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連日多雨,天色陰沉,淺淡的光線掩埋在濃厚的雲翳之後,攪得人心沉悶壓抑。
涼風攜來淡淡的水產腥氣,嘈雜喧鬧的叫賣聲混雜著卸貨工人的號子聲,白日的京東漕運碼頭熙來攘往,皆為利來,澹澹江面倒映萬家辛苦,拼湊成通都大邑一道繁華熱鬧的剪影。
阿朝被崖香攙扶起身,從船艙里走出來時,周遭鼎沸的空氣仿若凝滯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牽引過來。
女郎頭戴幕籬,一身清落的霧青色錦裙,腰間垂掛鏤空浮雕玉葉禁步,清風徐來,環佩玎璫。
月白乳煙緞的攢珠繡鞋徐徐踏上甲板,一襲薄綃掩蓋住絕色的姿容,卻掩不住窈窕玲瓏的身段。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天子腳下樸拙莊嚴的氣派與江南水鄉含蓄雅緻的韻味有著鮮明的對照。
碼頭的商販見慣了南來北往的客商,從這姑娘舉手投足間,一眼便能看出她獨屬於江南女子的柔弱婉約。
下碼頭時,蘇老闆不著痕迹瞥了眼身側,猶豫著要不要伸手去接,這一微頓,到底晚了一步,阿朝已垂眸提著裙擺上了岸。
只是,那一截皓若霜雪般的手腕卻盡收眼底。
這麼精緻的人兒,若是能自己享用……
蘇老闆喉嚨一滾,忽想起此行目的,不得不掐滅了這個念頭。
他笑問:「芊眠姑娘今日可好些了?」
阿朝下了甲板站定,幕籬遮掩住微紅的面頰,她纖長的眼睫不安地輕顫了下,「多謝蘇老闆關心,芊眠……」
「已經好多了!」春娘及時上前搶過話頭,賠了個笑:「只是姑娘方在京城落腳,難免有水土不服之症,未免伺候不周,掃了貴人的興緻,蘇老闆可否寬限幾日,為姑娘請個郎中仔細瞧瞧?」
眼下這情形是春娘最不願看到的。
喝了一路的葯,阿朝的癥狀卻半點未見好轉,昨夜醒來用了些小吊梨湯,竟吐了大半。
十萬兩買下來獻寶的人,就這麼病懨懨的如何是好?
春娘生怕惹得蘇老闆不豫,今日下碼頭前特意為阿朝好生裝扮一番,免得叫人瞧出了病氣。
蘇老闆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阿朝身上,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斟酌這話的真偽。
江上風大,掩面的幕籬被吹盪起來,露出脖頸一截凝脂般的雪肌。
單單這一抹粲然,就足以讓人目眩神迷。
蘇老闆眯了眯眼。
阿朝有些局促,愈發垂了頭,衣袖下的手指一寸寸地捏緊。
蘇老闆的目光從那驚鴻一瞥的玉頸緩慢收回,語氣平和:「也好,離梁王壽辰還有幾日,姑娘可先到驛館安置,在下必為姑娘尋來京城最好的郎中,還請姑娘儘快調養。」
他抬起頭,凝視著那幕籬之後的人,提醒道:「最晚八月初十,姑娘可就要進府了。」
日子越來越近,彷彿索命的一般,將她越拷越緊。
春娘忙保證:「姑娘定能趁這幾日養好身子,為您盡心。」
「好說好說,」蘇老闆笑了笑,「芊眠姑娘仙姿玉色,我見猶憐,定能深得王爺喜愛。」
春娘見他不惱,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棋盤街車馬喧闐,往來人流如潮。
