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支祁(一)

無支祁(一)

「……姜家的傳信上怎麼說的?說他們有個弟子,出手不知輕重,不小心打傷了晴妹,我火急火燎地趕過來一看,晴妹根本沒什麼大礙……我來都來了,不能白跑一趟,總要討個說法。」

「他們答應得好好的,說讓徐知遠那個師妹過來跟我賠個不是,誰想這什麼師妹,壓根就不是個吃素的。她今早倒規規矩矩地來了,賠完禮,跟我一攤手,說『不是』賠完了,玉珏呢?」

奚泊淵說著,深吸一口氣,「提起這個玉珏就離譜,此前我在伴月海碰上徐知遠,問他徽山有沒有什麼修鍊的好洞府,他一直跟我支支吾吾的,我後來跟他說,他要為難就算了,他又說不為難,隨後給了我這塊玉珏,結果你猜怎麼著?這個玉珏,是他師父的遺物!」

傳音石那邊「唔」了一聲,問:「姜家姜瑕?」

「是,姜瑕的遺物!」奚泊淵道,「你說這個徐知遠,你哪怕就是個耗子,你怎麼著吱個聲兒啊?是遺物你不早說?你嘴長著是個擺設嗎?」

「但我能怎麼辦?那什麼師妹跟我討玉珏,我被架在那裡了,只能跟她解釋,這玉珏是我跟徐知遠借來的。好了,最離譜的來了,那些姜家子弟里出來一個姓汪的,好像是明月崖的大弟子,他說那什麼師妹也不佔理,平白霸佔了個洞府……唉,我也沒怎麼聽懂,終歸他是為我說話,還說要跟那師妹比一場,她贏了,才算她有理。」

「我想這個姓汪的少說也是個大弟子,怎麼著都不該弱吧?結果他那個師妹,連劍都沒拔,就把他的佩劍給崩了。」

奚泊淵越說越氣,負手在屋中來回踱步,傳音石就懸在他的肩頭。

他本就生得高大,脾氣又不怎麼好,見他這樣光火,一旁的竹杌與蘇晴窗都不敢說話。

奚泊淵:「我真的不明白,你說你既然是個廢物,那你強出什麼頭?我讓你為我出頭了嗎?我長眼睛,是專為看你這種廢物出醜的嗎?連我這種稀鬆二五眼都能看出你那個陣符畫得歪瓜裂棗,平白給人倒灌靈力逆了陣,他飛出結界那口血就差沒吐我臉上!」

「後來我又聽那什麼師妹說,她當日誤傷晴妹,好像是因為念了劍引訣?唉,可能是我耳朵被姓汪的那口血給糊住了吧,不知道聽錯沒有,這什麼師妹,好像一直拔不出劍?她陣術分明不賴,鬧不明白為何……總之,聽她那意思,晴妹當日受傷,姜昱珩也有責任,就是晴妹她姑父……唉,我被他們攪得一團亂,這會兒腦仁兒還在疼,這徽山我是一天都不想待了!」

傳音石那邊笑了一聲:「眼下知道後悔了,你當初那股憐香惜玉的勁頭哪裡去了?」

奚泊淵看蘇晴窗一眼。

他這人有個毛病,最見不得女人哭,尤其是親近的女人,奚家嫡脈這一輩沒幾個女的,奚泊淵又還沒娶妻,最親近的,大概就是這個他看著長大的蘇表妹了。

他覺得自己疼妹妹是應該的。

奚泊淵解釋:「我剛到徽山,晴妹一見我就哭了,帕子都哭濕了好幾條!」

「那怎麼?你是嫌她費帕子?」傳音石那邊的聲音淡淡的,「行,我給你捎幾條過去,銀子算你的。」

奚泊淵:「……」

「你多少提醒她,修什麼劍道,改修帕子道不成了?一輩子哭了不愁沒帕子用。」

蘇晴窗聽了這話,忍不住了,「奚琴哥哥,我還在旁邊呢!」

奚琴頓了一下,似低低笑了一聲,又道:「哭濕幾條手帕罷了,你就要為她強出頭,改日竹杌老兒的酒葫蘆被姜家人砸個粉碎,你是不是該把徽山夷平了?他們兩個,一個帕子精轉世,一個葫蘆精托生,你……」

