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顧純在改造中心兌換獎勵的時候，是看到過【愛德堡】雇傭團以近兩百枚機械之芯的成績名列第一的位置的，只不過當時他在榜上沒有看到羅阿強的名字，也就沒有再進一步關注排行榜里的信息了。
可那大金牙老頭拉開了話茬，卻說得喋喋不休起來：「這次他們兩個團合併，擁有的機械之芯數量瞬間遠遠超過其他的雇傭團，只要不出什麼意外，他們應該就會成為查古斯御用的保安隊，你以前那個夥伴羅阿強也就飛黃騰達了。」
他說著，還刻意看了一眼顧純，言下充滿著「對吧，我以前說他為了利益這句話說的沒錯吧」的意思。
結果後者恢復了手上的動作，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這是好事啊！阿強的夢想本來就是當個有尊嚴的人，他能變飛黃騰達也算是完成了他的心愿吧！」
「……你、你不覺得難受嗎？」
「我為什麼要覺得難受？我的夢想和他又不一樣。」
「可是我聽說【愛德堡】畢竟是地底城最厲害的大團，羅阿強在裡面混得不是很好。」
「那只是你聽說啦，阿強那麼厲害，無論什麼事情都會處理好的。」
「……」
大金牙老頭放棄了，他發現眼前這個孩子充滿了對人物的美好濾鏡，以他作為一個正常人類的思想好像很難和這個腦子有坑的孩子達成話題上的一致。
顧純也離開了，現在對他來說排行榜上發生的一切都無關輕重，他的目標自始至終都是要在機械風暴結束之前賺夠四千萬。
十二月月底，排行榜上的每一個雇傭團都進入白熱化的競爭階段，而地底城外的荒土也迎來機械怪物遷徙的爆發時期。受磁場運轉的干擾，機械們的活動頻率越來越多，範圍越來越聚集，出沒的怪物也越來越強悍，在改造人們外出十有九傷的概率發生之後，拾荒者們暫停了對荒漠的採集撿漏，以兩三人組織形成的雇傭團小團體也終止了地底城外的活動。每天穿過城門的除了那些還在競爭的雇傭大團之外，便只剩下幾個不怕死的改造人了。
顧純仍一個人在行動。他最近又發現了一條機械怪物遷徙的支流，在成功收取近九百個機械之芯后，終於整理了自己的布袋，打算返回地底城再去兌換些金額出來。
不過這一次在返程的途上，他意外地碰到一個雇傭團。
此時已經是荒漠的黑夜，地面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霜氣，這個雇傭團的人類正在人類文明的舊址附近休憩。他們坐在風化倒塌的城市大樓邊升著篝火、煮著食物，明明滅滅的火光碟機趕著四周的寒冷，也勾勒出隊伍里三個女人、五個男人的輪廓。
這幾人在聊天，聲音也從那簇跳躍的篝火里傳來。
「該死的，我們為什麼要在這裡過夜？」
「要怪就怪羅阿強那個廢物，追蹤一個原生機械生物也能帶著我們一起跟丟，真是夠丟臉的了。」
交談裡頭有「阿強」的字眼，顧純遠遠地聽見了，還是頓住腳步，忍不住小心地往篝火處看去。
篝火里沒有熟悉的人影，但裡頭的人卻在不停地討論著。
「所以這個傢伙在加入我們之前是怎麼拿到六十個機械之芯的？」
「我也很奇怪。我看過他的改造註冊表，除了機械臂上的強化用過軍用級別的義肢，其他都是一些很普通的部件改造，其他好像沒有什麼特殊的能力。」
「關鍵是他那軍用義肢瞄準的準頭還特別差，這傢伙還不知道怎麼修改彈藥后挫力的參值，一個軍用的武器可以被他使用得和初級武器一樣。」
「你們說，他能拿到這些機械之芯會不會是因為之前一直跟在他後面的小跟班啊……」
「說不準。」
「呵呵，早知道他這麼沒用，我是決定不會同意開除愛麗絲把他拉進來的。」
「噓……他還在附近勘查地形呢，小心被他聽見了。」
「……」
人類討論的聲音說大不大，但顧純卻聽得十分清楚。他又往四周找了找，還看到樓房附近也有一個少年站著，此時正拿著火把，一個人默默地站著。