蘇老闆前往醉仙樓談生意,阿朝幾人則由車夫帶路,前往客棧安置。
阿朝坐在一輛翠帷朱纓馬車內,指尖挑起帷幔一角,望向車窗外。
盛京城民康物阜,人煙稠密,相比揚州的繁華富庶,更添幾分莊嚴厚重的王者之氣。
棋盤街兩邊商鋪林立,往來貴族馬車不計其數,路邊的小攤圍著不少孩童,師傅手裡的糖人紅亮誘人。
一旁兩個丫鬟也從未見過盛京繁華,心中無比雀躍,卻又忌憚春娘威厲,不敢東張西望。
阿朝看了許久都不捨得移開目光,「春娘,橫豎還剩下幾日,我們到處走走可好?」
入了梁王府,前路難料,再要想看看這般繁華盛景,可就難了。
春娘卻拉下臉:「想出門還不容易,梁王好美色,你若能哄得他忘乎所以,何愁日後不能出門?芊眠,當下最要緊的這一關,跨過去就是終生的富貴。一會到了驛館,你就乖乖診治,乖乖喝葯,聽到沒有?」
她一抬手,阿朝眼前便是一黑,視線從煙熏火燎的小食攤換成沉悶刻板的車帷。
阿朝抿了抿唇,眼裡閃動著細碎的光,輕輕地說了聲「好」。
春娘得意地一笑,亦向車窗外看去,心道來日姑娘成了梁王的姬妾,她便是梁王愛妾的娘家人,即便是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照樣呼風喚雨。
少頃,行車聲、馬蹄的急踏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天子腳下,一磚頭能砸中幾個穿朱戴紫的,想來又是某位大人物出行。
車夫坐在駕轅上,見街口一隊持劍的精兵擁護著一輛四駕馬車迎面而來。
馬車之後,上百名黑衣帶刀護衛烏泱泱地驅開四散的人潮。
車夫見勢趕忙拉緊韁繩,避讓到路邊,車內四人沒留神,身體齊齊往前一傾。
崖香眼疾手快地將阿朝護在自己身邊,兩人勉強穩住身形。
春娘一把抓住身邊的扶手,眉頭擰緊,見阿朝無礙,這才朝外嗔道:「當心些!姑娘若是磕著碰著,你們擔待得起么!」
車夫偏過頭低聲解釋:「姑姑恕罪,當朝首輔車駕在前,尋常百姓皆需避讓,勞煩姑姑和姑娘稍候片刻。」
話落,兩個丫鬟都嚇傻了。
沒想到她們來到盛京的第一日,就遇上了首輔的車駕,那可是當朝一品大員!
春娘縱是氣焰再盛,聽到車夫這話也不由得屏息噤聲。
馬車擦身而過的瞬間,阿朝心口忽然沉沉地一緊,目光竟似被拉扯般,久違的牽連和某種莫名的期許促使她再次抬起頭,透過帷幔的罅隙往窗外探去。
黑漆錦蓬的馬車從眼前駛過,四角懸挂的銅鈴一聲聲地刮蹭耳膜,寶藍色綉瑞獸紋的錦帷隨著車身晃動的節奏掀起一角。
周遭的一切都靜了下來。
阿朝眸光定格在眼前一晃而過的馬車內,男人清晰冷毅的下頜線。
無聲的逼仄與威壓撲面而來,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腦海中忽然思緒紛紛,彷彿能從那僅僅窺見一瞥的下頜,勾勒出一張模糊的面部輪廓。
長眉,深眸,高鼻,緊抿的薄唇,她未曾見到過的一切一切,卻又難以將男人的面容拼湊完全。
一霎的失神過後,轆轆聲已然遠去,街市來往如常。
阿朝放下帷幔,收回目光,才覺自己有種莫名的心悸。
陌生,又熟悉,讓人想起檐下的冰,松間的雪。
怔愣半晌,阿朝慢慢呼出一口氣。
她是塵泥一般的人,怎配與當朝首輔一見如故。
更何況,她不過是瞧見了那人的下頜,連正臉都未能一觀,談何似曾相識?