不等他說完,竹杌也忍不住道:「琴公子,老朽也在旁邊呢!」

他接著擺出一副長者姿態:「叫老朽說,表小姐平白拿人遺物,之後被人打了,她那不是活該么?淵公子還非要為表小姐評理,老朽攔都攔不住。」

奚泊淵一聽這話,想起竹杌那幅老神在在吃茶品茶不管閑事的樣子,轉頭拿手指他:「你就會看我笑話。」

蘇晴窗委委屈屈地解釋:「其實那日,我一聽說玉珏是遺物,就想把它還給她了,可姜遇當時非要攆我走,語氣也不怎麼好,我才……而且,姑母和木晗表姐似乎很不喜歡她……」

奚泊淵罵完一個,轉頭罵另一個:「哦,你知道是遺物?你知道是遺物我來了你一個字不說?你也是屬耗子的嗎?還讓我給你評理?老子是閑得沒事幹,倒欠你、你——」

蘇晴窗望著他,眼眶一紅,又快哭了。

奚泊淵「你」了好幾聲,沒「你」出個所以然,最後頹然在一旁坐下,對奚琴道:「真的,我在徽山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要不咱倆撤吧。」

奚琴答得乾脆:「好啊。」

竹杌道:「二位祖宗,這回來姜家參加孟春大典,是聆夜尊親自交給二位的差事,要是差事沒辦好,二位交得了差嗎?」

竹杌口裡的聆夜尊,正是奚泊淵的師父。

數日前,聆夜尊覺察到徽山方向有異樣,讓奚家的長老竹杌,陪同兩位奚家公子一起過來一探究竟。

誰知這二位祖宗都不是省油的燈,一個走到徽山山腳,忽然說有私事要辦,跑了;另一個倒是直奔徽山——奔上來為自己表妹出頭來了。

奚泊淵經竹杌這麼一點,問奚琴:「說正經的,孟春大典快到了,你什麼時候過來?」

奚琴想了想,「再等兩日吧,我近日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去處。」

還等兩日?孟春大典就在三日後。

奚泊淵聽奚琴這麼說,想起他那張臉,「你別是又招惹上哪家姑娘了吧?」

奚琴一頓,忽地笑了:「別說,還真是。」

奚泊淵忍不了,「老子在徽山受盡折磨,你居然——」

還不待他罵完,傳音石閃了閃,靈力耗盡,斷了。

奚泊淵本來是找奚琴發泄的,誰想臨到末了,又被奚琴堵回來一口鬱氣,他大馬金刀地坐在案首,伸手一拍案幾,重若千鈞的長刀被他驚得一跳。

蘇晴窗和竹杌嚇得正襟危坐,安靜得像兩隻鵪鶉。

-

午後的徽山十分靜謐。

附近出了妖煞,近些日子,老太君與不少到訪山中的玄門中人都外出了,姜木晗從藥房取了靈藥,疾步往明月崖趕。

汪州被阿織打成重傷,初初幾日,葯是不能斷的。

姜木晗走到半路,忽見前方山石后繞出來一個人,正是阿織。

姜木晗敏銳地覺察出來者不善,抱著藥包退後幾步:「你在這裡做什麼?」

阿織:「等你。」

「等我?」

阿織開門見山:「小雪日,你我在水鳴澗起爭執,你情急之下,說我師父是被人害的,他是被何人所害?」

姜木晗一聽這話,神色中驚慌乍現:「我、我只是隨口一說。」說著,就要快步繞過阿織。

阿織橫臂將她一攔,姜木晗正欲發作,看清阿織手裡的東西,忽然怔住了。

那是一個很小的符籙。

「今日我和汪州比試,被藏於劍鞘中的一道靈訣所傷,當時汪州忙於催動陣法,不可能有暇打出靈訣,但我記得,他那時往結界外看了一眼。結界外,有人幫他。」

所以在最後逆陣之時,阿織分明可以直接將冥蛇打入陣眼,這樣冥蛇會崩碎得更徹底,她卻先往汪州借她的靈劍上打了一道靈訣,就是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出藏於劍鞘的符籙。

