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修道院
五爺坐在沙發上默默聽著狗三和貓四的講述,一言不發。待狗三住了口,五爺沉默良久,方才只說了四個字:「回來就好。」說完,五爺就起身進了裡面的套間。
不一會兒,五爺出來了,手裡多了一張卡片:「三,你去山上一趟,把這個給溫院長送去。好久沒見你妹妹了吧?也順道去看看她。」五爺說著把那張卡片遞了過來。
狗三忙站起身來,雙手接過那張卡片。不用看他也知道,那是張銀行卡,五爺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讓他們當中的一位去山上送一次。
「五爺,還有什麼吩咐嗎?」狗三問道。
「沒有了,你去吧。」五爺擺了擺手。
貓四見狀,也從沙發上站起來,剛想和狗三一起離開,忽聽五爺說道:「四兒,你等等,我有話和你說。」貓四略微一怔,便停住腳步,又坐了下來。
五爺示意貓四坐下,緩緩地說:「四兒,昨晚你爸又來電話了。他的身體越來越糟糕了,現在你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是他最大的心事,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雖然你爸有些地方對不住你和你媽,但是你也要明白:他也有他的苦衷啊。我從小在外闖蕩,就很能理解他,有的時候,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何況這些年來,雖然你不理他、不願見他,能躲就躲。可你也知道,他的心裡從來不曾放下你。你不接他的電話,可這十幾年來,他從來沒有一個月不給我打電話,最長的時間間隔也不會超過兩個禮拜。雖然我從沒和他見過面,但聊得多了,我和他幾乎已經成了無話不談的知心好友了。他對你的關心是真誠的,我不相信他是那種忘恩負義、不負責任的人。相反,我覺得他是有情有義之人,他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你抽空去看看他吧,他這次去美國動手術,凶多吉少啊,萬一……到時候你想見都見不上了。媽媽已經在你心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疤,難道你還要再添上一道嗎?不要給自己留遺憾了,也不要讓自己將來後悔。他是你的親生父親,去見見吧,就當這時我的命令。」
五爺說完,抬頭看了看貓四,見她緊咬嘴唇,坐在那裡,一語不發。又補充道:「你們從來沒有一個人違抗過我,我希望這次你也不要。下去吧!」五爺這句話多了幾分威嚴。
貓四站起身來,給五爺鞠了一躬。依舊不發一言,低眉垂眼,慢慢退出了房間。貓四心裡明白:五爺這是為自己好。
狗三從五爺處出來,開上自己的野馬,向城北的凈台山駛去。
這凈台山位於城北約二十里處,因地處偏僻,且道路崎嶇顛簸,所以政府一直沒有開發。反而使它成了這座喧鬧的城市轄區內唯一的清靜之地。此山海拔不到兩千米,樹木繁盛、森林茂密,各種奇花異草點綴其間。林中鳥兒啾啾、流水潺潺,有時還有幾頭小鹿在林間覓食,或能見幾隻羚羊在溪邊喝水。路邊上,有時還會有頭野驢站著,瞪著它那黑鈴鐺一樣的大眼,歪著一個長長的驢臉,大張著嘴,傻傻地盯著飛馳而來又飛馳而去的汽車。甚至還會「啊,啊……」地叫上幾聲,彷彿在說:「你是誰?」更有甚者,驢脾氣上來,還會追著汽車跑上一陣,好像非得要和汽車賽個高低不可:「看看到底誰跑得快!」
車輛穿行在綠樹成蔭、花草滿道的山路上,有時還能聽到幾聲「咚、咚」的響聲,這不用看也知道,定是那在樹上玩鬧的猴兒,果子吃飽了,頑皮地往車上丟呢。因為此山幾乎還呈原始狀態,
鮮少來人,所以這裡的動物們並不怕人。
車子又繼續往前開了一段,便無奈地停了下來。前面沒路了,餘下的只能靠自己的雙腿了。
狗三剛下車,果然還和以前一樣,一群猴兒蜂擁而來。幾隻大一點的奔著狗三而來,這個上肩、那個翻包,其餘的一窩蜂似的撲向汽車。瞬間,車頂、車窗上都爬滿了,一個個伸著長長的脖子向車裡張望。
狗三知道,它們是在找吃的。這都怪自己,有一次來的時候忘記關窗,車裡的麵包、香腸、速食麵、啤酒等狗三平常備用的零食全被這些猴兒偷了去,不僅一個不剩,還把車裡弄得烏七八糟。這群猴子自從那次嘗到甜頭之後,每次狗三來,它們都要圍著車子轉個不停,如果不給它們點「好處」,想走都難!
