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仙島
第29章
這場宴請定在舉世聞名的桃源仙島。日期近得堪稱急迫,只在十日之後。
以年為單位閉關修行的修士眼中,十日時光,匆匆彈指一剎那而已。所以黎翡也沒有過多猶豫,起碼這能為她的枯燥生活增添一點樂趣,無論這樂趣是好是壞,她不介意見見那些隱居不出的修士們,來填補她腦海中空缺的千年。
於是十日後,魔主的飛鸞青霄車駛向桃源仙島,拉車的青鸞如同流光,在它穿過妖界,向那座海上島嶼飛去時,這消息就已經傳遞到了眾人的耳朵里。
跟仙盟的嚴陣以待不同,在珠簾輕紗的車內,不時傳來男人低微的咳聲和衣物窸窣的聲響,這動靜聽著讓人有點耳熱。
但黎翡倒是真沒對他做什麼。自從那日無念的幻覺消失后,謝知寒就意識到她隨時隨地都可能被一個死人的幻覺捆綁住……她的理智永遠都是「看似理智」,一旦無念出現在她身邊,黎九如做出什麼事都是不可預料的。
他們之間的糾葛就是一本書都寫不完,謝知寒除了旁觀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一定要把我綁起來嗎?」謝知寒問她。他的手被繩索綁起來,這道略微粗糙的繩子穿過他的肩膀、肩胛骨,路過那些細碎未愈的傷口,在他的肌膚上繞了一個圈,最後攏到手腕上,將他的手纏在一起。
「玄凝不是跟你說過了嗎?」黎翡比量了一下距離,「你要是不被『脅迫』的話,你那個師兄就能用肅清師門的名義徹底除掉你了。謝道長,蓬萊道子的聲譽可就毀於一旦了。」
謝知寒道:「我總覺得,你不是因為這個。」
「的確。」黎翡坦然相待,「我只是很久沒威脅迫害你了,想把小兔子綁起來帶在身邊。」
謝知寒身上的擬態法術已經過了時效,但黎翡還是偶爾這麼叫他。
謝道長輕輕嘆氣,說:「你知不知道,你有時候很會使壞。」
「是么。」黎翡無所謂地答,「你以前可不這麼說,你說,黎姑娘,你真的很有趣。」
後半句學得是無念的口氣。
謝知寒哽了一下,他扯了扯手腕,衣衫之下穿過的繩子在肌膚上摩擦,有一點輕微的刺癢。他其實不太適應,但在她面前,除了無法反抗外,竟然已經有了點認命的感覺。
黎翡將繩索扣在一起。這其實不會讓謝知寒太難受,她還好心地整理了一下對方的道袍,在淡色衣衫的下方,隱隱能撫摸到繩子的凸痕,但如果不親手觸碰,反而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只能見到他繃帶上方扣著手腕的繩結。
她撫平衣衫上的褶皺,沿著他的後頸滑下來,指尖停留在他的脊背上,忽然道:「以前……」
「不要提。」他說,「劍尊閣下不會也這麼讓你玩吧?」
黎翡有點驚奇地看著他,似乎意外於他能說出這種話。而謝知寒脫口而出之後也沉默了一下,他扭過頭,想要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
可她偏偏回答:「這是他教我的。」
謝知寒:「……這個人真是……」
「一點小小的把戲而已。凡俗的繩索,其實無法捆住那個修為的大修士,他只要輕輕彈指,就可以解除束縛。」黎翡從他左耳後方靠近,氣息發燙地撲落在耳畔,將白皙的耳垂染得微微泛紅,「不像你如今,別說掙脫繩索,就連動一下手臂,都要聽我的。」