「有人幫汪州在劍鞘中藏了符籙,趁著我與他激戰之時,暗中催動符籙,傷我於無形。我取出這道符籙以後,溯了溯源頭,這上面是你的靈力。」

阿織道,「如果我把這符籙拿給你父親,他頂多斥責你一兩句,老太君行事倒是從不偏私,徽山規矩這麼嚴,我把符籙拿給她,你會怎麼樣?」

「你——」

「更或者,我不必把符籙給誰,二姐如果不介意,我可以跟二姐打一場。昨日汪州弄壞我的木劍,今日我崩碎他的冥蛇,師叔師嬸不也沒說什麼嗎?看來這種事出有因的比試,徽山是默許的,今日我跟二姐打完以後,如果不小心把二姐的佩劍也弄壞了,事後拿出符籙證明是二姐傷人在先,徽山就算要罰,大不了我再去思過谷思過幾日,只是二姐會怎麼樣,我就說不好了。」

姜木晗看著阿織。

不知為何,自從這個三妹從思過谷回來以後,她一直有些怕她。

平心而論,今日阿織與汪州比試,所用的招式靈法,都是徽山教過的,即便最後的逆陣著實令人吃驚,三妹一直勤奮,曾經還單獨受教於大師伯,陣法上相較於旁人精深一些不奇怪。

或許……或許因為那夜在漫天風沙中,阿織浮於半空,手心結出的似是而非的古老陣紋吧。

姜木晗審時度勢:「大師伯他……的確是被妖獸害死的。」

阿織眉心一蹙:「說實話。」

「我說的是實話。」姜木晗道,「我還知道,大師伯和害他的那隻妖獸有些淵源,那隻妖獸,似乎是一隻食嬰獸。」

她這麼說,阿織想起來了,修道人往往是哪裡有妖煞,就出現在何方,降妖滅煞,並無定向目標,但這些年,姜瑕卻一直在追蹤妖獸的蹤跡,他似乎的確與姜遇提過,在尋一隻食嬰獸。

阿織問:「那你為何說他是被人害死的?」

姜木晗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你聽過『亡兵尋嬰』嗎?」

古時沙場慘烈,戰死的將士因為思念家鄉,死後怨氣凝聚不散,這些怨氣回不了的家,怎麼辦?它們就會靠近有新鮮人氣的地方,而最新鮮的人氣,就在剛出生的嬰兒或是幼童身上,這就叫做「亡兵尋嬰」。

亡兵尋嬰的怨氣源自於對故土的思念,本身是沒有惡意的,所以被怨氣趨近的孩子至多大病一場,等邪氣退了,就沒什麼大礙了。但是,有一種獸,叫做魘獸,又稱作貘,專門吞吃人的意念,亡兵尋嬰的怨念對它們而言,無疑是饗宴,等它們把這怨念吞吃殆盡,其中一些魘獸抵抗不了怨念的影響,就會喜歡上嬰兒、幼童的血肉,從而變成食嬰獸。

一般說來,食嬰獸都不太強,因為魘獸以吞吃意念為生,意志十分堅定,能被吃下去的怨念影響,大都是孱弱之輩。

但是,姜瑕在找的這一隻似乎不大一樣。

姜木晗道:「我也是偷偷聽來的……大師伯去世后,老太君一直在追查他的死因,後來發現大師伯正是被和他有淵源的食嬰獸所害。」

姜木晗說到這裡,語峰忽然一轉,「近日徽山附近出現了妖煞,周邊還有鎮民到山上來求助,這事你知道嗎?」

當夜阿織從思過谷回來,那個叫寧寧的同門的確與她提過這事。

阿織不置可否:「說下去。」

「附近幾個鎮子,先是有孩童莫名失蹤,後來發現有……有懷有身孕的婦人被開膛破肚,鎮民們沒辦法,上山求助,老太君親自下山探查,發現這些都是食嬰獸乾的,且這隻食嬰獸,正是兩年前害死大師伯的那一隻。」

