陷落(六)
「既然人已經死了……」有鄉親們聚在一處,眼看山下的戰火似乎燒不到漫河洞,於是放大了膽子對周先生說:「還是先安排後事吧。」
「這樣的年月,還談什麼後事?活不體面,死也不體面。」周先生展現出讀書人的憂鬱,感嘆道。
周達仍沉浸於悲痛中,作為長子,除了父親的安排,其餘的家事他早開始試著當家作主了。「這事兒不能就這麼算了。鐵山一定要為我媽償命。」周達說。
「你忘了你媽說過的話了?叫你們不去尋仇,你咋聽不進去呢?如今國家處於危難之際,冤冤相報何時了?國讎家恨,孰輕孰重,我也不必多說了,你們自己好好想想。」周先生的話在漫河灣里回蕩。
「那也不能便宜了那貨。」周仁說。
「他這一去,還不知道是死是活。瞧著陣勢,能留個全屍,倒算好的了。」
「我不信,萬一他跑了呢?」周順說:「他跑了,咱們找誰算賬去?」
周先生看著兒子們都陰沉著臉,個個表現出難以遏制的怒火。年輕氣盛,在他看來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他們眼下不僅是憤怒,在悲痛的情緒中,在戰火的熏陶下,潛藏著一些焦慮和不知所措,能想到的事情只有復仇。
「放心,他跑不了。」周先生指著洞里成堆的麻袋,裡面裝著玉米小麥。旁邊還有上百斤火腿臘肉,還有幾十壇美酒。應該是鐵山的全部家當了。
外面是隆隆炮響,那些人靜默著,看著周家兄弟擺著一副兇惡沉悶的臉,甚至有些心虛和膽怯,誰也不敢多說話。聽著山下隆隆炮火,隱約中聽到有人發出的慘叫和喊殺。
周達面對著母親的屍首,想著過去和眼前的心事,一直沒想明白這一切是如何發生的。他覺得自己身體上有那麼一部分,即將和母親一起埋進墳堆里去。他已經喪失了理性,同時又少了許多浮躁,胸懷中增添了一股無名的力量。周達回頭看著父親的臉上滿是憔悴,頭髮花白,似乎是睡著了。於是悄悄拿起槍,走出洞外。
「哥,你幹啥去?」周仁和周順跟在他身後。
周達說:「我去找鐵山算賬!」
周順把槍背在肩上,悄悄地說道:「一起去吧。」
漫河洞里,周先生站在那一言不發,身影異乎尋常地偉岸,又帶著一點凄涼。
周達,周仁,周順悄無聲息地繞著整個前沿陣地掃了一整圈,並沒有找到鐵山的蹤影!時不時地放兩槍也根本沒有人注意到。大約凌晨兩點鐘,兩軍陷入大混戰。雙方共計上萬人湧入漫河灣,長長的火線上滿是頭盔和刺刀蠕動。漫河水淹沒了麥地,成片的麥束像草席一樣平鋪在田野上。田間的小路上滿是濃稠的泥漿,從前波浪起伏的丘岸被炮彈整齊地削去,變得與路面齊平。
張營長成功抄掉日軍的炮兵陣地,漫河南岸的炮火忽然減少了很多,不久后全部啞火,其餘部隊也被張營長衝散。日軍的陣線在回撤,失去了炮火掩護的日軍在河岸上孤立無援,遭到前後夾擊。即使如此,他們的機槍陣地還在,突突地冒著連連火光。萬江發起三次衝鋒均被打退,日軍的陣地上也不斷傳來尖銳的哨響,重新集結部隊應對衝鋒。
就這樣,一邊是規整的尖哨,另一邊是嘹亮的軍號,兩種信號進行著最後的對抗。
黎明之前,一陣嘹亮的衝鋒號再次吹響,霎時間,如有千軍萬馬齊聲呼喊著從四面八方衝進日軍陣地,雙方展開了白刃戰。
周達,周仁,周順也跳了出來。周達雙手舉著槍,瞄了好一陣,「啪」一聲槍響,鬼子的一處機槍點也啞火了。
「我操,這麼準的槍,是誰打的?」
「報告長官,好像不是咱們的人。」
三兄弟接著在橋上放槍,一共打掉日軍四處機槍點。萬江團上欣喜地喊道:「哈,鬼子沒了炮陣,又沒了機槍點,那就是咱們案板上的魚肉。團部正好缺兩名狙擊手,好苗子,早晚是咱們的人。」
戰場上的局勢瞬息萬變,這是常理。正當萬江倍感自信地認為將取得這場戰役的勝利時,有兵來報:「報告長官,敵人的坦克開上來了……」
萬江皺起眉頭問:「坦克?怎麼會有坦克?」
「是的長官,是坦克,硬邦邦的鐵殼子,坦克!」
「鬼子的援軍?」
「恐怕就是!」
「他媽的!」
「接下來怎麼辦?長官……要撤退嗎?」
「撤退?」
「是啊長官,等您下命令……」
「還能撤到哪兒去呢……敵人有幾輛坦克?」
「三輛坦克打頭,五隊步兵……」
「還有呢?不止這些吧!」
「沒時間打探清楚了,總之是敵人的增援來了,我們絕對打不過!」
「放你娘的狗臭屁,什麼叫打不過?」
「長官……」
「撤退?你告訴我,咱們能撤到哪兒去?」
「回河南吧……」
「當初為保武漢扒開黃河大堤,如今武漢不保,哪還有臉再回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長官!」
「中國大半淪陷,哪他媽還有青山在!」
「那命令呢?」
「命令就是衝鋒!進攻!衝鋒……」
萬江話音未落,一顆炮彈落在他們身邊。轟隆隆的坦克調轉炮口,對準漫河灣又是一陣無情的轟炸,越來越多的人倒下,堪稱鬼影的漫河兩岸,升起燃不盡的血色野火。
