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舊識新客（二）

次日，張雲來遣人接回林北，夏華見了這孩子結實了不少，又是心酸又是高興。李清揚見過張雲來、文正、彭海等人，彭海喜開玩笑，道：「小姑娘長得這麼俊俏，夏兄弟，你還找什麼公主？和你師妹成親算了，大伙兒正好討杯喜酒喝。」

夏華為這事正有幾分煩惱，自己對明珠之情自是始終如一，但兄妹感情甚好，他又不是傻子，清揚的心思也識得大概。師父就這麼一個女兒，若斷然冷落了清揚，又怕傷了她的心。他一直把李清揚當做親妹妹，兩人相處之時，輕鬆愉悅，心神自在，可要說到底算是什麼情分，恐怕他自己也說不清。便敷衍道：「國難當頭，我……我哪有成親的心思。」李清揚卻滿臉緋紅，轉過身羞的不再說話。

次日，眾人聚到一處，商議救人之事。張雲來道：「說到疏通關係、上下打點，這些我可以來操辦。但是這事兒複雜，分析謀划我可不在行，請文老弟給大伙兒說說。」

文正接道：「我昨夜有些想法，請大伙兒掂量掂量。石勒雖是胡人，但頗有韜略，並非昏君。」大伙兒紛紛點頭，想大晉雖是漢人掌權，卻數代昏暗，默然不語。「王敦密謀造反，與石勒暗地約定平分天下。聽說王敦在武昌起兵，正向建康①推進，各地兵馬都去勤王。趙國現在趁機南侵，黃河以北已沒有晉國的土地了。要不是石勒與劉曜內戰，牽制了部分兵力，只怕江淮一帶也要喪於敵手。」

「真是可笑，晉國竟沾了匈奴劉曜的光，才抵擋住石勒。」張雲來插話道。

文正又道：「如今形勢若有利於趙國，則公主性命堪憂；若晉國打幾個勝仗，石勒倒不敢把公主怎麼樣。」

夏華嘆道：「石勒對公主沒什麼感情可言，不過當做一枚棋子，以便將來和朝廷談判作為籌碼。」

文正點頭道：「賢弟所言甚是。現在趙強晉弱，其實公主籌碼作用已經不大，救人還得速辦。」

「我派出的幾個眼線剛剛來報，小公主關押在天牢西區，那是給重犯預備的地兒，天狼負責看守，聽說鑰匙就在他身上。這天狼是龍庭八狼之首，有些麻煩。那裡每半個時辰巡邏一次，即便救得小公主，逃跑時間也就這麼一丁點兒。」一夜之間，張雲來已摸清了情況。

眾人一籌莫展，文正思索片刻道：「這件事我也思量過，不如來個偷梁換柱。」大伙兒忙問如何個換法？「找一具和公主相像的女屍，運進天牢，再換上公主的衣服，背對牢門就是了。」

「這倒是個好法子。這年頭兵荒馬亂，女屍好找，我安排人弄進去便是。但牢房鑰匙在天狼身上，可不好拿到。」張雲來皺眉思道。

文正又道：「在座各位，以夏賢弟武功最好，他可隨咱們眼線混進牢內，想個法子，出其不意制住天狼，拿到鑰匙后，立即將公主掉包換出來。我們只需事先安排一輛馬車，待公主出了牢房，立即送往城外就行了。」

「這辦法倒可以一試，具體事情我來操辦。不過我要先問各位一句話。」張雲來向眾人掃視一眼，繼續道：「這次救人非比尋常，關係著咱們身家性命，可要想好後路。不想干這票的，留在這裡，跟我繼續在祥雲客棧做買賣；想乾的，你們都想好了，死生有命，救完人後都去城外。我這裡，可不能再回來了。萬一各位不幸被趙軍抓到，咱們兄弟講義氣，醜話說在前面，可別供出我來。」

他話雖不中聽，卻字字切中要害。

夏華接道：「如果沒有張老闆籌劃，這次救人本來就是痴人說夢。既然成敗難料，倘若真被敵人制住，夏華有死而已，必不負義氣二字。」文正、彭海等人早不願在此地久留，下決心要隨夏華回到江南故國。

