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五)

陷落(五)

萬江望著昏黑的天邊,頓覺得流金鑠石般盛夏的夜晚刮旋著清涼的山風。他看著那些樹木,街巷,屋頂,肥沃而茂密的田野,統統縮略成一道道影子在他眼前化為烏有。他心無旁騖,幾乎不想什麼複雜的事情。大戰在即,看著即將趕赴的戰場愈來愈近,萬江感觸至深。那是戰士們的目的地,一旦踏上那片土地,或生或死,都將成為隨機的事情。

戰士們斂聲屏息,隊伍十分緊湊,在入夜的山間小路上穿插行進。所到之處瀰漫著一股執著、堅韌、令人敬畏的氣勢。小路上出現一條長長的隊伍,步步鏗鏘,精神抖擻,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萬江帶著部隊沿著山路趕赴戰場,路上碰倒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驚慌失措像是逃命一般,從山坡上掉下來撞進了萬江長官隨從的警衛員懷裡。

「啊……」那人驚呼一聲!

警衛員嚇得臉都白了。「什麼人?」警衛員一邊喊,一邊伸手去摸腰裡的手槍。

「啊,你們是國軍?」那人上身穿著藍色短布衫,褲腿卷到了膝蓋上,腰間系著一條粗布帶子,身後背著一口大刀。見到身著統一制服的部隊,他先是誠惶誠恐連連鞠躬,又面漏喜色,說話含糊起來:「長官,我叫水生,原是這山裡的土匪。」

「土匪?土匪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警衛員拿槍指著他說道。

「別,別開槍!長官聽我說。我大哥鐵山失手打死了他親姑,一氣之下,帶著我們下山打鬼子。我們剛到漫河灣,就看到鬼子從漫河橋摸過來。起初他們只有五個人,我大哥帶我們鑽進碉樓,一人一槍就全把鬼子幹掉了。長官,您別開槍。我雖然是土匪,但我是好人。」

「哦?這麼說,你們已經和鬼子交過手了?」萬江問道。

水生繼續說:「是啊長官,他們從漫河橋底下偷偷摸過來,像是來打前站的。我們打死了五個,他們又來十個。我們打死十個,他們又來二十個。最後實在頂不住,這才撤的,結果……從南岸上飛過來一顆炮彈把我們都打散了。臨走時,我好像看到我大哥躺在地上,好像受了傷,長官,救救我大哥吧。」

萬江又問:「那麼,鬼子一共多少人?多少炮?」

「興許……不,我大哥說,至少三千人吶。我爬到山坡上往下看了一眼,那是密密麻麻,黑漆漆的一大片,跟一窩螞蟻一樣,天又黑,我怎麼數得清呢?大炮就有整整一排,三百多米的南河岸全是又黑又粗的炮管子。就這些了,長官。」

「整編的炮兵聯隊,那是三千八百人。炮與炮之間有多遠的間隔呢?」

「我不懂,額……大約十步。」

「十步,十米,起碼三十門大炮,是一場硬仗要打!漫河灣的鄉親們呢?」

「鄉親們全都在山上,在漫河洞!長官,你們是要去打鬼子嗎?」

「行了,警衛員,放他走。」

「長官,如果見到我大哥,告訴他,就說水生回了老家。我大哥背著和我一模一樣的刀。」

水生走後,萬江立刻召集了各級長官開會,幾個人蹲在地上,拿著石頭又指又畫地說道:「講一下。第一,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堅決不能讓鬼子進山,不能讓鬼子的部隊過漫河。第二,鬼子這伙炮兵聯隊也不是吃乾飯的,先不要硬來,摸清楚他們的陣地部署之後再行動。第三,據剛才水生的話講,看來鬼子對我們也不是很熟悉,所以才派出一小波偵察兵打前站,那我們就接著打,

他來幾個打幾個,打死一個是一個。」

「是的長官!」

萬江指著遠處,接著說:「張營長,看見那座山沒有?你帶一個團繞過去,全體跑步前進,儘快抄掉他們的炮陣。想盡一切辦法,務必端掉鬼子的炮陣,我不管你是用手榴彈,還是用石頭堵住他們的炮眼,總之,敵人少一門大炮,咱們就能少犧牲百十來位兄弟。繞這一圈且有三十公里吧,我也不為難你,給你三個小時的時間,怎麼樣?過得去嗎?」

張營長拍著胸脯說:「三小時足夠,誰過不去,誰是王八。」大夥嘿嘿一笑。

「那好,三個要點大伙兒記住。第一,守住漫河橋,鬼子來多少,給我打多少,但是要節省彈藥。第二,炮彈不長眼,不要正面交鋒,只能守不能攻。第三,等老張得手,端了他們的炮陣,再聽我命令發起總攻。」

