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別離無常

第20章 別離無常

最愛重逢,最傷別離,讓人歡喜,讓人斷腸。李清揚坐在村口,望著太陽西沉,晚霞漸漸凝聚,天際一片緋紅,心中卻焦躁不已,手裡搖曳著枯枝走來走去。

文正道:「李姑娘不要著急,夏賢弟武功卓絕,心思縝密,料想不會出什麼事的。我看此刻已到酉時,他們應該快回來了。」不多時,果然一輛馬車捲起塵土,急匆匆直奔村口而來,李清揚喜道:哥哥回來了。趕緊跑著迎了過去。

卻見趕車的彭海慌道:「小姑娘快來救人。」李清揚躍上車內,見一名女子胸襟上沾著不少血跡,面如白紙,正躺在夏華腿上。這令三哥動情的女子是什麼樣子,她曾想過千百回,是端莊優雅、是清秀脫俗、還是溫柔慧質?但可以確定的是,人家是公主之尊,自己不過是個鄉村少女,常常又是羨慕又有幾分嫉妒,但想不到的是,如今竟以這般情景相見。司馬明珠的美貌早被一臉病容掩蓋起來,虛弱到精氣神都若離若無,這點嫉妒早已無影無蹤,便只剩下憐惜了。

原來夏華從西門逃出是疑兵之計,扔下天狼后,撕下高鼻假須,又悄悄繞道回到東邊。這一路顛簸,司馬明珠體弱難當,嘔出幾口鮮血。夏華急忙搭指切脈,才知道她脈象細弱,忽明忽暗,身體極虛,又似有中毒之證。無奈之下,只得中途繞路,買了些補氣止血的藥材,這又耽擱了時間。

眾人將司馬明珠安頓好,便問起病因來。司馬明珠道:「我在牢中關了兩個月,石勒忌恨大晉已久,這怒氣……也就撒在我身上,受了點皮肉之苦,倒也沒什麼。」夏華挽起明珠衣袖,果然見傷痕猶在,怒道:「晉趙兩國聯姻,你身為公主,石勒竟敢對你用刑?」

「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當年祖逖將軍在世時,石勒不敢怎樣。可父皇總是處處戒備祖將軍,如今國家處於危難之際,我一個小女子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麼?他們每天只給我吃一頓飯,卻逼著我吞服一種金色藥丸,起初沒怎麼樣,後來慢慢的就沒有力氣,胸口鬱結,隱隱作痛,我猜可能是一種毒藥吧。」司馬明珠反而平靜起來。

夏華道:「難怪你脈象怪異,他們既然給你吃這個東西,就必然會留有解藥,我回去找來便是。」

「你又不知道這藥性,如何去尋解藥呢?咱們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還是不要再回去送死了。」司馬明珠搖頭不允。

夏華猜測明珠恐怕是服了慢性毒藥,現在到了毒發之時,自己總不能看著她她等死,見她已經睏倦,安慰道:「你說得對,這事也不能急,我再去想想其他的辦法吧。」慢慢退出房間。其實他想連夜返回襄國城找解藥,便告訴了文正、彭海。不料彭海平時大大咧咧,這次聽罷卻一臉凝重說道:「夏兄弟,你不用回去了。」

「我快去快回,倒也用不了多長時間。」夏華不以為然。

彭海卻道:「百花損無藥可救的。」夏華渾身悚然,彭海接著說道:「這百花損是匈奴奇毒。唉,當年我們三合門,響噹噹的河北武林大派,官府都要敬著三分呀。後來南匈奴佔據中原,逼我們全體吃下金丹,起初沒什麼事,過了十日,我門一百多人都功力盡失。所幸那時師父派我去外地辦事,逃過了這一劫。等我回來時,他們就如公主這般嘔血,渾身無力,我遍尋名醫,終於打聽到是中了百花損之毒。這金丹稱作百花損,是用匈奴古法,採用七種毒草煉製,他媽的,匈奴人管殺不管埋,煉出這葯卻沒有解藥,