那少年離篝火的位置不算遠，右手裸露著一條線條優美的機械臂，身形略微顯胖，一雙不大的眼睛正低垂著，正是之前離開宿舍的羅阿強。
見到是熟人，顧純立即朝他探出一顆頭來，咧著笑，學著以前的樣子朝他拚命地揮手。
阿強卻只抬眼看了他一下，便又轉過身去，自顧自地往後離開了。
顧純一愣，隔了好一會兒，他重新拾步追上，等到看到自己以前的夥伴時，發現對方已經插下了火把，閉著眼躺在一處四周都是斷壁殘垣的露天角落裡。
他只有孤身一個人，這四周再沒有其他嘈雜的聲音，有的只是夜裡風吹過廢墟的呼嘯，火焰亂舞亂竄的聲音。
顧純見狀，也小心翼翼地跨過廢墟里的鋼筋水泥。
「阿強。」他小聲地喚，還推了一下阿強的機械臂。
阿強沒有回聲。
「阿強，是我，我是顧純。」顧純又道。
這一回終於有了回應，地上躺著的少年忽然睜開眼，臉上卻沒有顧純預想的笑容。
「滾開！」阿強罵道。
他言語里的憎惡不加掩飾，顧純從來沒有看到阿強對他露出這副表情，忍不住呆了呆。
然而阿強又已經轉過身，給了他一個背影。
……隔了一會兒。
「阿強，你怎麼又在凶我？」
「剛剛說你壞話的是那些人，你凶我幹嘛啊？是我又做錯了什麼嗎？」
「阿強、阿強，我們好不容易再見面，你不要生氣啦。你如果心裡真的氣，我幫你去揍那群人，去幫你出氣！」
「……」
少年的話像許久沒有見面的夥伴在念念叨叨，阿強身上也變得漸漸僵硬。
他還是沒有轉過身。
「不要，你別管我了。」
「為什麼？阿強你要是有什麼事情你和我說啊！」
「我沒有事，我就是不想和你這樣的人在一起了。」阿強回道，忽然抬手擦了擦臉。
風在胡天胡地地亂吹，吹過他發胖的臉頰。
阿強的聲音也在風中有了顫音。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
顧純沉默了，他不明白阿強為什麼會突然說這樣的話，他雖然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他嫌棄，但這次難道真的像大金牙老頭說的那樣被阿強拋棄了嗎？
但阿強沒有給他答案，現場給予顧純的只有長時間的寂靜。
這個黑夜顯得格外的漫長，漸漸的，廢土上燃燒的火把熄了火苗，遠方的稜線開始升起紅日，凝結的霜土慢慢地融化，顧純抬頭，才發現這個世界又開始了嶄新的一天。
遠處樓房裡的人類已經開始重新恢復活動，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裝著九百枚機械之芯的布袋，還是決定先躲避到一邊，暫時先遠遠地跟著他們，等待著對方的解答時機。
新的一天到來，【愛德堡】雇傭團的隊員們打算繼續深入荒土的腹地找尋逃竄的機械怪物，而由於昨天阿強追蹤失利，雇傭團團長亞約罕讓阿強負責整個團的後勤，由團里原本負責輔助的改造人塔西雅調試追蹤機器，給予怪物準確的定位。
「這定位機器是武器之城進口過來的呢，花了團長三十萬銀元，現在可終於派上用場了。」在調試的時候，塔西雅高興地說道。
「這一次我們如果能夠借用他穩住機械風暴的第一名，也算物有所值了。」亞約罕回道。
「嘻嘻嘻，團長的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呢，不像某些人，成天都在外面不知道一個人在做什麼。」塔西雅又道。
這話說起的時候，阿強正在嘗試背著團隊里最沉重的裝備行李，聞言只覺得對方的話意有所指，忍不住背脊一僵。
然而雇傭團里沒有人替他辯解什麼，他們只是繼續交流著，偶爾還會把話題往他的身上扯。
「阿強，我記得你沒有進團之前一直有一個人跟在你旁邊，他是誰呀？」亞約罕問道。
「他、他、他原來是我的舍友。」
「哦，那他也是改造人嗎？」
「不、不是吧……」阿強撒了一個謊。