馬車繼續前往驛館,銀簾在一旁小聲地感慨:「盛京果然不同於江南,內閣首輔竟有這麼大的排場,知道的是首輔出行,不知道的還以為官府拿人呢。」
方才屏息凝神的車夫悄悄鬆了口氣,朝車內笑道:「姑娘不知,咱們這位首輔大人,十五六歲時便是天子近臣,弱冠之年入內閣,現如今已是當朝第一人了!年輕氣盛嘛,難免講個排場,有句話怎麼說來著,『錦衣不夜行』,我若有飛黃騰達的一日,村口的貓狗少不得都得知會一聲。」
崖香與銀簾二人掩面而笑。
這回連春娘都愕然睜大雙眼:「我當內閣都是些白髮長須、德高望重的老頭子呢,竟然如此年輕。」
車夫道可不是。
他是蘇老闆在京城的親信,也分管一些小生意,京中大小事不說了如指掌,多少比尋常人留心幾分,尤其鹽酒茶稅與官府密切相關,一有風向便要往揚州傳信,決不能慢人一步。
因而這些年在京城,他對這位年輕的首輔早有耳聞。
若問這幾年皇城三台八座中何人頂頂位高權重,無論朝野還是民間,議論最多的還是這一位。
車夫興緻勃勃地介紹一番,好像同在京城,也有種與有榮焉的自豪。
聽聞裡頭那戴幕籬的姑娘是要送給梁王的美姬,車夫不由想起梁王素日殘暴行徑,心下一嘆,又忍不住多嘴兩句:「這位謝閣老與梁王父子不大對付,姑娘日後在梁王身邊可要仔細這一樁。」
春娘微訝,心下斟酌片刻,隨即一改方才的態度:「多謝您提點。」
待下了馬車,春娘又往那車夫手裡塞了一包銀子,頗有殷勤的意思:「咱們初來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誠如您方才所說,姑娘日後若言語衝撞了貴人,定是個萬劫不復的下場,這點心意您留著喝茶,可否替姑娘多打聽一些梁王的喜惡,我們也好早做準備。」
車夫掂量掂量手裡的荷包,拍拍胸脯:「您等我的好信兒!」
春娘是個仔細人,這些事不必阿朝來操心。
操心就能解決的,春娘都能替她打點妥當;
操心不了的,誰來都不頂用。
有備無患,來日不至於手忙腳亂,至於如何伺候,瓊園自有一套齊全的章程。
姑娘們在還不懂男女大防的年紀,就已經將「宿昔不梳頭,絲髮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云云背得滾瓜爛熟,從低眉斂目、煙視媚行,到寬衣解帶、鴛鴦交頸,裡頭都大有學問。
費心調-教多年的人,自比尋常女子多些手段,阿朝也不例外。
儘管不成才,可這些年耳濡目染也學了個七七八八,光如何媚眼如絲地瞧人,如何梨花帶雨地哭,一日都要練上百遍,又依著獨一份的外在天賦,也能將這七七八八補得八九不離十,千嬌百媚的風韻早就揉進了骨血里,只是她自己未必知道罷了。
後半晌瞧了郎中、喝了葯,阿朝腦海中昏昏沉沉,一覺睡到天黑。
醒來時,阿朝身上仍不舒坦,胃口也不大好,迎著崖香憂心忡忡的眼神,到底勉強自己吃了兩口。
車夫果然辦事麻利,酉時還未過半就帶來了消息。
以往為了生意場上的打點疏通,也會打聽這些高官的喜好,不外乎喝什麼茶,飲什麼酒,環肥還是燕瘦,可今日從那青樓鴇兒處一打聽,竟讓他聽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屋門關緊,車夫先是拱了拱手,然後壓低了聲音,慢慢說道:「梁王好狩獵,好肉食,尤好鹿肉鹿血,每食必葷……好細腰美臀,尤以纖穠合度為美,好……外物助興……」
聽到這裡,阿朝身子一晃,透粉的指甲一點點嵌進手心的軟肉,指尖捏得發白。
屋內主僕幾人面面相覷,春娘的面色很快恢復尋常。
瓊園出來的人,對男人的手段再熟悉不過,梁王畢竟年事已高,難免心有餘而力不足,難免依靠外物。
關上門來的取樂罷了,這都無傷大雅。
車夫頓了頓,又露出難言的神色,益發壓低了聲:「梁王夜夜都需美人作陪,晨起時以美人為盂……」
春娘皺眉:「何謂美人為盂?」
阿朝面上早已血色全無,也顫顫地抬眼瞧過來,車夫對上那雙哀戚的眼眸,實在是難以啟齒,良久才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梁王有多痰之症,喜以美人檀口為盂……」
話音落下,阿朝心口登時湧上說不出的噁心,忍不住衝到案几上的銅水盂前吐了起來。
原本身子就不爽利,勉強吃的那幾口點心茶全都堵在喉嚨口,這會全吐了出來,腹中空空,酸水直往上泛,額頭出了層細汗,渾身脫了力,只能死死撐著桌沿。
崖香也覺得噁心至極,不停地拍著阿朝的後背安撫,銀簾趕忙倒了茶來,喂她漱口。
春娘暗暗咬牙,面色也不大好看,還是給那車夫塞了一錠銀子,將人送出去。
阿朝像西風苦雨里的殘荷,身子幾乎虛脫了。
是不是就這麼吐死了,把五臟六腑全都吐出來,就不用去梁王府了?