自那次以後,狗三每次來都會給它們帶些好吃的。你還別說,時間久了,狗三還真和這群猴子處出感情來了。他特別喜歡它們,有時會坐在旁邊欣賞一會兒。有的猴子吃飽了,竟會把剩下的食物拿給狗三享用,弄得狗三啼笑皆非,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狗三不得不為它們的天真可愛所動容。
狗三這次也不例外,急忙從後備箱里拖出一個大大的編織袋,從裡面拿出一把把的香蕉、蘋果、核桃、花生、麵包、香腸等零食,揮手便撒滿了半個山坡。猴子們群起而走、爭相覓食,有時兩隻猴子為了爭搶一個水果,竟然翻翻滾滾、斗將起來,煞是好看。
趁著猴兒們搶奪食物,狗三迴轉身,沿著一條羊腸小道,繼續向山上進發。
山路狹窄且有些陡峭,狗三連爬帶走,約莫又前進了七百多米,便遠遠看見修道院那天藍色彩瓦的寶頂了。其實這已經是一座歷經一百多年的古建築了,19世紀下半葉,德國一個叫做李希霍芬的傳教士來到中國佈道。其實他名義上是一個傳道士,實際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地質學家,是來調查中國的地質構造、礦藏、以及構造線分佈等地理特徵的,說白了,他就是一個科學領域的高級間諜。為了研究的方便,德國人便選了一個隱蔽所在,也就是這凈台山中為他修建了這個教堂,用作秘密科研實驗室。後來,這裡為日本人所佔,日本人也是相中了這裡人跡罕至,把它改成了臭名昭著的秘密人體實驗室,許多不幸的中國人在這裡成為了日本人實驗台上的犧牲品。解放后,這裡一直空閑荒蕪著。後來被五爺買下來,簡單修繕後用作修道院,同時也是孤兒院,專門收容社會上因為各種原因無家可歸的兒童。
所建寶頂的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時鐘,雖然經過了這麼多年,依然走得很準時,不得不佩服德國人設計與建造工藝的高超。
狗三按了按大鐵門上的門鈴。不一會兒,一個一襲黑衣的修女打開了門。
「哦,原來是小三爺光降,侍女有禮了。」說著,她雙手合十,眼眉低垂,微笑地沖狗三點了點頭。
狗三也趕忙雙手合十,低頭還禮,說:「姐姐客氣了。姑姑在嗎?」姑姑是這裡長大的孤兒們對溫院長的稱呼。
她仍然微笑著說:「在,她正在房間里做禱告,請隨我來。」說完,她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狗三便跟著她沿著院中紅磚鋪就的小道向里走去。
穿過大禮堂,又走過一段小甬道,進入了一個類似中國四合院式的小天井。其實這個就是中國四合院式的建築,是由五爺後來自己修建的。穿過天井,來到西邊的廂房中。那個修女微笑著說:「小三爺,請稍等,溫院長在內間禱告,我去知會一聲。」狗三含笑點了點頭,便停住了腳步,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那個修女轉身進了裡間。不大會,她又笑盈盈地走了出來:「小三爺,溫院長說請您稍待,她馬上就出來了。使女失陪了。」狗三急忙站起身來:「有勞姐姐了,您請自便。」
狗三雖然在這裡長大,但很少來溫院長的房間。這兒不算很大的房間里到處掛滿了字畫,除了有關耶穌基督、聖母瑪麗亞等狗三不太感興趣也看不大明白的畫像外,竟然還有不少山水畫。更有幾幅字,狗三學習不好,也看不懂那字寫的是什麼,只是隱約覺得這字不像太有年頭,像現代人寫的。再看地上立著一個大座鐘,足有一人多高。桌上竟然還有一部電話、一台電腦。狗三不由的暗暗感嘆:「這修女們也與時俱進了,還和基督電話聯繫上了,不知道這基督有沒有QQ號,不然還能網聊、開個視頻啥的。」
正在狗三胡思亂想之際,內間的門開了,一個同樣身著黑色修女服、胸前佩戴著一個大大的黑色十字架的女人走了出來,她就是溫院長。看上去約有五十餘歲,面容光潔、慈眉善目,雙手合十,笑著說:「三兒來了。姑姑可想你了。」
狗三連忙站起身來,鞠躬道:「姑姑近來可好?三兒代五爺問安。」
「好、好,你五爺也挺好的吧?」溫院長還像小時候一樣,愛撫著狗三的頭。
「托您老的福,五爺還過得去。」狗三笑呵呵地回道。
溫院長嗔怪道:「喲,現在說話越來越好聽了。可見你五爺調教得好徒弟。又來看你妹妹了?」
「嗯,她在這裡讓您費心了。五爺還讓我把這個捎給您。」狗三說著,從挎包里拿出那張卡。
溫院長接過來,嘆了口氣,又道:「五爺真是一個講信用的人,這麼多年來,一次也沒有晚過。好了,你去吧,這會兒,估計你妹妹不會睡。」
