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喂酒
第30章
飛鸞青霄車停在最中央的樓宇之上,黎翡離開后,鸞鳥便棲息在一棵巨大的桃樹下。
蔣若秋親自為魔主引路。他在引路的間隙中,還似有若無地觀察著他的師弟。這位祖師最鍾愛的弟子已經跟以往截然不同,他蒙著雙眼,似乎已經目不能視,即便保住了他的立場,但這樣現身,實在顯得落魄。他這種在道門當中以清高冷漠而稱的修士,卻被黎九如鎖在身邊,恐怕謝知寒就算還活著,也是生不如死吧?
蔣若秋按照常理去揣摩。即便他派晉玉平前去「解救」他的想法已經暴露了目的,但他還是認為,念之師弟恐怕要更恨黎翡一點,畢竟士可殺,不可辱。
進入瓊樓之內,已有許多人屏息以待。
黎翡是這場宴席中最尊貴的客人,她登上階梯,兩側的侍童撩開薄紗,請魔主入座。
她將謝知寒按在身側,居然真的品嘗起桃源仙島的佳釀,甜膩的酒水落入杯盞當中,有一種很特殊的水果香氣,黎翡問他:「難為你師兄精心準備,要不要嘗一下?」
謝知寒道:「我不喝酒。」
「滴酒不沾?」
他輕輕頷首。
黎翡看著他的視線忽然變得很奇怪,有點探究似的湊過去:「我記得你……」
「你記得的可不是我。」謝知寒向另一邊挪了一點點,不冷不熱地道。
黎九如還要再說什麼,薄紗便被微風吹起,幾個身穿霓裳的女修呈著不同凡俗的佳肴魚貫而入,在她們放下菜品后,真正為這場宴席做東的人終於現身,踏入堪虛境界的神識一一出現,就在下方,她數了數,兩男兩女。
「沒想到你真的會來。」其中一人的手臂和眼角上都綴著細密的龍鱗,生著類似於妖族的角。他是人與龍的後裔,是喚龍島的一位堪虛境前輩,「也沒想到二姐心心念念的救世之人,如今卻讓眾生視為心腹之患。」
黎翡眼皮一跳,笑了笑:「敖明周,龍女已經死了。」
龍女死在三千年前的異種亂世當中。她是世上唯一一條血統斑駁、而實力卻冠蓋群雄的龍,也是此人的親姐姐。
敖明周道:「那時我雖然還小,但也隱約記得二姐的囑託。她為了清除海底被異種感染的妖魔,潛入海底三天三夜、戰至力竭而死,臨行之前對我說,日後要是有什麼力所不能及、卻為天下蒼生而計的事,就去找她見過最值得託付的人,魔主黎九如黎姑娘……還有無念劍尊。」
黎翡支著下頷,聽他說下去。
「前些時日的血日、大雪,足以見到魔主現今的狀況了。既然如此,何必救世又滅世,做這樣多此一舉的事情呢?」
黎翡問他:「那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呢?」
敖明周愣了一下,滿腹的說辭忽然滯住,似乎重新組織一個更好的說法。但在他身邊的另一個堪虛修士卻上前半步,極為不耐煩地道:「道友,她也不過是半步造化,終究沒踏入造化天地的大境界當中,我們四人聯手,難道不能制服她、像當年劍尊一樣封印她?」
黎翡毫無怒色,伸手倒了杯酒。
此人似乎跟黎九如完全不是一個時代的。他渾身上下都流露出自傲未折的劍修鋒芒,天資橫溢得帶著一絲驕狂:「我潛心修行多年,等得就是這樣一個契機!我是不知道你們將她請過來意欲何為,也不知道你們究竟有什麼算計,但要我說,只要將她封印回去就夠了!劍尊能做到,你我自然也能。」
黎翡瞥了一眼他身上的氣息,純正的蓬萊道法之體,她跟謝知寒道:「這是你什麼人?」
「柳劍雪前輩。」謝知寒道,「是劍尊閣下之後、唯一觸及劍道頂峰的人……他已入堪虛之境。」
「他把無念當成目標啊。」黎翡輕輕地感嘆。
話音未落,敖明周連忙將柳劍雪擋了回去,他道:「難道你沒答應過我,此事從長計議么?」
柳劍雪冷笑道:「你要一個濫殺無辜、手上血債累累的魔族,怎麼答應你的要求?讓她自我封印,還是讓她自廢修為?要我說,乾脆把那顆心還給她,我不相信真是靠她的魔心鎮壓異種源泉的,何必這樣又依靠她、又想殺了她,連我也覺得噁心。」