張雲來萬事安排妥當，這日中午，夏華換上趙國軍服，粘上假鼻長須，好似一名羯人壯漢，見到周氏兄弟。周方、周平兩兄弟年少時被張雲來救出，混跡於龍庭教多年，平日里常去天牢值崗。

張雲來道：「趙國軍教合一，教主石雷親自擔任執金吾之職，天牢守衛也多有龍庭教眾，夏少俠不必奇怪。天狼喜好美色，一會兒你們謊稱送個美人給他，把女屍運入牢中。咱們就此別過，他日再見吧。」

夏華心知此番分別，實恐無再見之日，還禮退出，隨周氏兄弟前往天牢。三人將女屍放入袋中，又用毯子纏裹數層。夏華見這女屍不過是位二十歲左右漢族少女，身上不少傷痕，心想恐怕又是被羯人糟蹋了，默念道：「此時救人要緊，你可別怪我們，他日尋得好地方把你安葬了。」不多時到了天牢門外，周方掏出令牌，與守衛交涉了幾句，三人抬著毯子走進去。只見兩側牢房囚犯不少，倒是漢人居多，多帶些外傷。夏華暗暗記下回去的路，七拐八彎走到天牢西區深處，這裡安靜了許多，只有一名三十多歲的首領獨自飲酒，椅背上搭著一副白裘。

周方道：「天狼旗主，小人給你送葷菜嘞！」

天狼心知是女人到了，滿斟一杯嘿嘿笑道：「打開瞧瞧。」

周氏兄弟將毯子鋪開，現出一個布袋，天狼起身過來查看，周氏兄弟一使眼色，夏華慢慢繞到他的身後。

天狼笑道：「寶貝兒別急，讓爺瞧瞧。」忽覺背後大椎穴被重重一擊，隨後靈台、命門兩處大穴也被封住，立時不能動彈。

夏華點了天狼啞穴，轉到前面道：「有勞旗主，借你腰間鑰匙一用。」

三人抬著女屍進了牢房，夏華直奔過來，司馬明珠悠悠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問道：「你們……你們是什麼人？」夏華見她雙目無光，面如金紙，心中好陣難受，低聲道：「明珠，我來救你啦。」

這深情的聲音，司馬明珠日日夜夜思念，早已縈繞耳畔，銘刻在腦海中。她打起精神，仔細瞧瞧面前這人，鼻樑高聳、虯髯入鬢，五官陌生，但那眼神關切之情分明就是夏華，天下哪還有第二個人如此在乎自己。泣道：「哥哥，哥哥，是你嗎……我可算能見你一面。」二人相擁而泣。

夏華感到明珠身體微微發抖，知道她身上有傷，便道：「此地不可久留，我現在就救你出去。」夏華等人回過身去，司馬明珠脫下囚服，換上一身女裝；夏華三人又將女屍穿上囚服，靠著牆打坐放好，扶著司馬明珠鑽進袋子中，留了一根氣管通向外邊。

幾人佯裝無事出了牢房，夏華解開天狼其他穴位，只封住他的內力，狠聲道：「有勞旗主送我們一程，不過你放心，我們只想救公主出去，絕不害你性命。」

天狼又氣又惱，哼了一聲，轉過頭去。夏華心想，如今緊要關頭，只得奮力一博，把手輕抵在天狼腰間命門穴上，周氏兄弟擔著毯子跟在身後。天狼乃龍庭教高手，當然知道只要夏華掌心吐力，督脈便會震碎，到時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自己，無奈只得隨夏華往外走。路上遇到兩隊巡邏士兵，一見天狼，紛紛躬身行禮，天狼有苦難言，只能微微點頭示意。不多時，便走到天牢門口。

領頭的守衛見是天狼，支吾道：「旗主，這……凡出牢房者，須一律檢查，這毯子須……鋪開查看。」當場鴉雀無聲，夏華心頭一緊，左掌緊抵在天狼后心，心想只要他們敢打開毯子，便先出手結果了天狼，然後背上明珠衝出去。

只聽到「啪、啪」兩聲，那守衛左右臉上各留下一個大掌印。天狼罵道：「好大的狗膽，爺的毯子豈是你們這些下人能看的？再廢話一刀劈死你！」他做拔刀狀，其實此刻毫無內力，哪裡發得了威。