謝知寒喉結微動,黎九如挨得太緊,他體內劑量不足的毒素開始渴求,像是一把脆弱到一折就斷的枝葉崩上了火星子,一不留神就會被燒成灰燼。
他向另一側躲避,道:「好了,還沒玩夠嗎?要進入桃源仙島了。」
隨著他的話語,飛鸞青霄車越過島嶼上方的一層無形結界,外圍的青鸞發出鳴叫聲,一層光華在周遭亮過一遍。
這道結界之內就再無凡人,儘是被邀請而來、或是不明內情、聞訊來參與「盛會」的修士或小妖。
「你的感知似乎敏銳了很多。」黎翡若有所思地道,「連神識波動都沒有,只需要感覺靈氣的濃度和涌動,就能區分出結界的位置。」
她一邊說,一邊沿著繩子的痕迹向肩膀上撫摸過去,從後方環抱住他,低頭蹭了蹭謝知寒的臉頰,說:「是因為情毒嗎?」
「你是魔族,你都不知道,我怎麼會清楚。」
「哎呀,我實在也沒往別人身體里灌過毒素。你也知道,魔族早就不用這玩意兒了。」黎翡抵著他的肩膀道,「上古魔族幾乎不分雌雄,雙方都是一樣的身體結構,所以在原型爭奪主導權的時候,更強的一方用尾針把對方的血管穿透,將毒素注入進去,另一方受到繁衍本能的蠱惑,才開始孕育幼崽……後來為了適應各族合流的萬年大融合時期,便分化出了兩種性別。」
謝知寒的手被捆住了,她心滿意足地攏著他的手指,繼續科普道:「你見過我的原型,對吧?那就是上古魔族的本來面貌。這種魔體會讓理智急遽流失、但戰力和殺戮欲大幅度增強。所以在跟繁衍交/配的時候,我們都是人形。」
謝知寒的腦海里閃現了一瞬她魔化的畫面,遮天蔽日的羽翼、燃燒著焰火的眼眸,還有覆蓋全身、長出尖刺的骨甲,他光是想起,就覺得異常地緊張,下意識地均勻了一下氣息。
「不過就算是人形,魔族那個地方還是不夠溫和,有刺和鋸齒。」黎翡道,「我的身體里也有。」
準確來說,是男性的生/殖/器官上有硬質骨節和倒刺,而女性的身體內部存在細密的短刺鋸齒。
謝知寒:「……」什麼、什麼地方?
他的大腦短路了一下,開始想象不出那個畫面。
「就是因為跟魔族繁衍實在太疼了,所以才會有那個難以通婚的說法。」黎翡道,「你知道我對你有多好了吧?我只是拿尾巴碰一碰你。」
謝知寒聽得半天回不過神。
他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恐懼,就算黎九如目前的態度還很溫和,但他不確定哪一天她的幻覺失控,把自己當成無念劍尊……就算是劍尊閣下也未必能受得了吧?怪不得這個種族一直人數不足、繁衍困難,他光是設想一下那個場面,就害怕到隱隱胃痛,五臟六腑都有一種錯亂的痙攣感。
黎翡的神情倒沒什麼變化,她將鎖鏈重新扣到謝知寒的脖頸上——自從來到妖界之後,她很久都沒將他重新裝扮成自己的乖巧寵物了。這道鎖鏈很輕,不太會磨損到喉骨,冰涼的金屬繞著頸項,傾軋過衣衫下的繩子。
金屬鎖鏈扯著繩結,這原本只是一種略顯粗糙的觸感。但他的身體的確被影響得很嚴重,能夠感覺到任何東西的摩擦和移動,這讓這種微妙的牽扯,發展成了令人難以啟齒的感受。
黎翡捧著他的臉龐,湊過去貼了貼他的額頭,道:「你好像還是很緊張。」
謝知寒閉著眼睛,綢緞下的眼眸顯出不安的顫動。他低聲道:「你知道我怕疼的。」
「嚇到你了,是嗎?」黎翡很快意識到,她笑了笑,「乖乖,不會的,我可不想跟你弄出小孩子來。」
