢軍隊突如潮水般沖了進來,見人就殺。一時之間,鎮里哭喊聲連成一片。
夏仲雲猛然從睡夢中驚醒,慌忙披上衣服,叫醒妻兒起床。剛走出院門,正遇上一名匈奴兵,大叫著揮刀衝過來。他不懂武功,一時間手足無措。眼見那匈奴兵衝到近前,突然斜刺里閃出一人,掄錘擋住匈奴兵。他定晴一看,原來是楊鐵匠救了自己。楊鐵匠身上血跡斑斑,顯然已與匈奴兵纏鬥一番,聽他大喊道:「還不快走?」夏仲雲也顧不上許多,一家人急忙上馬,倉惶著從後院逃出。
夏仲雲驅馬向南面逃去,一路上火光陣陣,好不容易躲過數名匈奴兵攔截,轉過幾道彎,又見教書柳先生身重數刀,已經慘死路旁,酒店石老闆操著擀麵杖自顧不暇,夏華哪有什麼睡意,趴在父親背上,嚇得渾身發抖,看見鎮里熟人一個個倒下,這孩子又是慌張,又是難受,心中疑惑不解,東遊鎮歷來是漢人土地,匈奴人怎麼衝進來了?為什麼見人就殺呢?是的,人的生命在戰爭面前顯得格外渺小。鎮子里刀光火影漸漸遠去,夏華腦中一片混亂,淚水傾滿了眼眶,也淹沒了心田,周圍一切都漸漸模糊,冷風嗚咽不止,只剩下馬兒踏、踏、踏的奔個不停。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地一聲哀鳴,馬兒一下子癱倒下來。夏仲雲、夏華險些摔了跟頭,周氏卻隨馬兒一同撲倒在地。夏仲雲心下一驚,急忙扶起妻子,不料指尖卻碰到冰冷的箭枝,他的心也如被冷箭刺痛一般。原來三人上馬後,周氏坐在後面,匈奴兵見他們騎馬逃過,隨即放出數箭,這些自幼在馬背上長大的騎手,弓箭是最忠實的朋友,雖在黑夜之中,也能箭無虛發。馬尾處中了三箭,周氏肩背處各中一箭。周氏雖是女子,但性格堅韌,她怕夏仲雲分心,緊咬牙關,硬是一聲沒吭。直到馬兒倒地,此時她失血過多,再也支撐不住了。
夏仲雲忙將妻子扶起,喂下兩粒藥丸,又點燃一支火把,見前面不遠處有座破敗的祠堂,落魄之時,先哲名將往往成為人們的精神寄託。夏仲雲只是一個平常百姓,自然沒有什麼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爺兒倆哭著攙扶周氏躲了進來。祠堂本不大,供奉的卻是三國名將張遼。夏仲雲將周氏扶著靠牆坐下,剝開衣服查看傷口,肩部的箭傷倒無大礙,背部的一箭甚深,箭頭已經全部沒入,整件衣服滲透著大片鮮血,若要拔出,恐怕會立時氣絕。夏仲雲苦苦思索,也是無計可施,只得先敷上一些金瘡葯止血。他望著張遼這位名將,心裡還在苦苦祈禱,幻想著妻子平安無事。
想起妻子與自己相濡以沫十幾年,日日操持家務,卻沒享受福分,如今恐怕天人永隔,不爭氣的淚珠止不住啪啪墜落。
這時周氏精神好了些,望著夏仲雲嘆道:「相公,我怕是不成了。」夏仲雲忙擦乾眼淚,轉過頭安慰妻子。周氏接著說道:「這些年,我過的值了,相公你待我好,華兒又聽話懂事。」她慘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說道:「我不在了,你也不要以我為念,想著續弦,要把……要把華兒撫養成人。」是啊,一個母親到了生死關頭,首先想到的,仍是自己的孩子。
父子倆痛哭流涕,周氏又凝望著夏華,吃力抬起手,緩緩撫摸孩子的臉頰,眼中露出無限愛憐,說道:「孩子,媽媽要走了,你要聽爹爹的話,好好……好好照顧爹爹。」言罷流淚不止。她本來受了重傷,如此動情,又一陣的劇烈咳嗽,直到上氣不接下氣,嘔出兩口血來。過一會兒,周氏似乎極為疲倦,就要沉沉睡去,但她始終念著孩子,似有千言萬語,嘴唇蠕動著,卻說不出一個字,終於合上了雙眼。夏仲雲心如刀絞,看著哭成淚人的孩子,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拍撫著夏華的背。此刻心亂如麻,望著妻子,真希望她只是暫且睡去,說到未來,漫漫長夜,又不知該走向何方。