一旦服用,臟腑皆損,先是嘔血,然後氣短浮腫,可憐我三合門一百多人就這麼沒啦。」

夏華心如刀絞,聽到這裡哪還承受得住?他跑出村外,雙拳緊握,長嘯數聲。心中嘶喊道:「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明珠要死?為什麼好人沒好報?」拳勁揮動過處,十幾株樹木紛紛折斷。他雙目怔怔望著漆黑的天際,卻找尋不到答案。自入墨門以來,他素來相信人定勝天,今天面對自己心愛之人,卻是無能為力。許久,北風吹的冷了,他轉身回去,卻發現李清揚正在不遠處,楚楚等著自己,兩人相對無言,默然回到村裡。

夏華反覆思量,當世醫術之精首推義兄葛洪。若去合肥找到葛大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次日清晨,眾人改換了胡人裝束匆匆上路。此處在黃河以北,離合肥尚遠。約行了七、八日,躲過重重關卡,好不容易到了江淮一帶,距離合肥不遠,此時司馬明珠病情漸漸加重,終於難以支撐。見不遠處似有一座祠堂,眾人放慢腳步,馬車悠悠來到近前。

夏華眉頭緊鎖,一見此地卻獃獃愣住,原來此處是座武祠,大門雖然殘破,卻依稀認出「張遼祠」三個大字。這座祠堂旁人不識,夏華則再熟悉不過,而且是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十年前,胡漢軍隊血洗東遊鎮,夏仲雲夫婦逃到這裡,雙雙斃命,那時夏華才十三歲呀。也是在這裡,夏華和司馬明珠埋葬了杜月環。正是從這裡開始,夏華真正告別了懵懂的少年,擦乾眼淚,走向現實。雖然歷經坎坷,卻變得堅定從容,無所畏懼,終成長為一代大俠。如今命運卻再次將他帶回這裡,又有怎樣的思量?

他小心攙扶著司馬明珠下了馬車,眾人走進祠堂收拾一番。司馬明珠又嘔了一口血,雙腳都已浮腫。此地距合肥不過一日路程,夏華寫好書信,托周氏兄弟送到合肥,速接葛洪前來。這時明珠精神好了些,也認出此處是張遼祠。她苦笑道:「看來冥冥中自有天意,我要去見媽媽了。」

「別胡說,此處有媽媽保佑,我大哥葛洪是當代神醫,保準兒能治好你的病。」夏華安慰道。

司馬明珠搖頭道:「我怕是不成了。現在能回到大晉,又有媽媽陪伴,我已經很知足啦,哥哥你也不要難過。」

夏華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道:「明珠,是我沒照顧好你,我……我那時就不該離開你。後來,要是……要是我早去救你,你就不會……」

明珠輕輕按住他的嘴巴道:「這怎麼能怪你呢?怪就怪我不該生為公主身,這些年過的真累……真是累,總算能快解脫了。」又望著夏華道:「現在國家內亂,不管怎樣,皇上總是我的父親,哥哥你……你還是去幫幫他吧。」見夏華默然不語,她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怪他,他雖然貴為天子,卻大權旁落,這番苦惱沒地方訴說,其實比我也好不到哪兒去。要真的國家亂了,遭殃的還是黎民百姓。我生前不能服侍孝敬他,哥哥就算替我儘儘孝心吧。」

夏華只好含淚應道:「待你病好了,我便去助他一臂之力。我雖然做不得官場的事,要是有人膽敢犯上,一定保陛下平安。」

司馬明珠又想去拜祭杜月環,夏華、李清揚扶起她挪到後院,這裡顯是荒蕪已久,四周枯草散布,一棵老槐樹下,分立著兩座墳頭。夏華心知大的墳頭是自己父母合葬之處,小的就是杜月環墓。

幾人找到香爐,點上三柱清香,夏華追憶父母一生行善,卻慘死於此地,心裡好陣難過。不過父母臨終前依依相偎,也算安心而去。自己與明珠雖兩情相悅,但有情人終不能成眷屬,不免傷懷難解。司馬明珠想起傷心往事,也忍不住哭泣,她身體難以支撐,又是一陣咳嗽。天氣清冷,夏華忙扶她回到祠堂內。明珠額頭直冒冷汗,渾身發抖,夏華索性脫下棉袍,緊緊蓋在她身上,擁著為她取暖,直到望著明珠沉沉昏睡過去。

天色漸晚,李清揚端來稀粥和野菜,叫起兩人吃飯,可司馬明珠仍是不醒。夏華見她這些天日夜操勞,心有愧意道:「師妹,這些日子可苦了你。」

李清揚苦笑道:「明珠姐姐心地善良,希望老天爺保佑她逢凶化吉。」她內心雖深戀夏華,但看到夏華對司馬明珠用情至深,寧可苦了自己,也要成全他們。此時夏華突然站起身道:「有人來了。」

