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走
「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砰砰砰!」
「……」
阿強醒來的時候,耳邊聽到了鋸齒拉扯和鐵鎚敲打的聲音。
他一愣,重新睜眼,卻看到了一間屋子、一副支架。
屋子簡陋,裡面有兩張床加一張桌子,是他和顧純曾經一起居住過的宿舍。而那支架——那支架由鋼管構成,正放在他原來休息過的床上,其中一條腕口大小的管道正筆直地豎插在他的脖子下方,后又接了一個梯形的鐵塊。
梯鐵上有鋸齒滾輪在運作,彷彿此時正聯通著他的想法,慢慢地伸出兩個腿骨大小的鋼管,舒展著各自的鏈條關節,並踢出了系在最下方的一雙鞋子。
「啊、啊、啊……!」他頓時嚇了一跳,大聲地叫了出來。
可也就在此時,他的身邊也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阿強,你可總算清醒啦!」
「……」
聲音是顧純的。阿強循聲看去,果然看到顧純坐在桌子的旁邊。他的周圍擺滿了零件,此時鼻頭沾了一點灰塵,正拿著一根鋼管,鋼管上有五根細筷狀的圓柱和十四個可以收縮的齒輪。
那好像又是一隻手的骨架造型。
「你、你……」阿強磕磕巴巴,也不知是因為自己沒死而震驚,還是因為看到此刻的場景而震驚。
但那始作俑者卻一點都不感覺奇怪,他還把那鋼管「咔嚓」一聲摳進了阿強支架的左側,「滴滴滴」地亂按調試。
阿強的晶元里瞬間響起【Connected】、【Testing】、【Wonedful】各種單詞。
「完工!阿強,你又是一個人了!」等測試結束,少年還蹦到他前面看了看。
「……」阿強說不出話來了,他感覺此時此刻的大腦是混亂的。
——現在是什麼情況?他不是被【愛德堡】的人炸死了嗎?就算不炸死在機械怪物堆里也絕對存活不了吧……可為什麼死後的世界還會有顧純,而且這個世界的顧純好像會改造機械?
各種各樣的疑惑紛至沓來,他傻傻地看著,隔了好一會兒,他才找回了自己的語言。
「顧純,你救了我?」他終於問道。
他問得格外緩慢,就彷彿這裡的一切都是容易破碎的、不真實的場景一樣。
豈料顧純對這個問題答得飛快:「是啊!那天我看到你從地上掉下去,好長時間沒有爬上來,所以就特地過來看看。不過這次可太危險,我都來不及站到你身後去,只能就、只能就……嘿嘿,你的大腦沒有損壞80%,還有得救……嘿嘿……有得救。」
少年快速地回答,說著還忍不住用眼睛往房間里的天花板瞟了瞟,心裡想自己是決計不會告訴對方當初出事的時候,自己被那些奔涌而來的機械狂潮吸引住了視線,滿心滿意地只想著「好多機械之芯、好多錢啊」,這才沒來得及第一時間救下他的。
但這個回答卻讓阿強的腦袋又宕機了。
「你、你是機械師?」
「應該不是吧!」
「那你怎麼能……」把身體都炸飛的人救活?
「我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嘛,我懂一點點這方面的技術。」只要看過、計算、嘗試得足夠多,誰都可以改造一個改人類的身體吧,顧純撓了撓頭道,「不過我只會組裝廢品,阿強你會不會不喜歡?」
「……」這句話顧純好像真的說過,只是當初他並沒有在意。
阿強可能對顧純所有的話都沒有在意過。
他沉默了,他覺得顧純之於他,只是那天一眼瞥見的那隻縮在垃圾堆旁比他更窮苦、更可憐的小老鼠,所以他去靠近、去接觸他。
但小老鼠又是不同的。
這隻小老鼠比他更加厲害、更加有能力地適應這個世界。當他有一天恍然察覺到時,他發現自己和他也是有著雲泥之間的距離,有一條無法跨越的鴻溝的。
他也越發地苦澀、越發地難以開口。
「所以,你救我做什麼呢?」他問道。
「因為阿強教我做人啊。」
「。」阿強僵硬地別開頭。
「你教我怎麼賺錢、怎麼像個人一樣有尊嚴地活著。」顧純又道。
賺錢是他在靠著顧純賺機械之芯的錢,至於尊嚴……
「尊嚴?」阿強笑了起來,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我這個樣子,哪有什麼尊嚴?」
像他這樣的人,無論怎麼豁盡全力地去追求自己的夢想,都還是無法改變自己在人群之中一成不變的地位——就好像他註冊成為改造人,也會不斷地被各種各樣的雇傭團拒絕;就算鼓起勇氣去參加危險的機械風暴,也會被五花八門的改造人嘲笑;就算咬著牙動手術冒著超載的危險安裝了很多零件和高級的機械義肢,也會被一路同行的同伴背叛和諷刺……
他也想擁有尊嚴,可他一直都在被人瞧不起,哪裡會有什麼尊嚴呢?