此時東方微白,卯時將至,夏華只是啜泣不止,夏仲雲稍稍平復,來到祠堂外水井打水,本來四周一片寂靜,卻隱隱聽到馬蹄聲響,舉目望去,遠處的點點火光正向這裡移動,火光之下的一隊騎兵,不知是敵是友。他雖心情沉鬱,但時刻不忘亡妻所託,擔心兒子安危,便讓夏華趕緊鑽進木桶中,說道:「你在井下待著,爹不叫你,千萬不可上來。」快速將木桶放入井中,用些碎枝枯草將井口蓋住。
一切安排妥當,他轉身回到祠堂,對著張文遠的供像拜了幾拜,心裡想著張文遠當年威震江東,但願保佑兒子平安。夏仲雲猜得沒錯,那確實是胡漢的騎兵。這隊騎兵見地上有匹死馬,直接衝進祠堂,為首的軍官大聲喊道:「大王有令,此地漢人格殺勿論。」原來司馬越一向排除異己,人心不附,此次討伐胡漢軍隊時,半途病死,朝廷臨陣換帥,十萬晉軍竟被石勒誅滅。胡漢皇帝劉聰恨司馬越已久,為了肅清漢人勢力,這次下了屠殺令,東遊鎮一帶原是東海王司馬越屬地,自然劫數難逃。此間種種緣由,鎮子里百姓自然不知,都枉做了冤死鬼。
匈奴人見一名書生靠在牆邊慘笑,懷中抱著一個婦人,已然氣絕。為首的匈奴兵會說一些漢話,問道:「你是什麼人?」
夏仲雲本無求生的心思,如今夏華也已安頓好,更無畏懼。他平日里唯唯諾諾慣了,也想換個活法,此刻凜然道:「泱泱中華,被你們匈奴踐踏,我那苦命孩兒在鎮子里被你們殺了,如今還不放過我們夫婦二人嗎?」抄起一根木棍揮打過去。那匈奴兵向旁一閃,一刀划向夏仲雲胸口,另一名趙兵從背後刺了一刀,貫腹而出。這隊匈奴兵在祠堂中查找一番,見四下沒什麼值錢物件,便嘟囔著走了。
夏華在井下呆了一陣,隱約聽到嘈雜之聲,而後漸漸寂靜。他素聽爹爹的話,不敢妄動,又呆了許久,水井裡實在潮濕陰冷,膝蓋以下全都打濕了。幾縷陽光透過井口照射進來,此刻又冷又餓,一個孩子有著求生的本能,鼓起勇氣順著井壁攀上去。距井口足有十米遠,饒是夏華基本功紮實,也費了好大勁才爬了上來。見四下空空蕩蕩,急忙奔進祠堂找爹爹。他見到此生不願回憶的場景,爹爹與媽媽手搭著手,地上留出一道深深的血跡,已然氣絕多時。原來夏仲雲當時受傷后並未立時氣絕,他憑著意志爬回周氏身邊,握著周氏的手,這才安心離去。
夏華不過是一名少年,哪經歷過這等變故,獃獃看著父母遺體,心神欲碎,兩行熱淚不止。一夜之間父母雙亡,只恨上天不公。人的命運軌跡可以有很多種,但生命是寶貴的,不應該如此草率的結束,每個生命都應該獲得起碼的尊重。良久,他哭的咽喉腫痛沙啞,眼淚流幹了,一想再哭下去也不是辦法,這才斂住心神,長嘆一口氣,見祠堂後院老槐樹旁有一處平地,便將父母遺體挪出,挖了一處小坑,鋪上幾塊木板,將父母合葬在此地。又拾到幾束殘香點燃,一邊痛哭,一邊磕頭,哭過之後,又開始磕頭。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他實在想不出更好的方式,來表達對父母深深的眷戀。血跡和泥土混在一起,有一股腥臭的味道,沾滿了雙手,他又累又餓,精神恍恍惚惚,收拾一下父母的遺物,尋了一條鐵叉防身,走出了祠堂,天地雖大,心中卻是一片茫然。他還是三步一回頭,他實在不知道該走向哪裡。只是,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從踏出了這一步開始,他已經走向了一名傳奇俠客的未來。