「此事無法可談。」戴著面紗的女修上前,跟敖明周一起擋住了柳劍雪,「柳道友,你修為雖至,但畢竟太年少,沒有經歷過當年的情景。我們邀請女君前來,是為了說服她,讓魔界和仙盟休戰議和,也跟黎九如前輩談一談為眾生求安寧的大事。」
後半句像是說給黎翡聽的。
但黎翡已經聽困了。除了那個柳劍雪之外,其餘的人都是在演戲。騙的不是她,而是這個劍修。
他們想要一個在堪虛境界里正面對戰排在前列的劍修挑戰自己,然後伺機而動,要是他死了,就立刻劃清界限開始談判,要是他真能撼動黎翡,這些人就會立刻翻臉,一擁而上,不論付出什麼代價,也會將她重新封印。
黎九如沒繼續聽下去,而是伸手勾著謝知寒脖頸上連著他的細鏈,她纏在手上,一點點收緊距離,謝知寒捂住喉嚨,無可奈何地靠近她,最後幾乎緊緊地貼著她的身體。
黎翡伸出手臂,把謝道長按進懷裡,然後舉起斟滿的酒水,喝了半口,覆上去沾濕他的唇。
謝知寒猝不及防地咽了一口,他不適應地咳嗽了幾聲,單薄的肩膀輕微顫抖,嗆得順了半天氣,低聲:「別玩了……這種場合你也……」
黎翡道:「你已經沒有顏面可言了。不會還顧惜著形象尊嚴吧?你說我這個時候撤去結界,撩開這道紗,讓眾人看見他們寄予厚望的正道天才,像是侍奴一樣在我懷裡求歡,他們會不會怒髮衝冠、一擁而上?」
「非要殺人不可嗎?」他問。
「這可不是我想的,是他們為你出頭、為了正道的顏面出頭。」黎翡笑吟吟地道,「這個柳劍雪,怎麼說也是蓬萊出身,他知不知道你的身份?這麼一個以劍尊為目標的劍修,要是見到劍尊轉世竟然被折辱至此,就算再來幾個人,恐怕也勸不住他了。」
謝知寒不確定她是不是說真的,他的手指蜷縮握緊,繼而又鬆開,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穩定了一下聲音:「我喂你……你別這麼做。」
黎翡沒回答。她解開對方身上束縛手腕的繩索,看著謝知寒伸手舉起那杯酒——他需要小心地摸索,謹慎地觸碰,才能舉起那半杯酒釀。謝道長蹙著眉,那雙薄唇被酒液染得晶亮,他將酒水含在口中,然後湊了上來。
她能感覺到謝知寒溫度驟升的臉頰和體溫,能感覺到他的為難和隱忍。他眉心有一道銀色道印,這張臉明明清寒疏冷、拒人於千里之外,但他的所作所為卻與爐/鼎奴/寵無異。
謝知寒試探地貼上她的唇。他的唇瓣很柔軟,舉止生澀,像是硬著頭皮強迫自己,似乎隨時隨地都會躲開。他極為勉強地渡過去一杯酒,沒有被飲盡的酒水沿著唇角滑落下來,留下一道不明顯的濕痕。
黎九如伸手捏住他的下頷,把唇角的痕迹舔掉,抵著他道:「你說,會有人想到嗎?」
「想到……什麼?」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就算黎翡布置過隔音結界,他也不可避免地產生可能會被聽到這種聲響的恐懼。
「我覺得不會。他們肯定不知道,這些人百般設計的鴻門宴,千方百計地演戲給我看,我不僅一個字都沒有聽,還在這裡褻/玩他們的仙門道子、劍尊轉世,這要是傳出去,你和我,大概都會聲名狼藉。」
謝知寒無力地道:「你的聲名本來就……」
「好好,可憐的只有你。」黎翡大度地道。
可她就算再大度,謝知寒也受不了如此的羞辱了。他想要離開對方的懷抱,卻被她的手按著側腰,被摁坐在她的腿上,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他不得已地懇求道:「放開我……他們能看到的。」
「這道紗簾這麼薄,他們早就看到了。」她過分惡劣地道,「謝道長,一杯都沒喂完,就想跑掉嗎?」
他被蒙住的眼眸微微顫動。黎翡能看到他霜白的肌膚上浮現出淺淡的紅色,很難說這是因為恥辱還是惱怒,在他這張冷月秋霜似的臉龐上,總能出現這種讓她意外的、活色生香的神情,這種生動的隱忍和羞/恥,是當年的無念身上決計不會出現的。
從這一方面來看,永遠溫柔地包容她、痛得發抖也從不躲避的無念,跟眼前的謝道長,確實不太一樣。