「如果不是改造人，那這小子每天跟著你在地底城外面混，居然也沒被機械怪物殺死，也是挺有運氣的嘛。」
「……」
阿強說不出話來，他的耳邊只聽到旁邊雇傭團一眾人哈哈大笑的聲音。
他只好別開眼睛，勉強用快一點的腳步跟上這群說話的改造人們。
而他別開眼睛的地方的遠處還有一個渺小的黑點，隱約看上去是個人形，模樣像極了之前一直和他在一起的少年。
阿強想了想，又把頭不自然地別往其他的方向了。
烈陽在高空照射著，三個小時后，他們來到距離休憩地點五里路程的盆地附近。這裡凹陷的地形長達一里的直徑，像隕石砸下來的巨坑，呈現著龜裂的紋路，周圍隱隱約約有幾條河床的痕迹，應該是新世代時期留下的湖泊遺迹。
與此同時，價值三十萬的定位追蹤器終於發出了探測的紅燈。
探測的指向針是在眾人的腳底。
「地底下有機械怪物。」塔西雅立刻判斷道。
眾人對視一眼，團長亞約罕很快下令埋置火線和炸藥，準備轟開這個地面表層。
這是【愛德堡】雇傭團遇到這類怪物的一貫做法，只是他們在徵集羅阿強入隊的時候，剔除了曾經負責這項工作的偵查型改造人，所以這次爆破的任務也落到了新晉的雇傭成員身上。
阿強只能硬著頭皮上前，他花了十五分鐘的時間在目標點位埋下四個□□包，又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布置導爆管，等到一切穩妥可以爆破的時候，他按下紅色的按鈕，還發現四個藥包里只爆破了三個。
「我、我再去看看。」他如願以償地受到了團長的黑臉，只好又重新跑回到爆破地點查看具體的情況。
烈日當空，他額頭上流著汗，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當初是受到雇傭團的熱情邀請才進入到這個所謂的第一的愛德堡，而僅僅過了半個月的時間，這些人的態度對他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竟然讓他淪落到了又看別人臉色的地步。
他默默地思索，見到現場情況情況一切良好，於是又用手去扒開沙土，想去查看藥包的情況。
也就在這時，地面忽然發出「突」地一聲震動。
阿強瞬間被抖得摔在地上。
這一摔摔得有點醜陋，還是在【愛德堡】其他八名成員的注視下摔的，阿強臉色一白，連忙從地面上重新爬了起來。
「突。」可地面又猛地震動了一下。
這一回震動的幅度更大了，阿強又摔了一跤，此外，他還看到地面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正在快速龜裂開來，並伴隨著大量的砂石往下陷落。
他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往上攀爬，耳邊忽然響起「轟」的一聲坍塌的聲音。
「吼吼吼——」與此同時，還有機械怪物的高頻吼叫聲音。
「出現了！有魚鰭！這是機械土鯰！」盆地上方還有【愛德堡】雇傭團成員的聲音。
「好傢夥！這體型也太大了吧。」
「用炮轟擊他！」
「不好！這、這是原始合成仿生生物！」
「團長快躲開，那傢伙盯上你了！」
「羅阿強、羅阿強呢！這是原始合成仿生生物，你不是又對付它的經驗嗎？還不快點攻擊他！」
「……」
【愛德堡】雖然作為地底城戰鬥能力最高的一支隊伍，但對付起巨大型原始合成仿生生物卻仍有一定的壓力，尤其還是固定團員減少一名的情況。團長亞約罕在被對方盯上后，立刻在地面上吼道。
阿強這才從盆地的腹地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
他現在所在的地面正好是機械土鯰從地底鑽出的位置，這個機械怪物足足有三十米的高度，身上有著光滑的機械鎧甲，看上去堅不可摧，但在這鯰魚的腹部、鬍鬚、魚鰭處卻分佈著十個人臉，每一張人臉都正在和鯰魚的嘴型一樣吞吐著呼吸。