約走了幾里路,夏華來到一處斷壁邊歇息。這一日來身心俱疲,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夢中隱約聽到有打鬥之聲,他揉揉雙眼,循聲向牆后瞧去,原來兩個武官模樣的人正在打鬥。路旁停著一輛馬車,一位婦人領著一個女孩在一旁觀望,神色甚是惶恐。
那矮個武官罵道:「奸賊,你狗膽包天,竟敢背叛主公!」
那高個武官也不答話,刷刷刷遞上三劍,來勢甚快。矮個武官向後躍出,手中長刀反手上撩,高個武官贊了一句:好一招「風擺蓮花」!右手按著劍柄,還了一招「石沉大海」,將刀鋒壓了下去,左手掏出三枚透甲釘激射而出,矮個武官身處半空,無處著力,只得使出「鯉魚翻身」,躲過兩枚,左膝處仍吃了一記,站立不穩,摔倒在地。
高個武官縱身上前,用劍尖抵住矮個武官咽喉,嘿嘿地冷笑。矮個武官罵道:「奸賊,你給老子下藥,用這種卑鄙手段,算什麼英雄好漢!」高個武官笑道:「誰叫你鐵臂刀武藝高強,頭腦簡單,活該落到我手裡。」
鐵臂刀咬牙恨恨道:「要殺要剮隨你,主公待你不薄,保護夫人和郡主安全要緊,你可想好了,別做那缺德的事兒。」高個武官啐道:「還敢跟老子講條件,從今兒起,世上只有長風劍,沒有鐵臂刀了。」鐵臂刀知今日難免一死,心裡尋思如何保夫人郡主周全。他知長風劍心胸狹隘自負,於是佯作沮喪道:「看在咱倆兄弟一場份上,你就饒了哥哥吧。」
長風劍仰面哈哈大笑,笑聲未停,鐵臂刀看準時機,運內力冒死將身體向左平移一尺,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同時右腿橫掃,正踢中長風劍的腳踝。長風劍又氣又惱,回刺了一劍。鐵臂刀勉力躲過,大聲喊道:「夫人快跑!」隨即從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狠命向長風劍撲了過來。長風劍沒料到他還會搏命,急向旁側閃避,反手一劍刺穿了鐵臂刀的前胸,但兩人終究距離太近,對方匕首也插進他的大腿。其實鐵臂刀誤服了長風劍的散功湯,剛才強運內力,就算逃脫,也難免真氣逆行而亡,索性抱著必死之心,和長風劍拼個同歸於盡。
那婦人拉著小女孩匆忙跑上馬車,可惜沒有馬夫趕車的本事,只好又下車逃走,這下耽擱了不少時間。長風劍連刺幾劍,運內力擊出數掌,才將鐵臂刀擺脫。他站起身來,急忙綁住腿上傷口,幾十步內便追了上來,婦人大驚,慌亂間不知所措。長風劍嘻嘻笑道:「夫人著急去哪兒啊,怎麼不等等小人呢?」
婦人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用身體護住女孩道:「你要錢財都拿去,求你……求你放了我們娘兒倆一條生路。」長風劍上下打量著婦人,見她這些天雖歷經奔波,但掩不住眉眼清秀、容貌姣好。心裡盤算著,夫人頗有姿色,殺了倒也可惜,不如留下圖個風流快活。索性還劍入鞘,猥瑣著笑道:「我怎麼捨得殺夫人呢?」突然伸手摸了一下婦人的臉蛋。
婦人又羞又惱,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抵住胸口,正色道:「你若敢輕薄於我,我便死在這裡。」長風劍雙手搖晃道:夫人不可衝動、不可衝動,小的這便退下。他剛退了兩步,突然左手五指齊伸,使出小擒拿手法奪過匕首,順勢將婦人攬入懷中。那婦人狠命撕扯著長風劍雙臂,回頭連聲喊道:「明珠快跑……快跑」小女孩猶豫了一下,回頭向夏華這邊的斷壁跑來。