阿強笑著,眼睛里濕漉漉的,臉上也掛滿了嘲諷。
這有點不像他原來的樣子了,顧純撓了撓頭,卻還是點頭。
「有啊,怎麼會沒有!我還特地保護過它呢!」
「?」阿強一愣。
顧純已經轉過身,神秘兮兮地從桌上翻出一件事物來,以一種「噹噹當」的架勢擺在了阿強的面前。
「嘿嘿,我就知道阿強你醒來肯定會提到它,所以這是我特地去怪物群里找回來的!」他笑嘻嘻道。「這是阿強的尊嚴和夢想!沒有什麼能比夢想更寶貴了!」
事物是一個對稱性結構的器官,上面的電路、支線布局很簡單,是星都改造人中心註冊改造人都瞧不上眼的東西。但這也是兩個少年用了一個夜晚的時間,趴在角落的櫥窗里不斷講解與聆聽、不斷羨慕與欣賞的【初級人造機械肺】。
阿強的目光停滯了,他記得這個肺葉在爆炸的時候明明連同他的身體一起被炸飛,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地下水脈的塵土裡。
而現在它拼拼湊湊、縫縫補補,又以一個完整的形態出現在他的面前。
就像破碎的自尊一樣。
——「等我成為了改造人,就把你也從酒吧帶走。我們一起努力接懸賞、做任務,不必看那些人的臉色,可以有尊嚴地活著!」
——「嗯,那真的好棒!我也要像阿強學習,把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都趕超過去!」
顧純的話又從耳邊傳來。
「它能拓展30%的人體功能呢,我費了好大的功夫才修復的。」要把一個器官的數值降低到這個程度確實有點難度,不過這難不倒垃圾場的老鼠,顧純簡直要為自己的機智點贊,又道,「阿強,你不要哭。等會我就給你佩戴上去,有了這個【初級人造機械肺】,你就又是一個有尊嚴的人啦!」
「……」阿強說不出話來,他只感覺自己的眼睛越來越濕潤。
「阿強,你、你怎麼啦?要不我現在就給你安裝上去!」
「嗚嗚啊啊啊——顧純、顧純……」他大哭起來。
「阿強,等等、你等等再哭,我還沒修復你的分泌系統,我先幫你的導管接上水!」
「嗚嗚嗚……顧純,你是個傻子、你就是個傻子……你什麼都不知道……」
阿強的聲音不斷地重複著,他無比討厭顧純的什麼都不知道,又無比嫉妒顧純的什麼都不知道,那些所遭遇的不平和不甘就像爆發的洪水,頃刻都在顧純的面前痛苦地宣洩。
……比如接待的歧視。
比如應聘的無視。
比如篤定的看不起。
比如受雇的冷嘲熱諷。
以及地底城裡無論如何掙扎都無法看見的天空……
這些說了,顧純會懂嗎,他會意識到嗎,他也好想像顧純一樣,可以無憂無慮、沒心沒肺地生活下去。
他哭著,直至過了許久許久,才重新聽到了顧純的聲音。
「如果真的討厭這裡,那阿強你就跟著我一起離開吧!」
「什、什麼?」他一愣,帶著滿眼的淚水看著少年。
「我們一起去信息之城。」顧純又道。
「信、信息之城?」他記得那是最貴的船票。
但在淚眼婆娑中,顧純卻朝他露出笑容,他爬到床上,抱起了自己最寶貴的鐵盒。
「阿強,其實我馬上就要賺夠去信息之城的船票了,到那時候我把你的人頭裝到這個鐵盒子里,這樣我帶你一起過去,一起去天上城!」
他說得無比信誓旦旦。
「對!我們一起去那裡繼續做個有尊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