張營長是個河北人,從軍不過四年便被升職為團級長官,只因為缺少官方上級的任命文書,暫居營長之位,實際上執行團長的職務。作為萬江一手提攜的幹部,他們一同經歷過數次戰役。張營長是個難得的老兵,已然無所畏懼。
今日不同往昔,他頭一次作為長官帶領整團人馬和萬江分頭作戰,四面八方的炮火有種莫名可狀的驚悚。五十公里的急行軍,全團上下精神體力逼近極限。敵軍的援兵一到,士氣更是急轉而下。火樹陰風,血流成河。張營長察覺到,不能再戰。他唯一不甘心的,自己實質上只是個營長,並不能代替萬江下達撤退的命令。縱使他有這種念頭,卻仍然面露殺機,戰勝眼前的敵人,劈開一條血路。
張營長在漫河南岸浴血奮戰,聽到有人喊:「團長死了……」
「團長死了?萬江?」
周圍又有許多人倒下,坦克眼看就要開到面前,碾壓著地上的死屍發出「咔咔」骨頭碎裂的聲響。當前的形勢不容他細想。張營長終於下達命令:「撤退……」
最終,張營長帶著全團僅存的一千多人馬,倉皇地離開漫河灣戰場。
天早就亮了,其他地方已經被艷陽籠罩,那些山們仍舊擺著冷酷的鐵面,似乎漫河灣總是被時間遺忘。所謂清晨,只不過是一團沆瀣的霧氣,看山只有一道道昏暗的輪廓,哪哪仍舊是黑漆漆的,沒有什麼景色可言。曠野的山坎、丘巒、川地、溝壑、溪谷形成一片頭盔、刺刀和人海。那些兵的屍體在上百畝的土地上躺成一片,圍成一簇,跟疊羅漢一樣摞起很高的屍層,原先起伏不定的慢坡地被死屍填緩了許多。血色的泥漿順著山坡傾瀉,沿路注滿了用作灌田的犁溝。
緊挨著漫河橋,屍層下面壓著一具屍體,萬江在血泊里躺著,右肩胛骨上嵌著一塊兩寸多的彈片,傷口看似很深卻不致命,斜著蔓延到腋窩,萬江應當僥倖。在上萬死屍中間僥倖地活著掙扎,奄奄一息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心想:「我打了敗仗!」
視線逐漸開闊,周達這哥仨才得以親見戰爭的真實場面。他們驚異地看著周圍,戰鬥之後留下的滿目創痕;原先的密林現在已成了空曠的雜木場,樹木被連根拔起,燒成黑炭。向陽的山坡也被炮彈削去半邊,地上隨處可見斑斑血跡,彈殼、鋼盔、血淋淋的手腳四肢,碎肉、腸子。黑漆漆的彈坑比比皆是,千百年一成不變的黃土地改變了它的顏色,炭黑的,血紅的。
戰場上遺落的畸形的屍體,彎曲的刺刀,岸邊的柳樹上清晰可見的彈痕,同樣昭示著這場戰役的激烈程度。那些當兵的在這裡搏鬥,廝殺,負傷,流血,戰死。兩國年輕人的血液匯流到一處,在彈坑裡緩緩凝固。
漫河灣的碉樓被炮彈炸得面目全非,碎石塊地下埋著幾具屍體,周圍散落著幾口大刀。他們小心翼翼地搬開碎石,辨認他們的身份:「都不是鐵山!」周順疑惑地望向周達。
「接著找,我不信他還能活著出去。」周達還是不甘心。
戰火持續了一整夜,哥仨在山林中潛行,一度與火線靠得很近。表現上漫不經心。重新審視著漸漸明晰的天色,越來越多的屍體暴露無遺,這場面令他們感到汗毛聳立。
火堆的餘燼在清晨的山野間冒著藍煙,如霧一般籠罩著這片戰場。
「有個活人!」周仁大喊,橫跨過腳下的屍體,赫然發現萬江癱坐在橋頭,出神地望著周圍躺下的熟悉的面孔。
「在哪兒?」周達問他。
「這裡,他還活著。」
「過去看看。」
周達,周仁,周順圍著那個軍官模樣的士兵,見他渾身是血,一臉的懊惱和失意。
「敵人打下來沒有?」萬江頭也未抬。
「打完了。」周達說。
「還剩多少人?」
「一個都不剩?」
萬江彷彿知道他會這麼說,只是自己明知故問罷了,輕飄飄地看了他們一眼,明白眼前的人並不是自己的兵。於是又問道:「那你們是誰?」
「俺們是這裡的老百姓。」
「日本鬼子呢?」萬江接著問。
哥仨面面相覷,說道:「這兒除了我們,一個活人也沒有了,剩下的都在地上躺著。」
「您受了傷?」周順體貼地問他。
「也許吧……」萬江喃喃地說,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不甘。
周圍一片死寂,清風在耳邊低語。仔細聽,那風中似乎傳來人們的哀嚎、嘶吼,喊打喊殺,也有人哭喊著救命,聲聲震天響。
環顧那些數不清的屍體,活活地躺在那,又死死地一動不動。每個人的身上都有一處或幾處致命的傷口。似乎那血仍是滾燙的,要小心觸碰。想想吧,有無數雙毫無活泛光芒的眼球盯著你,直到你沒有力氣抵抗,背過身去亦能感到一股深深的哀怨。或許你不覺得恐懼,只覺得昏昏欲睡,感到他們有著無盡的力量填滿你的身體。
明明他們安詳而恬靜地躺著,沒有任何痛苦,已成為一團冰冷的血肉,蒼白的嘴裡吐著冷氣,卻拉扯著你的精神和思想,令你的牙齒打顫,血液卻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