長風劍見狀,對小女孩動了殺心,可婦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地拽住他胳膊,好幾次沒能掙脫。他心想這女孩是皇族郡主,萬一被人搭救,將今日之事泄露出去,自己恐難洗清干係。他本意圖財,下藥殺了馬夫和鐵臂刀,如今也顧不了許多,運力於雙臂,一把將婦人推開,不料慌亂間匕首竟刺入了婦人小腹,頓時鮮血汩汩直流,倒地不起。
小女孩回頭看到媽媽倒下,獃獃著站在原處,不知所措。長風劍失手殺了婦人,心中好陣懊惱,但也顧不了許多,如今只好殺人滅口,便朝女孩追來。夏華年紀尚小,起初心存膽怯,本不想多管閑事,可接連見矮個武官、婦人慘死,不由得想到自己父母雙亡,這女孩兒無依無靠,境遇與自己如此相似。由己及人,同情憐憫之氣頓生,不知哪兒來的勇氣,提著鐵叉縱身出來,大喝一聲,擋在長風劍面前。
長風劍心裡一驚,但見對面不過是個少年,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受傷不輕,還好是個小孩兒,若是個武林人士,恐怕不好對付。此事不可敗露,今天非殺了這少年不可。」他眼中露出凶光,一招「白虹經天」斜刺過來。夏華不懂劍術,側身用鋼叉一撥,便將此招化解。長風劍心中奇怪,這少年步法沉穩,劍叉相交之時,竟有一點內力傳來。他起初以為夏華不會武功,故此劍並未發力,被夏華鐵叉帶過,反而身體一晃。當下不敢怠慢,運氣於劍身,施展出三十六路白虹劍法。其實夏華贏了半招純屬誤打誤撞,待對方劍招施展開來,劍叉相交,感到劍鋒沉重,頓時左支右絀。他雖然修習半年內功,一來年紀尚小,二來內功修習本來又慢,內力自是遠遠不及長風劍。幸好剛才幾番搏鬥,長風劍內力消耗頗大,否則豈能接的了五招?兩人又交手數招,長風劍使出一招「平虹秋月」,將鐵叉震開,夏華向後退了兩步,心知對方劍鋒一到,自己便去見閻王爺了。不料對方寶劍卻未跟進刺過來,心中疑惑,仔細一看,原來長風劍右腿受傷,行動不便,這一劍是站在原地刺出,自己退後兩步,劍就短了一尺。
既知對方弱點,夏華增添幾分信心,胡亂間以叉當拳,運用出五技拳招式,漁叟甩桿、鐵犁刨金、牧童騎牛……,連出了七八招,長風劍也算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等套路,只得轉攻為守,緊守門戶。他哪知這都是夏華照貓畫虎的招式,其實破綻甚多,若遇見高手,只怕一招半式就制服了。可當下的形勢,一個初生牛犢,一個行動不便,轉眼拆了三十多招,兩人反而鬥了個平手。
長風劍感到右腿發麻,氣力漸弱,心想莫非匕首塗了毒藥,否則鐵臂刀怎會捨命刺上自己,想到此節,不由得暗暗叫苦。他心中膽怯,手上便慢了一招,被夏華一記「樵夫斷樹」掃中右胸,劃了幾道血痕。若是鋒利鋼叉,恐怕就斷筋撕肉了。長風劍右胸疼痛,胸前門戶大開,又被夏華飛起小腳踢翻在地。那長風劍是個老江湖了,心念一轉,急忙磕頭求饒。「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妻兒,一時心生邪念,求小英雄饒命、小英雄饒命……」
夏華畢竟還是一個少年,見他跪地求饒,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長風劍偷瞥一眼,猜到夏華心中猶豫,突然使出小擒拿手,拽住夏華雙腿倒提起來,順勢就想用出「雙掌開碑」,將夏華垂直摔下。這要摔下去,不死也得落個殘廢。夏華心中懊惱,怎麼就著了對方的道兒。此時頭下腳上,雖在半空之中,鐵叉卻未離手,他飛快思索著如何破解。人的潛能往往是逼出來的,一念之間,想起趙天青墨俠劍法中的一式「非命問天」,情急之下照葫蘆畫瓢,鐵叉倒轉半圈,全力斜刺上去。長風劍雙手都抓著夏華的腿,萬沒料想一叉突然倒刺上來,他閃避不及,不偏不倚正刺穿了咽喉。