李清揚屏氣凝神,卻沒聽到什麼。夏華走到門口道:「一共四匹馬,不知是敵是友」。彭海道:「按常理,這個時辰周家兄弟回不來。」

不一會兒,四匹馬馳入院內,馬上匆匆跳下四人。夏華定神一看,為首兩人正是葛洪、馮桃木。這才放心,忙上去招呼二人,如今也來不及寒暄,葛洪急忙給司馬明珠瞧病,他仔細查看氣色,又用三指切脈良久,站起身來,反覆踱步數次。夏華把他拉在一旁,心焦問道:「可有診治之法?」

葛洪嘆道:「若十天之前,或許還能保住性命,如今百花損之毒進了臟腑骨髓,只怕是無葯可治。」

夏華哽咽道:「明珠……明珠今天走不出這裡了?」

葛洪拿出一個小盒,遞給夏華道:「這裡有續命百草丹一顆,可保她一日平安。」

夏華長嘆一聲,強打精神扶起司馬明珠服下百草丹,感到她身體漸漸暖了一些,蒼白面容也有了一點血色。就這樣守著她,直到次日中午,明珠悠悠醒轉,見夏華陪在身邊,笑道:「我還以為醒不來了,今天又能見到哥哥,此生何求呢!」

「我以後日日夜夜陪伴著你。」可夏華心中的凄苦又有誰知?這時葛洪等人探望,司馬明珠見葛洪臉色沉重,心中已猜到八九分,問道:「葛大哥,我的病是不是沒救了?」

葛洪忠厚老實,吞吞吐吐不知說什麼好,這如同宣布了司馬明珠的死期。她沉默片刻道:「從我出嫁那天起,就沒奢望此生還能回到故國。歷史上和親的公主也不少,又見過哪個能回來呢?如今能夠死在大晉的土地上,又和媽媽在一起,還有什麼不知足呢?」見夏華面色難看,她又安慰道:「夏大哥,是我有負你了。今生我沒得選擇,來生……來生找個尋常百姓家,與你……與你再續情緣。」言罷啜泣不已。

夏華拉住司馬明珠雙手,深情說道:「何必等到來生,咱們今世便結為夫妻!」

司馬明珠一驚,心想自己早就嫁與石勒,雖是有名無實,但婚約未除,若再嫁夏華,不合禮法,豈不壞了夏大哥名聲?慌道:「我是一國公主,哪能一女嫁作二夫?」

夏華問道:「石勒可曾當你為妻子?」司馬明珠默然不語。「你當他為丈夫?」

司馬明珠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思?我與他毫無感情,不過是兩國聯姻罷了。」

夏華柔聲道:「我自然懂得,所謂來生,本來就虛無難料。你我兩情相悅,正應把握當下,咱們結為夫婦,才能此生無憾。」

司馬明珠又何曾不想與意中人共度餘生,幾回夢到夏華,都是夜半獨自垂淚。但愛到深處是放手,自己已是垂死之人,何必連累他餘生凄苦。倒不如讓他淡忘這段感情,說道:「就算我心中有你,可我已不是清白之身,你還是忘了我吧。」

夏華聽后心如死灰,雙眼含淚苦笑道:「你一生孤苦,我生不能救你性命,不如隨你去陰間走上一遭,再不讓人欺負你。」言罷運力於右臂,就要自絕經脈。

司馬明珠知他用情至深,哭喊道:「住手……住手!你不要死,我答應你……我答應你就是了」,她本虛弱難當,此刻竟用力扯住了夏華衣袖。

夏華在她驚喊之下,情念一動,手臂發滯,此時眾人聽到喊聲,都圍了進來,七手八腳將夏華按住。

文正訓斥道:「夏華,你好糊塗啊!你忘了光復中原嗎?忘了你父母、師父是怎麼死的嗎?你如此不愛惜性命,可對得起你的父母?對得起你師父、同門、朋友嗎?對得起我文正這雙殘腿嗎?」