渾身的筋骨都震震地發痛,心口一片荒蕪,她沿著桌角緩慢地癱坐下去,在那片昏黃凄惻的光影里不住地搖頭,眼淚從熬紅的眼眶滑落下來,流淌成了河……
謝府,書房。
謝昶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眉眼染了冰霜,燭火在他面龐覆上一層陰翳的光影。
他揉了揉眉心,取過案上的冷茶一飲而盡,可屬於另一具身體的不適感依舊沒有半點好轉。
屋內極靜,貼身護衛宿酈戰戰兢兢立在一旁候著,直到謝昶鳳眸微抬,「還有事?」
宿酈遲疑道:「大人臉色不好,可要請個大夫來瞧一眼?」
謝昶眉心微折,闔上眼,「不必,你下去吧。」
宿酈拱手應是,正要轉身離開,謝昶突然問道:「還沒有姑娘的消息?」
宿酈硬著頭皮道沒有,「照大人的指示,這一月以來屬下派人暗中搜遍整個盛京,也找不出一個名喚謝綰顏或者阿朝的姑娘,您確定……姑娘眼下就在京城?這麼多年,也許早就……改名換姓也說不準。」
謝昶沒再說話,他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陽穴,清瘦修長的手指冷白如玉,骨節分明,脈絡清晰。
隔得越久,越難尋到,唯一能讓他確定的,便是那一顆溫熱柔軟的心臟,多年如一日的跳動。
他有一種預感,阿朝離他越來越近了。
身體里有她的體征,她所有的冷熱、痛癢、悲喜,謝昶都能感受得到。
就如今日在街上,他坐在馬車內,心臟就那麼毫無預兆地猛地顫動起來,可他掀簾放眼望去,還是那條車水馬龍的棋盤街,與往日沒有半點分別。
人也許就在他身邊……
宿酈等了半天不見主子發話,屋內陷入一種可怕的寂靜。
謝昶沉默的時候,天生有種冷戾攝人的威壓,眸光猶如刀鋒浸了雪,令人不敢直視。
宿酈跟在他身邊多年,從未在他身上看出半點年輕人的風發意氣,彷彿天生就是冷血涼薄的政客,動動手指就是腥風血雨,手段凌厲得不像個文臣。
坐到這個位置上,已經沒什麼人或事能觸動他,更不必像普通官員那般圓滑世故。
可就是這樣生殺予奪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牽挂。
八年前就杳無音信的謝家小姐,成了主子的癥結,從未有一日停止過尋找。
八年了,主子從一介白身,一步步走上這權傾天下的位置。
家破人亡,親友凋零,數不清的風雲變幻。
當年湖州大亂時走丟的小女孩,到如今哪還能活在世上啊。
可「妹妹」這兩個字,好像天生就是柔軟溫情的字眼,要讓人疼惜的。
宿酈不忍他獨自傷神,岔開了話題:「八月初十梁王壽辰,王府管家今日送來了請帖。」
謝昶唇角不著痕迹地一牽,冷哂:「他這是在向我示威。」
宿酈面色憤然:「梁王總督漕運,這些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那個好兒子補了工部的缺,利用職權大興土木,為著一個六十大壽擴府建園,半條興隆巷都被他挪為己用。老百姓怨聲載道,陛下就這麼縱著他這個皇叔?」
碩鼠難滅,何況梁王的勢力根深蒂固,又深得皇帝寵信。
思忖間,謝昶只覺胸口窒悶,頭腦也越發昏沉,鈍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強勢地湧上來,幾乎達到一個頂峰。
今夜她如此難受,究竟發生了什麼?
腦海中浮現出青梅樹下那個綿綿軟軟的小糰子。
她自小嬌慣,從沒吃過苦,養得胖乎乎的,漂亮極了,總喜歡往他懷裡鑽。
這麼多年,離了爹娘,離了他,小姑娘不知是怎麼過來的。
燈下,謝昶撐著眉心,長吁一口氣。
宿酈眼見著主子的面色越來越難看,拳頭握緊,額頭隱有青筋凸起,一雙鳳眸如同浸了血。
只有宿酈等幾個心腹知曉,主子其實身體不大好。
自小被仇家挑斷手筋,即便早已恢復得與尋常人無異,但無論對誰來說,斷手都如斷命,文官要靠這雙手指點江山,武將要靠這雙手破軍殺將,主子自幼受此磨折,能披荊斬棘走到今日,這份心性就遠非常人能及。
況且主子身上還有宿疾,每個月總有幾日病發,偏偏還不肯看大夫。
謝昶坐在一片明昧交錯的光影里,襯得面色有種詭譎的狠戾,良久才將盤桓心口的不適驅散。
「去找……就算把整個大晏翻過來,也要將人給我帶回來!」
宿酈趕忙領了命。
謝昶飲了口冷茶,寒聲吩咐:「告知梁王,八月初十,本官必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