短暫的沉寂,生死的較量。夏華感到腳踝處鬆動,使勁掙脫了幾次,用叉柄撐地,順勢滑落下來,這一下子眼冒金星,仍是心有餘悸。女孩兒早嚇哭了,他強打精神安慰著女孩,再看那婦人,失血過多,已然面如白紙,眼神卻現出一片寧靜之色。她剛剛目睹了這場驚險的博斗,有氣無力地說到:「恩公,多謝……多謝你救了明珠性命。」又道:「明珠,還不謝過恩公?」小女孩向夏華作揖行禮,夏華急忙扶她坐起來。
婦人勉力調勻氣息,又道:「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如今……如今只能拜託恩公了。」
夏華聽得彆扭,道:「恩公我可受不起,姑姑叫我夏華好了。」
夫人點頭道:「夏少俠,大恩不言謝,請你帶明珠去江東找她的爹爹,她爹爹是……是琅琊王司馬睿①」。
夏華見婦人眼神,不由得想到母親臨終前也是這般,眼圈一紅,點頭道:「姑姑放心,我一定帶她找到爹爹。」
婦人撫著女孩的小手,兩行清淚流了下來,道:「孩子,媽媽不能陪你了,以後你孤苦伶仃……」哽咽著說不出話。又轉過頭看著夏華,輕顫著掏出一塊令牌,此時虛弱已極,用手指著腰間玉佩,夏華忙把她玉佩摘下,婦人把這令牌和玉佩一併交到夏華手裡,柔聲道:「夏少俠心地甚好,謝謝你啦。這是琅琊王令牌,可在江東通行。玉佩是王爺信物,當年送給我……」她獃獃的自言自語低聲道:「也不知他怎樣了,可還記得小環么?」
她又望著女孩道:「明珠聽哥哥的話,去找爹爹……」女孩哭道:「我要媽媽,媽媽不要死……媽媽帶明珠去找爹爹……」。婦人漸漸不支,氣若遊絲,喃喃道:「月牙湖,牡丹亭,小環看到琅琊王了……」,手滑落下來,終是去了。
女孩哭鬧不止,夏華耐心等著。待她情緒稍好了些,問道:「你是叫明珠嗎?」女孩點頭道:「我叫司馬明珠。」又問道:「媽媽讓我跟哥哥走,哥哥能帶我找爹爹嗎?」夏華剛剛父母雙亡,內心亦極是慘痛。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自己如今也無處可去,說道:「放心,哥哥帶你去吧。」兩人論了年齡,夏華十三歲屬羊,明珠屬狗,今年十歲,原來明珠媽媽叫做杜玉環。
此處不是安葬之所,兩個孩子便把杜玉環遺體抬上馬車,帶上鐵臂刀和長風劍的兵刃,回到張遼祠的後院,將她葬下。司馬明珠哭的雙眼通紅,用兩隻小手使勁刨土,不顧疼痛,十指之上儘是斑駁血跡,叫人好不心疼。她叩頭之後,擦乾眼淚慢慢說道:「東海王病死了,朝廷在中原吃了大敗仗,爹爹派了四名護衛接我們,可是路上死了兩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爹爹現在才接我們。媽媽以前又不提起爹爹,只說他在江南,我以為媽媽騙我,我根本沒有爹爹,爹爹派來的什麼人呀,害死了馬夫和胖叔叔,又害死了媽媽。」她年僅尚幼,說的論語倫次,但夏華基本上聽明白了,原來朝廷軍隊打了大敗仗,怪不得匈奴兵這麼快到了東遊鎮。可憐鎮子里百戶人家,也不知活下幾人。想是倉促間司馬睿派人接這對母女,誰料卻害死了杜月環。杜姑姑心地善良,留在這裡和爸媽做個伴,未嘗不是一件美事。他長嘆一口氣,駕上馬車,向東南而去。隨著馬車漸漸遠去,黑暗籠罩了中原大地。國破家亡的時候,生命是如此輕微,而在血與火的洗禮中,中華文明卻又一次經受了淬鍊。
註:①琅琊王:司馬睿年少時襲此位,永嘉五年時已不在琅琊屬地,渡過長江數年,實際上控制建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