謝知寒的喉結動了動,很艱難地將咽喉里引人不適的酒液味道咽下去。他捧著杯盞,又含了一口,磨磨蹭蹭地靠過去,碰到黎翡的唇鋒。
就在此刻,下方的議論爭吵聲忽然停了。柳劍雪徹底被激怒,一片冰冷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許,不如我為眾生斬出一片天,也好過如此跟這個魔頭僵持著!」
說罷,一道璀璨的劍光從他身後飛出,如流星般穿梭過來,瞬息劃破了輕紗。
紗簾飄然墜下,劍光擊碎結界。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黎翡伸手把謝知寒扣在懷裡,分神轉頭看過去,她瞳孔里倒映的劍影越來越大,隨即——她的骨翼從肩胛骨後方伸出,巨大的翼刺碾碎了周圍的木製擺設和坐榻香爐,折回來半掩住身軀,那道璀璨的劍光只在骨翼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白痕。
她的骨翼在一片狼藉中舒展開來。
四下一片靜寂。眾人的目光穿過被切碎的輕紗,落在她的懷中。
在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當中,柳劍雪的神情獃滯了一刻,而後勃然大怒:「他是什麼人你可知道!被你擄走也就算了,你竟然還如此逼迫他!你的腦子裡到底都是些什麼東西?!」
黎翡琢磨了一下,不疾不徐地回復:「劍尊的轉世嘛……我知道。你修行一生都難以與其並肩的大前輩。」
她的手指拂過謝知寒的臉頰。
「你們心心念念、恨不得從墳里把他刨出來的救世主。一個名垂千古、大公無私的劍修。」她輕輕地念叨了幾句,又笑著說,「可在我的腦子裡,只有他情/欲密布的臉。」
黎翡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很平靜地看著謝知寒,連一絲餘光也沒有分給別人。
但這話還是掀起了軒然大波,柳劍雪的額角青筋凸起,立即結印祭出了劍修法身,他身後亮起萬劍虛影和一道側身負劍的法身,靈氣捲成旋渦,幾乎就在暴動的邊緣。而其他本不願出手的人也怒火橫生,不管是見到蓬萊道子受辱、還是聽到她這麼形容昔日的劍尊閣下,都讓許多人祭出了法器。
連敖明周都擰緊眉毛,臉顯怒意,他身側的女修秋寧更是如鯁在喉,咬牙道:「起陣!」
局面徹底失控了,剎那間,周遭在席的各派掌門、其他化神期修士的身後,都出現一道篆字虛影浮現而起,跟當年無念劍尊刻在血槽上的篆字一般無二。
一道沉重至極的封魔大陣覆蓋住整個桃源仙島,這座島嶼的核心,被完全煉製成了一件專供封印鎮壓的法寶。靈氣不斷地積壓、盤旋,而在這過程中,琵琶的響聲由緩變急,仙樂繞住整座樓宇,在座次當中,一直沒有開口的最後一位堪虛境女修顯出法身,在她的身後,一個反彈琵琶的天女法身在半空中浮現而出,琵琶弦動,天地光華浮動,島外的海水掀起洶湧的浪潮。
這是跟合歡門紅塵天音完全相反的另一道絕世之樂,其名為九轉天音。
「有備而來啊。」黎翡道。「那我活動活動筋骨吧,你說呢?」
謝知寒道:「你能不能……」
「免造殺孽,是不是?」黎翡道,「這很難的。光是用劍指著我就犯了忌諱,他算什麼東西,居然敢說我逼迫你,我要剝了他的皮。」
謝知寒咬了下牙,道:「……我自願的。你沒有逼我。」
「那好啊。」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還有興緻跟他糾纏,「乖乖,再喂我一盞吧。你餵了這盞酒,我就手下留情,只抓不殺,日後你伺候得好,我就把他們廢了修為放出來,讓他們日夜感念你用身體求來的恩德,想著道子是如何在我身.下輾轉……」
謝知寒捂住了她的嘴,難以忍受地道:「黎翡……」
「不願意?」黎九如道,「那我可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