最後,萬江語重心長地說:「老張啊,我可是把寶壓在你身上了,你要是過不去,咱可就全完了,鬼子的三十幾門大炮會把咱其餘弟兄們炸成灰。」

「請長官放心,就算是王八,三個小時也爬得過去。」

這場戰役的起初只是三三兩兩的槍聲,相互試探,參戰的士兵不多。到了深夜,主要戰場仍舊轉移到了漫河灣,有些人趴在石縫中間正巧可以看到山下的戰況;因地勢特徵,使得兩軍戰線拉鋸縱橫十餘里,不斷周旋,不斷尋找機會和弱點試圖給予對方致命一擊。満川和野以為對方要衝鋒,派出大部分兵力行進抵禦。萬江長官卻帶著部隊趟過河灣打了個轉身,鉗形吃掉鬼子在側翼的掩護。雙方以漫河橋為中心,在河岸線上拉鋸,満川和野不斷命令炮兵調轉炮頭的描向,萬江又不斷地在河岸線以及山坡上面迂迴。一開始的戰況難以把握,沒有展開最強烈的攻勢和大規模的火力集中。

日軍的大炮明晃晃地擺在河岸上,不做任何掩護,那是赤裸裸的挑釁和羞辱。満川和野自信地認為,萬江部隊根本打不到自己的炮兵陣地去,於是將全部注意力放在漫河北岸,朝著漫河灣進行無差別轟炸,依仗機槍大炮攻打前點作為掩護,同時為了摸清國軍的兵力部署,又命令一大股步兵朝橋面上壓過去,就地分散在漫河橋以北。

萬江幾乎是跪在地上,勉強露著腦袋,以俯視的角度觀察,思考,測度。仔細地觀察著戰場上的每一塊石頭,每一簇灌木,每一道溝壑。這些地勢起伏在常日里並不起眼,可是在形勢嚴峻的戰場上,都可以演變成為重要的火力支撐點。無論進攻或防守,都可能成為影響整個局勢的關鍵轉折。可以說,戰場上的命運,有時候就是那些不起眼的地形決定的。

萬江發現幾處就連大炮都瞄不著的安全地點,命令部隊穿插進去。戰場的形式終於明朗起來,最終混戰的激烈程度,遠超雙方預期。這場游擊戰,最終演變成河岸線的爭奪戰,陣地戰和阻擊戰。

那些當兵的鑽進浪坡以為暫時安全一些,斜插搶佔那些天然陣壕。都是些年輕的小夥子,把頭埋進窪地里匍匐前進,頭頂是飛射的炮彈。一團人馬藏在林子里蓄勢待發,另一團則伏在反斜坡后悄悄推進。日軍密集的炮彈落在河岸上,令漫河決口,順著地勢漫延,平坦的地方變得一片泥灘。水沒有固定的流向,不斷在彈坑裡積淤,又不斷流向深處。渾濁的水在地面上匯聚,灑濺,變成濃稠的泥漿,附著在戰士們的腿上。

炮彈如雨點落下,聲如雷鳴震蕩。很快,漫河灣變成了一片騷動的陰影,天邊燃起熊熊火光,四周瀰漫著濃烈的硝煙味。密集的彈幕無情地轟炸著漫河灣的每一寸土地,那些榴彈、散彈、破甲彈、燃燒彈、照明彈炸開了通往無極地獄的大門,像一場營營擾擾駭人聽聞的噩夢,一場不成形的,斷片的噩夢。漫天的火星在空中盲目飛舞,嗶嗶啵啵的火舌在房舍上四處蔓延,颳起一陣陣烏煙瘴氣令人作嘔的旋風。

日軍的炮彈輪番轟炸,周圍倒下上百人,像是被風吹倒的。萬江急的破口大罵:「你個王八羔子老張,真在地上爬呢?再繞過不去,我這點老底全讓鬼子轟沒了。這仗打得可真窩囊,老子兩個團的兵力。硬是讓人按在地上打,老張啊老張,你可跑快點……」

「我說長官,你給張營長撥了一半的兵力去端鬼子的炮陣,結果咱們在這頂著炮火挨揍,至於嗎?」

「你這不是廢話嗎?怎麼不至於!老子要是有這麼多大炮,別說三十門,哪怕有十門一百二十毫米榴彈炮,咱們團也敢在中原戰場上橫著走,哪輪得到小日本在這裡耀武揚威?」

張營長帶著一個團的兵力跑步前進,上坡時手腳並用抓著石頭往上爬,下坡時便一屁股坐在地上順坡滑溜。那時天氣正熱,穿的薄,有些戰士的褲襠都磨爛了,露著腚往前跑,拼了命地跑。張營長喘著粗氣喊道:「望山跑斷腿啊,這何止三十公里,娘的,五十公里也有啊,看來這回真要當王八了,兄弟們,往前沖……」

三個半小時之後,張營長繞過漫河灣,走險峻的羊腸山路從敵人後方進入戰場馳援。鬼子的炮火瞬時間減少了大半,萬江長官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欣喜地喊道:

「好你個老張,敢他媽遲到半小時,回頭看老子不收拾死你個老王八,娘的,王八犢子頂著秤砣都比你跑得快。司號員呢?司號員在哪兒?吹衝鋒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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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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