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機(一)

生機(一)

漫河水沖刷著戰爭的痕迹,可戰爭畢竟是無情的,村民常日里精心打理的莊稼,菜園,籬笆,樹林,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毀壞。整片整片的瘡痍,許多年仍無法恢復原貌,甚至永久性地改變了地形。大量的於沙滲進土壤,麥苗也很難再生長。鄉親們對這場戰爭的定論,也有著自己的尺度,總來說無非兩字:「造孽。」

流年消逝,戰爭的創痕在歷史的洪流中好似大海的潮汐,在生命頑強延續的均衡節奏中擁有自身規律,即是片刻的,也是永恆的。無論我們如何追溯,無論我們在多麼遼遠的時間線上想起,那永遠是一首悲慟的壯歌。

漫河灣戰役的規模,在整個中國抗戰歷史上也只是鳳毛麟角。反觀失敗的因素也有很多;如武器裝備,指揮素質和戰場執行力等等……

如今,我們只能聽聞這場戰爭的親歷者的口頭轉述,即使如此,也不難產生一絲共情。拋開任何政治主體的傾向性,再來回顧這場悲劇,不禁對全人類的命運產生憂慮,進而悲慟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復。

無可置疑,如果沒有國共兩黨的艱難抗戰,中國的未來或許是另一番景象,這是不可想象的民族災禍。勝利,屬於為抗戰犧牲的百萬英魂。

1949年10月,一位不知名的遊客來到漫河洞,在洞中的岩石上刻下四行字;觀音寺的濟化和尚要為菩薩像取水去塵,挑著扁擔在這塊石頭前端站了好一會兒,賦題「恨天歌」三個大字。似乎覺得不太妥當,又改成「恨離歌」可臨走前又把題全部擦掉,只剩下這四行字。回去以後便更虔誠地誦經念佛了。那四行字的抄本如下:

照夜清屍煙

遺骨漫河山

萬家無兒歸

恨離別恨天

夕陽漸沉,遙遠的天空漸露青色。雲縫中升起一輪新月,皎潔的月光下出現一隊人影。日軍來打掃戰場了。

換做以往打了敗仗,萬江的身邊總有兄弟。此時他卻獨自坐在漫河橋上,整整一天。鄉親們送來的水和食物他也不瞧一眼,只顧暗自傷神地望著那片戰場。萬江停止了凝望,掏出腰間的配槍。那把槍在他手裡抖動,不受控制地瞄向遠處。

「算了吧。」周先生在他身後說道:「看樣子也是來收屍的,何必再動干戈呢?」

這天夜裡,日軍的卡車來過十幾趟,裝滿了屍體運下山。鄉親們也都躲得遠遠的,一度害怕發生交火,不料那整夜相安無事。

周先生訕訕地對萬江說:「您感覺好一點的話,鄉親們搭把手,把這些兵都埋葬了吧。不過,您得去認認臉。是誰不是誰的,死也有個明白,您說呢?」

「您看,這些人您都認得吧?」

萬江點點頭,說道:「都認得。」

「有名有姓?」

「有名有姓。」

漫河灣西北處,穿過一片茂盛的灌木叢,有一道天然斜坡,三面環山。這道坡,本地人稱之「黃風嶺」是一塊墓地,安葬著不少漫河灣的先輩。周圍有一片高大的柏樹林,一年四季青蒼蒼的。每棵柏樹四周都有幾座大小不一的墳堆。墳頭長滿雜草,上面覆蓋著一層枯黃的柏葉。高處有一片空缺,那本是留給漫河灣百姓的規劃墓地。

在許多老百姓的幫助下,萬江為死去的戰士們建造了一個巨大的墳冢。遠遠看去,像是一座山丘,地底下安葬著三千多名士兵的遺體。

萬江孤獨的身影穿過柏樹林,眼前雜亂的枝杈在他的肩膀上搔抓,

隨著他的腳步邁動而沙沙作響,有人在路的盡頭等他。

周仁小聲說:「爸,還是沒找到鐵山。」

「算了,孩子,漫河灣不能再死人了。」

「謝謝鄉親們了。」萬江跪在老百姓的面前叩頭。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你們打鬼子,也是為了老百姓。這是恩情,不能不報。」周先生攙扶著萬江軟綿綿的身體說。

「感謝周先生,這幾個都是您的兒子?」萬江指著幾個年輕人問道。

「我叫周達。」

「好,多大了?「

「十九。」

「我叫周仁,十八。」

「我叫周順,今年十七。」

「我叫周正,我今年十五,下個月就滿十六。」

「好,真好。那天晚上,日軍的機槍點是你們打掉的?」

「是的長官。」

「好槍法,願不願意去當兵呢?」

「就等您這句話呢,當然願意。」

「眼下,武漢是去不成的。但是距此地不遠的南陽,駐紮著一批紅軍部隊。我有個同學在那裡當政委。我可以寫一封信,你們可以去他那裡。怎麼樣?」

「只要能當兵,去哪兒都行。」

「好。」

清晨的蒼蠅嗡嗡亂飛,比公雞的啼鳴更管用。萬江忍受不了這樣的搔弄,醒了過來,傷口傳來一股惡臭。萬江看了一眼傷口,目光越過窗檯,總是能看見鄭洪山的小腦袋。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門檻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圍著村子走上一遭,再回到門樓里獨自發獃,像是在等什麼人回來。萬江心想:「那應該是在等他爹……」