夏華被他一通臭罵,心智漸漸恢復,愧道:「文大哥教訓得是,是小弟錯了。」

文正又道:「明珠姑娘,我不管你是公主還是囚犯,對我們來說,並沒什麼區別。但你要記住一點,夏兄弟對你一片真心,莫要辜負了他。」他環視一周嘆道:「讓他們兩個多呆一會吧」,眾人都退出房間。

此刻兩人四目相對,一齊相擁而泣。夏華道:「咱們今天便在父母面前成親,你看好不好?」司馬明珠終於放下一切,破泣為笑。夏華喜道:「若是這病治得,咱們便做百年夫妻;若老天爺只給咱們一天時間,就好好把握當下,父母泉下有知,也定然會高興的。」

司馬明珠點頭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夏華走出房間張羅成親,眾人心裡連連惋惜,也不知該高興還是悲傷,七手八腳張羅起來,又去附近買了些婚慶之物。傍晚時分,已弄出個新房的樣子。夏華身著新郎官二的紅袍,迎娶司馬明珠,在馮桃木等人簇擁下,兩位新人來到後院墓前拜了天地,又拜了高堂,如此成親也算是世間少有。

眾人斟了酒,夏華朗聲道:「今日天地為媒,高堂在上,我夏華娶司馬明珠為妻,請諸位做個見證。」言罷一飲而盡。眾人祝福二人,也紛紛喝下此杯。二位新人還禮后,入了洞房,其實不過是廟內一個側室,裝點一番頗有喜色。

司馬明珠本不飲酒,今日卻喝光了一碗,面色紅潤了些,穿上新衣更顯端莊溫婉。夏華撫摸著她面頰,無限憐惜道:「從此,你再不是大晉公主,也不是趙國王妃,你就是我夏華的妻子。」

明珠見他滿懷深情,雙頰緋紅笑道:「司馬明珠此生此世,便只有……夏華才是我的夫君,至死不渝,此心可鑒!」

兩人深情擁吻,此時任憑胡漢情仇、家國天下,都是身外之物。望著那落日紅燭,只是悵然夕陽短暫。許久,夏華感到司馬明珠身體一晃,竟「哇」地吐出了一口鮮血。他剛要去喊葛洪等人幫忙,司馬明珠卻輕輕拽住衣角,搖搖頭道:「夫君,陪我說說話兒吧。」

「我這身子骨兒,怕是捱不過今晚了。」

夏華打斷她道:「別胡說,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司馬明珠輕聲道:「如今咱倆成了親,死了也沒什麼遺憾。有姻緣線牽著,下輩子投胎時也好找到你。」

夏華心中好生難過,也不知說什麼好。

司馬明珠輕撫夏華面頰泣道:「只是……只是我走之後,你一個人孤苦伶仃,沒人陪伴。」

「生生世世……我都等你。」夏華哽咽難言。

司馬明珠平復心情道:「清揚妹子是個好姑娘,我看她對你……對你心儀已久,我思來想去,我走之後,只有……只有她才能照顧好你。」

「我也知她對我有心,可我只當成親妹子,並沒什麼別的意思。」

司馬明珠輕嘆道:「你是不懂……女孩子的心思。她為了尋你吃盡苦頭,為你赴湯蹈火,這般……這般痴情女子,你還不懂珍惜嗎?」

夏華若有所悟,但他此時心思全在明珠身上,道:「我此生便只娶你一人,你要是不在了……」

明珠輕按夏華的嘴打斷道:「不許……不許你再說這樣的話,你若……你若真的憐我念我,便娶了清揚,好讓我……走的安心。」此刻她氣力愈發不支,道:「去……去把大家叫來吧。」

葛洪、文正、李清揚等人急忙進屋看望。司馬明珠此時已是氣若遊絲,她抬手示意李清揚過來,輕輕說道:「好妹子……你要照顧好……夏大哥」,一手拉著夏華,一手拉著清揚,眼神最終停在夏華身上,似有無限柔情細語,終於嫣然一笑去了。

夏華心如掏空一般,忍痛安排後事,依照司馬明珠遺願,將她葬在杜月環墓旁。只刻上「愛妻司馬明珠之墓」,讓她再不被潯陽公主的虛名所累。正是:夜正殤,淚未乾,十年深情空餘恨,獨對紅燭眠。出吳越,尋燕趙,幾番波折夢難圓,無語問蒼天。

看到父母、愛妻都葬於此,夏華不禁想到自己將來魂歸何處?那時,江淮是否還是故國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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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香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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