畢竟她目前的精神狀況,根本沒法考慮下一代的事,更做不了一個合適的母親。
謝知寒的嘴唇動了一下,但終究沒能說出什麼話。他的思緒蔓延開來,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當初的無念劍尊有沒有嘗試過?以劍尊閣下目前的行徑跡象來看,要是能跟黎翡有個孩子……就算再疼,他也未必不願意。
不知何時,那個為天下蒼生而鎮壓知己的劍尊形象已經完全消失了。在謝知寒的審視當中,無念可能真的冷酷無情、高高在上,但他對黎九如抱有著一些難以形容的目的,他的所作所為,實在算不上清白。
飛鸞青霄車降低高度,進入霧靄環繞的樓宇之間。在仙島之上,有修士往來、仙樂飄渺,在青鸞飛入樓宇中央時,前方出現了蓬萊仙山的巨大虛影,虛影下方的半空中,憑空出現了一個空間的裂隙,一人從裂隙當中踏出。
此人一身道袍,束髮戴冠,臂彎里攏著一柄拂塵,開口時,聲音穿透雲霧,幾乎籠罩住整個島嶼,讓所有人都能聽見。
「在下蓬萊代掌門蔣若秋,迎女君大駕光臨。不知我那師弟今在何處?女君將他照顧的可還好嗎?」
島嶼上的一切聲音都停歇了剎那。
黎翡掃了一眼下方密如蟻群的修士,又望了望他身後巨大的蓬萊虛影,輕笑了一聲:「本座赴宴而來,原以為各位都是真心宴請,沒想到連仙門至寶蓬萊仙境圖都帶在身邊,就這麼害怕我翻臉嗎?」
蔣若秋身後是蓬萊派的至寶,跟爛柯寺的光陰書相差無幾。那是一枚圖卷,完全展開時,能將天地的一部分都納入仙境當中,化為蓬萊圖卷的一部分。
「請女君海涵。」蔣若秋退讓半句,但立刻又問,「請恕在下心繫謝師弟安危,諸位隱世前輩、仙盟各派,都對謝師弟挂念不已,還請女君令他露面。」
「聽見了嗎?」黎翡道,「你師兄說很挂念你。」
此言一出,還未現身的許多人都臉色變了又變,忍不住想到傳言中蓬萊道子已背叛師門、轉投這魔頭門下的消息。
「師弟?」蔣若秋面露急切,他飛身而起,周身環繞著一道長長的捲軸,一股侵吞空間之感在他周身浮動。憑藉著蓬萊仙境圖,他一寸寸逼近,拂塵一掃,一股清風震開珠簾和輕紗。
霎時間,無數道窺伺的神識籠罩過來,在輕紗分開之時掃過車內,頓時有很多人愕然不已,心中紛紛浮現出各自的念頭。
「他的眼睛……」
「這女魔頭當真可惡至極。謝道長修身持證、冰清玉潔,怎麼能這樣……」
「謝知寒的修為被封住了,看來他背叛道門的說法大概率只是個謠言……」
「你們也太好奇了。」黎翡輕飄飄地道,「看夠了嗎?」
她的魔氣倏地一掃,如同一條暗紫色的蛟龍從周圍環繞一圈,將數不清的神識反震了回去,紫色蛟龍張開血盆大口,在半空中嘶吼了一聲。
包括蔣若秋在內,神識窺探的反噬撞入丹田,一股濃郁的血腥氣瞬間溢滿咽喉和口鼻,方才還傳音無數的桃源仙島瞬間清凈了。
蔣若秋將喉口的那一絲血咽回去,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他收斂身後的蓬萊虛影,躬身道:「晚輩冒失,請女君入席。」
飛鸞青霄車駛過他身側,不知何時,樓宇中的仙樂彈奏聲重新響起。在車駕與他擦肩而過的一瞬,蔣若秋忽然聽到一個平靜而熟悉的聲音。
「我與晉師侄也挂念你許久,」他說,「蔣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