阿織問:「你是說,這隻食嬰獸在害死我師父后,近日又出現了?」

姜木晗點了一下頭:「那晚我去孟春殿找阿爹,路過守禮堂,聽見老太君和爹爹、三師叔,還有幾位長老密談,說的是大師伯的事——他們沒發現我,我身上有阿爹給的傳音符,他們的聲音是從傳音符傳過來的——我聽老太君說,當年大師伯雖然被這食嬰獸所害,但食嬰獸也傷得不輕,這兩年一直沒走遠,就躲在徽山附近。

「大師伯一過世,老太君就下山去查他的死因了,如果食嬰獸在徽山附近,為何老太君沒找到它?因為有人在幫它藏匿,且這個人不可能是凡人,只能是徽山姜家的修道之人。且老太君還說,這隻食嬰獸蹤跡詭秘,大師伯與它周旋多年,一直十分小心,但他被害當日,下山時非常匆忙,似乎接到了什麼確切的消息。」

阿織道:「你的意思是,當年徽山中,有人故意把食嬰獸的蹤跡透露給我師父,把我師父害死,這個人還幫著受傷的食嬰獸匿藏蹤影?」

姜木晗點點頭:「老太君說,大師伯不是輕信旁人的人,所以害死他,必是親近之人為之。」

阿織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姜瑕親近的人,都在徽山了。

姜木晗看阿織一眼,小心翼翼地問:「你想為大師伯報仇?」

阿織不否認:「嗯。」

姜木晗心想左右都與她說這麼多了,不如全盤托出,省得她以後再來找自己麻煩。

「你可以跟老太君請示,參加孟春大典的試煉。」

阿織的目光落在姜木晗身後的雲燈,「孟春大典的試煉,不是只有守山人才能參加嗎?」

修道一途險難,往往一個不慎就命懸一線,孟春大典的試煉並不是一場兒戲,那是徽山的山門弟子邁上漫漫修道長路的關卡,是危險的,甚至會生死攸關,從前也有弟子折在試煉中,所以非能者不能參加。

姜木晗道:「是,但是你在比試中打敗了汪師兄,按規矩,在孟春大典前,打敗守山人的人,即可取代其守山之位,再說,汪師兄被你打得起不來身,也沒法去孟春大典了。」

她接著道:「那食嬰獸縱然厲害,終歸不是老太君和這麼多玄門中人的對手,老太君他們近日已尋到食嬰獸蹤跡,它受了傷,被逼入山中躲避,這次孟春大典的試煉內容,就是斬殺這隻食嬰獸。」

阿織沉吟片刻,見天色已晚,問道:「你說食嬰獸被逼入附近山中,哪片山?」

姜木晗愕然問:「你想自己去尋它?」

「你不必管。」

「……岳池鎮,焦眉山。」

-

岳池鎮,焦眉山。

焦眉山下有一片樟木林,月華初上,林中原本一片靜謐,片刻卻響起腳步聲。

腳步聲不急也不徐,遠望過去,來人是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夜色遮住了他的眉眼,月光透過樹影,落了一片在他的衣袂,映出衣袂上如泉水一般的紋樣,那是凌泉紋,奚家的家紋。

男子身邊還跟著一片虛虛實實的影,彷彿一團夜霧,讓他整個人看上去如仙似魅。

須臾,男子在林中停下步子,他抬目看向眼前龐然幽闃的焦眉山,道:「到了。」

虛虛實實的影漸漸化形,最後變作一個罩著斗篷的黑衣人,他撫心施以一禮,問:「尊主,我們找了數日的母獸,就棲息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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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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