狗三答應一聲,便退出溫院長的房間,向後面走去。首先經過第一層院落是三個類似教室一樣的大房間,裡面是一張張的課桌,還有黑板,這是孩子們平時學知識的地方。不要小看這些修女們,她們無一不是國外名校畢業,都是學識淵博、學貫東西的才女。只是因了各種緣由,厭世脫俗,隨了五爺到這深山老林之中,邊修行,邊養育教化這裡的幾十名孤兒。也難為五爺,真不知道他到哪裡請來的這些超凡脫俗、冠絕當代的才女們。
再後面就是一幢六層樓的建築,這裡就是平常睡覺的地方,也就是寢室了。妹妹的房間就在這最頂層,也就是六樓。
狗三拾級而上。六樓一共只有四個房間,一間是溫院長的房間,一間是那個老護士的房間,一間放雜物,妹妹的房間在最裡面,也最清凈。
狗三敲了敲門,便推門而進。
妹妹的房間依舊窗戶緊閉,一位少女站在窗邊。聽到開門聲,她回過頭來。櫻口瑤鼻,明眸皓齒,一雙大眼黑若點漆,又亮如星辰,粉面玉頸,膚如凝脂。見是狗三,她只叫了一聲:「哥。」就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
狗三每當看到妹妹,心中便不由得湧起一陣酸楚。
狗三本名華陽,妹妹華月。「狗三」只是為了行動方便,五爺給起的代號而已。小時候,他們也有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爸爸媽媽做著小本買賣,生活雖算不上特別富裕,吃穿用度倒還足夠。爸爸媽媽是那麼的疼愛兩兄妹,每次收工回家,總給他們帶各種各樣好吃的。只要一有時間,爸爸媽媽總愛帶著兩個小傢伙去爬山、看海、撿貝殼、公園划船、田野里散步等等,每當那時,一家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幸福快樂的笑容。
童年是快樂的,也是難忘的。但這一切卻在狗三八歲、妹妹四歲那年的那個狗三一輩子也銘刻難忘的夜晚被撕得粉碎。隨著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牆倒了,屋塌了,熟睡中的一家人哪能逃得出去啊,爸爸媽媽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年幼的兩兄妹……
一切來得太突然,狗三甚至都沒來得及反應,童年的幸福就戛然而止了。妹妹天天哭喊著要爸爸、要媽媽,每當這時,狗三隻有緊緊摟抱著妹妹,兄妹倆相擁而泣……
每天傍晚,兩兄妹都坐在家門前的那個小土堆上,望眼欲穿地盯著門前的大道,盼望著、盼望著,盼望親愛的爸爸媽媽能夠像以前那樣出現在大道的盡頭,走到家門前摸摸哥哥的頭髮,親親妹妹的臉頰……可惜,太陽升了又落下,白天過去又黑夜,一天天地守望,換來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親愛的爸爸媽媽再也不可能回來了……
再後來,妹妹漸漸不再哭泣,但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不願走出自己的房間,更不願見任何人、不和任何人說話,除了他這個只有八歲的哥哥。
妹妹徹底關閉了她幼小的心靈。
世態炎涼、人心難測,平常看似親如一家人的叔叔大爺、姑姑阿姨們此時為了那些賠償款爭得面紅耳赤,吵得不可開交,曾經的親情蕩然無存,曾經的親人也分道揚鑣。年邁的爺爺為了兩個未成年的孫子和自己的親生兒女打了大半年的官司,最後,油盡燈枯的老人家帶著喪子之痛、帶著心碎的失望、也帶著對兩個小孫孫滿滿的不舍,撒手人寰了。臨死之前,爺爺帶著兩兄妹來見五爺,說是什麼都不求,但求能讓兩個娃活下去就好,說著說著,哽咽難言的老人家竟然跪在五爺的面前……同樣淚流不止的五爺把爺爺扶起來,在老人家面前發誓一定撫養兩兄妹長大……
狗三望著妹妹孤單的背影,慢慢走到她身邊。他突然發現妹妹長高了,已經到他耳邊了,他自己二米零八的身高,妹妹長大了!
「走,哥哥帶你出去走走吧。」狗三輕輕地拉起妹妹的手。
妹妹順從地轉身,兩兄妹相跟著走出了房門。
狗三帶著妹妹出了修道院,來到山後,坐在那塊只屬於他們兄妹倆的山石上,看著起伏的綿山,聽著陣陣松濤,狗三緩緩地給妹妹講外面的人、外面的事、講他所知道的一切。他多麼想有一天,妹妹能夠打開心扉,過上正常人的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