「小孩兒!」萬江喊了一聲。

鄭洪山扭頭,意識到屋裡的人在叫他。天色還早,到處都是灰濛濛的,室內的光線很昏暗。鄭洪山總光著腳,不愛穿鞋,站在門口將身軀挺得很直,像個等候命令的小兵。

萬江指著桌子上的陶碗,說:「去,再給我打碗酒來!」

他昨晚喝了不少,否則傷口會折磨他直到深夜。喝酒是為了麻醉,而並非消遣。

很快,鄭洪山雙手捧著一碗酒,忍著濃烈刺激的酒味,輕手輕腳地送到萬江手裡。看著他喝掉一半,又將另一半灑在血淋淋的傷口上。他眯著眼睛,看到那道化膿的傷口,覺得自己身上爬滿了毛蟲,心頭陣陣發毛。可是萬江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彷彿傷口長在別人身上。

鄭洪山望著那張鐵色蒼白的臉,感受到難以抗拒的威嚴,疑心觀察著他異於常人的舉動,講出憋了半天的話。「疼嗎?」他問。

「不疼,跟螞蟻咬了一樣,不疼不癢的……」萬江說著,擠出了傷口裡的膿血,穿好衣服,打算出門走走。

鄭洪山當起了導遊,帶著萬江來到一處山岸,漫河灣的景緻一覽無餘。萬江舒暢地望著面前展開的遼闊地貌,大山的曲線奇妙變化,天際翱翔著成群的飛鳥。樹上偶爾有片葉子順著山坡盪去,因為一陣風而飄得很遠。落在山的邊緣又遇到一陣向上的風,便在半空中起伏,搖擺不定,直到看不見它的蹤影。脫掉這身戎裝,他真想在這兒呆下去。陪伴著靜默無語的大山,和花草樹木交頭接耳。可他還有許多事情放不下,無法到達這種境界。

萬江盡情地環視四周,終於發現了遠處被炮火摧殘殆盡的麥田,整個戰場伸展成大片的荒蕪,那裡曾飄著洶湧的麥浪,不分晝夜地呼嘯。孩子們也曾赤腳跳進麥子的海洋,枕著香甜的秸稈,躺在星夜下酣睡。在無數看不見的歲月里,大地散發著它的氣息,滋養著漫河灣的子民。突然,他整個人被傾瀉而來的失落籠罩,但不到一會兒,悲痛的情緒又將他拉了回來。他面向黃風嶺,看到那座千人冢,表面的土壤猶如金子般的黃野,延伸到大地的盡頭。他俯瞰著漫河灣的人間草木,滿懷罪惡感地自行懺悔。

萬江覺得自己的心裡有無數彷徨的慾念,激烈地在胸膛顫動。他想對著空曠的山野呼喚,大聲高呼:「我多麼熱愛這片土地。」可他沒有這樣的勇氣,只能木獃獃地任憑這句話緩緩凝滯,而無從表達了。

他們在山上轉了一會兒,下山路過一片麥田,瞥見一群人手持鐵鍬往地下深挖。看到周先生,萬江遠遠地行了禮。快到跟前時,周先生問他:「怎麼樣?傷好些了嗎?」

「好著呢,大伙兒這是做什麼?」

周先生很是憂慮,俯身撿起一把土塊,在手裡捻碎,像麵粉一樣從他的指縫中掉落。四周挖出來許多大坑,無一例外都是乾巴巴的,周先生說:「旱得厲害。」

「何以見得?」

「有錢難買五月旱,六月連陰吃飽飯。」

周先生從村民手裡接過一把鋤頭,吃力地摟了一鏟土,開始向大伙兒展示如何辨別土地的旱澇,講了許多事理。

土壤,根系著農民的飯碗。他們了解腳下的大地,大概是出於相互養育的命運關聯。土壤需要保持一定的水分才適宜播種。而今人們深挖七寸,挖出來的土卻又干又黃,酥得像麵粉。如果強行播種,那麼種子便會在乾燥的土壤中發霉死去。

「今年怎麼旱成這樣?」

「龍王不在家,你能有啥辦法?」

農民的肌膚和腳下的土壤呈現同一種顏色,面對天災降臨,也只能用這種詼諧而實則無奈的說法來解釋。人們在等一場雨,一場連綿的雨。倘若不能將今年最後的一茬糧食播種下去,那麼等寒冬來臨,恐怕不知多少人要忍飢挨餓。

「北村的程瞎子餓死了」直到漫河灣出現第一例因飢餓而死的命案,這場乾旱終於演變成為了一場災難。老天爺始終沒有要下雨的意思,許多人再也等不了。餓死了人!天大的事兒!這使得那些沒有太多存糧的農戶打定了主意,出門乞討,上街賣藝。在飢餓面前,任何尊嚴都是次要的,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漫河灣,出門尋求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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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的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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