守衛嚇得不再言語，此時一名首領從外面走來道：「天狼旗主一向看押重犯，日夜操勞，今日難得有閑心出去，你們狗膽包天，還不快滾！」幾名守衛趕緊退後。

那首領走近問道：「大哥，你這毯子里包的什麼，總得告訴小弟一聲吧。」天狼正在躊躇，周方湊上來道：「赤狼旗主，這事……大旗主在牢里呆了不少天了，你也知道，連個女人都沒摸過，您看這……」。

赤狼哈哈大笑，心知天狼師兄喜好美色，擺手示意快走。

天狼忿忿道：「我去去便回，你們可要看管好南國小公主！」

夏華幾人大搖大擺出了天牢，轉過牆角，見林北在這裡放風，彭海趕著一輛馬車停在路邊。幾人速將毯子抬入車內，又把司馬明珠拉出。周氏兄弟坐在車外警戒，彭海吆喝一聲，趕著大車，從容著向西門奔去。

如今車內只剩下夏華、司馬明珠、天狼三人。夏華怕天狼逃跑，又點住他兩處大穴，便擁著明珠並排而坐，二人手拉著手，四目相對，溫情綿綿，時間也如停滯一般。夏華回想起，少年時與明珠在淮南患難相逢，兩人舉目無親，相依為命，好不容易到了建康，這一別便是整整八年。三年前又在軍營相見，那時明珠已是千金之軀，相見甚歡，當年便已認定明珠為一生所愛。不意造化弄人，明珠竟嫁給了石勒，自己苦悶難耐，若當年蓬關戰死，也就罷了，免了這份情傷。誰知冥冥中又被明珠所救，才有後來的小苑相會，可是覆水難收，一幕幕彷彿就在昨日。

「明珠，你以後可願隨我天涯海角，再不分離？」夏華柔聲問道，只因他不想再錯過了。

明珠把頭依偎在夏華胸前，細語道：「我們此生此世再不分開了。」

兩人只顧卿卿我我，馬車放慢速度，已來到城西。夏華打開窗帘一瞧，前面還有兩輛車在排著隊，出了城門就可繞去城東二十裡外的清河村，文正、師妹都在那兒等著呢。心情剛剛放鬆，卻隱隱聽到身後有嘈雜之聲，回頭望去，正是赤狼率領一隊騎兵向這邊趕來。原來天狼走後，赤狼越想越古怪，按照天牢規矩，天狼在牢內看押重犯，自己在外看守牢門，互不干涉。可天狼竟讓自己去看管南國公主，當時眼神怪異，似乎又想說些什麼。於是派人去牢內查看，這才發現南國公主早被掉包了。他心想這事怪罪下來，可擔待不起，立即領著一隊人馬追來。

夏華一見赤狼，猜到十有八九是來抓明珠的。他雖然多經風浪，在這危急關頭，也難免冒出幾粒冷汗。當下不可猶豫，遂起身來到車外，一把拉過韁繩，大喊一聲「坐穩了」，雙臂一振，那兩匹馬一聲嘶鳴，噠噠噠向前衝去，把前邊馬車擠得東倒西歪，同時暗運內力，雙掌齊出，奮力將路旁兩側的石獅子擊倒，擋住了後邊去路，城門之處一片混亂。

守城的軍兵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夏華早已趕著馬車一溜煙逃遠了。約行了三里路，他心想天狼如今已經沒用，跟著自己反倒麻煩，便停車將天狼扔在路邊。

彭海啐道：「這傢伙在牢里不知害死多少人，放虎歸山，後患無窮，殺了算了！」

夏華伸手攔住道：「我暗算挾持他，本來有悖俠義，若再乘人之危，與邪門歪道有什麼分別？」轉身對天狼道：「我看你是龍庭教一代高手，這穴道明日自可解開，是生是死，聽天由命吧。」

天狼一腔怒火無從發泄，只能眼睜睜看著馬車越走越遠。而這一群日夜思念故國的漢人，終於踏上了回家的路。

註：①建康：即建業（鄴），今NJ市。後為避晉憨帝司馬鄴諱，改名建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