這些人臉據說是曾經在企業戰爭中被指揮官們放棄的超載士兵，經歷過數次自生自滅之後，自發地與其他機械體相互融合，並形成自然所需求的形狀，成為合成仿生生物的一部分。
而他們現在的嘴巴在開合，發出了人類的語言。
「哈哈……哈哈……自由、自由……」
「什麼都不能阻擋、什麼都不能阻擋我們。」
「哈哈、改造人、我們是改造人……我們是自由的……」
它們說著含糊不清的話語，阿強看著，忽然想起那隻同樣巨大的蝗牤，突然大叫起來，也舉起自己的機械臂，啟動了自動瞄準的程序，朝人臉們開出猛烈的攻擊。
「去死、去死！」阿強邊開火邊叫道，「都給我去死！我也是改造人，我也能殺死你們！」
他是改造人，是一個經歷過多次改造的Cyberg，身上還擁有無比先進的高級軍用武器，是絕對不會比任何人遜色的。
他也能做到別人能夠做到的事情！
他要擊敗這個傢伙，向這裡的所有人證明自己的尊嚴！
「砰、砰、砰！」嶄新的機械手臂不斷發出小型的炮彈，不斷轟擊著巨型土鯰腹部的人臉，在那人臉上方炸開一朵又一朵的火花。
這很快引起了地面上的改造人的注意。
「這個笨蛋，有這個火力怎麼不打中樞神經控制系統！」團長亞約罕也看到了，他忍不住罵了一聲。
根據他們的作戰經驗，合成仿生生物要進攻全身系統才是有效的進攻方式——他現在開始絕對確定這個傢伙是個冒牌的【羅阿強】，不是靠自己的能力拿到那麼多機械之芯的了。
不過這好歹為自己分擔了怪物的注意力，他鬆了一口氣，準備讓人瞄準土鯰的背鰭。
「突突。」可也就在這時，地面又傳來一聲異常的振聲。這一回地震的餘韻不止，連帶盆地周邊的土地也不斷地顫抖。
他一愣，不放心地又從上坡上往盆地底下看去。
此時盆地的土地龜裂的裂縫變得更加大了，人類自上而下，還可以看到裂縫中似乎有東西在不斷地爬動著，在陽光的射入下，折射出冰冷的金屬光澤。
亞約罕思索著又看了一眼。
隨後，他的臉色一變，連忙大叫起來。
「快跑！大家快跑！這下面是地下水脈，快跑！」
新世代的地下水脈是暗河河道，原本是由地面下的水流彙集形成。但在人類城市集約化與地面資源大幅減少之後，這裡的水源已經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條幹涸的岩層甬道。
一條地下水脈原本不足以讓人露出這樣驚慌失措的表情。
但此時正是機械風暴來臨的季節。這裡的甬道的裂縫裡不停有機械生物閃現，結合著這群機械自西向東的溯洄習性，恐怕他們炸開的，就是數以萬計的機械生物遷徙通道！
只可惜【愛德堡】雇傭團的團長發現得太晚了，地面又已經再度傳來「突突突」的聲音。
這一次，盆地的地表徹底龜裂、塌陷。機械土鯰還在憤怒地反擊朝他進攻的地底城改造人，下一秒，無數蝗牤、長蟲、鳥類從坍塌的地面轟然竄出，夾雜著無數機械們自由的震鳴！
而阿強所站的地面也轟然崩塌，他發出機械臂里的最後一顆子彈，隨後感覺到身體瞬間失重，開始往那千軍萬馬的奔流遷徙潮流中下墜。
下墜之時，無數機械怪物從他身邊掠過，有的在叮咬他的大腿，有的在啄他的肚子。他還看到自己埋下的炸藥包一起墜落在自己的身邊，不斷地膨脹、發出亮光。
「團長！不好，那群怪物追上來了！」
「可惡，那就只能犧牲羅阿強，反正那廢物也上不來了。」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阿強的身體迅速的撕裂、破碎、燃燒。他感覺到身體傳來劇烈的疼痛，可那疼痛又是短暫的。
因為很快，他看到了分離的機械手臂、軀幹、器官。
——以及那永遠也是暗無天日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