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支祁(二)

無支祁(二)

「尊主,我們找了數日的母獸,就棲息在此處?」

周遭一片寂然,奚琴思量片刻,「嗯」了一聲。

黑衣人道:「尊主留步,此妖有些異樣,容屬下先行探路。」

奚琴點點頭,黑衣人重新化作一片霧,融入了夜色之中。

天邊一輪荒寒的月,照著林中鬼影,黑衣人往前剛探了須臾,忽然間,奚琴覺得不對勁,他環目一看,林中依舊闃寂,他道:「泯,回來。」

遠處黑霧一般的影子頓了頓,散去了,下一刻,再度凝聚在奚琴身邊:「尊主,怎麼了?」

奚琴眉峰微蹙:「你可覺察到什麼?」

泯是魔,感知能力極強,幾乎在所有修士在上,他聽了奚琴這一問,細細凝神片刻,「不曾。」又疑惑地問,「尊主覺察到什麼了?」

那只是適才那一瞬間的感覺,或者說,直覺。

危險談不上,只覺得異樣,彷彿在雪夜裡乍見春林,風忽然拂過心間,眼下這種感覺已消失殆盡了。

奚琴行事慣來小心為上,他想了想,說道:「我們暫避一會兒。」

隨著兩道身影消失,樟木林重新歸於寂靜,不知過了多久,林間又響起很輕的腳步聲,阿織抬目望向眼前荒山,心道:就是這裡了。

樟木林不大,掠過林間,前頭是一片空地,整個焦眉山呈「從」字形,就像人的兩道眉毛,當中一條窄長的泥徑通往山的深處。

阿織沒有佩劍,身上也沒靈寶,不能御空而行,適才是以靈力將身法提到極致,趕路過來的,眼下撤去靈力,緩步前行,忽然發現泥徑上有不少血跡。

這麼冷的天,血跡尚未乾涸,阿織蹲下身,探指取了一點聞了聞,這是獸血?還是兩種不同的獸血?

看山壁上交織的抓痕,泥徑上混亂的爪印,也就是說,差不多半日之前,有獸類在這裡發生過打鬥?

會是她要找的那隻食嬰獸嗎?

阿織心中疑惑,沿著泥徑繼續往前走。泥徑盡頭是一個一人多高的山洞,洞內空曠幽靜,隱約傳來「滴答——滴答——」的滴水聲,單聽這聲響,足可以判斷這山洞非常大,大到似乎整個焦眉山都是中空的。

山洞內伸手不見五指,走過最初一段狹路,眼前是一個岔口,阿織剛想選滴水聲更響的那一條岔路走,沒由來地,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彷彿渾身上下的汗毛都倒立了起來。

這是一種極度危險的預感,就像有什麼很可怕的事物藏在這山裡頭。

阿織不禁退後兩步。

她雙手緊握,死死盯著前方,前世今生加在一起,這是多少年,她不曾有這樣的感覺了。

阿織想,如果自己還是從前的自己,那麼她大可以無所畏懼地往前一探,再厲害的妖獸又怎麼樣呢?而今的她,功力尚不足從前三成,加上不能拔劍,手中連個凡鐵也沒有,行事必須小心為上。

阿織不是個莽撞的人,思及此,她很快退出山洞,身形在原地一掠,消失在夜空中。

又過得片刻,阿織消失的地方重新出現兩個人,泯看了看山洞,看了看阿織離開的方向,疑惑道:「尊主,方才那個人……」

他們擔心打草驚蛇,適才一直避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眼睜睜看著一個身姿纖瘦的姑娘獨自進了山洞,忽然半途折返,匆匆離開。

奚琴也盯著阿織離開的方向。

那種異樣的感覺早消失了,之後也沒有再發生,或許這異樣,只是變故頻發后風聲鶴唳的錯覺,並不是因誰而起。

奚琴道:「不必在意。」

泯點點頭,看了眼山洞,化作霧,當即就要進洞探查。

奚琴忽然抬手將他一攔:「不要去,這裡很危險。」

很危險?泯想,自己是魔,怎麼沒感覺到危險?這裡不就是那個食嬰獸的老巢么?

奚琴卻不容他質疑。

他與泯並立在山洞前,目不轉睛地盯著幽深的洞口,驀地退後兩步,斬釘截鐵道:「走!」

-

阿織一刻不停地回到徽山,直到破開禁制,進入徽山結界之中,她才鬆了口氣。

她雖然在比試中贏了汪州,老太君沒回來,水鳴澗封禁未解,她眼下仍住在長留塢。

溪水在夜色中潺潺流淌,阿織回到竹屋,還沒來得及掩門,忽然覺得不對勁——四周太靜了,連蟲鳴聲都沒有,空氣中,隱隱傳出一陣又一陣的血腥氣息。

阿織沒點燈,不動聲色地握緊桌上殘損不堪的木劍,下一刻,只聽一聲獸吼,一道藏匿在屋中的黑影猛地朝她撲襲過來。

阿織側身一避,掠出竹屋,手中木劍高舉,擋住追襲過來的獸爪。

那獸爪極為鋒利,木劍頃刻粉碎。

阿織於是棄了劍柄,閉目浮空念訣。

她還處在焦眉山的餘悸之中,所念的訣咒並不是徽山教的,而是她前生所學,不算厲害,對付尋常妖獸,夠了。

片刻間,周遭疾風驟起,風勢如烈刀,連姜瑕布下的長留塢結界都有崩碎之勢。

這時,耳畔傳來兩聲疾呼: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初初,快住手,她是恩公的小徒弟——」

阿織一聽這聲音,睜開眼,圓月已經完全從層雲后探出頭了,灑下一片清輝,待阿織看清襲擊她的猛獸,不由地一愣。

眼前猛獸似猿非猿,似猴非猴,白頭青身。

阿織詫異道:「無支祁(注)?」

無支祁是一種極為強勁的妖獸,擅水,擅變幻,力大無窮,十分少見,徽山玄門之地,山腳下怎麼會有無支祁?

再一看適才阻攔他們打鬥的兩個,都是五六歲的小姑娘模樣,一個紅眼睛,頭上一對絨絨的耳朵,另一個的手腳還是藤蔓狀,居然是沒化形完畢的白兔精和紫藤精。

阿織想起來了。

姜瑕外出降妖,偶爾會來回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精怪,長留塢,本來就是這些精怪住的地方。

白兔精、紫藤精,還有無支祁,大概就是住在這裡的。

阿織撤去咒訣:「你們……」

白兔精歪著頭:「恩公小徒弟,你怎麼會來?」

「是呀是呀,你不是不喜歡長留塢,從來不來的嗎?」紫藤精也問。

阿織不知道該怎麼答,這時,適才攻擊她的無支祁也化了形。他變成一個男孩的模樣,對著阿織怒目而視,呲牙道:「誰讓你來的?你怎麼敢來?我不是說過,只要我見你一次,就會把你撕個粉碎嗎?」

阿織蹙眉看著這無支祁,姜遇留給她的記憶大都是關於姜瑕的,其餘的,沒什麼印象了。

不過眼前這隻無支祁很奇怪,尋常妖獸力竭,都是由人變回原身,他倒好,反倒變成人了。

無支祁見阿織這樣盯著自己,十分厭煩,作勢就要再度攻擊,四肢處傳來一聲沉沉的鐵響。

阿織驀地明白過來:「你身上有縛妖索?」

縛妖索往往用在那些害過人,但又罪不至死的凶獸身上,它會束縛住凶獸的妖力,強行把它變作人形。

「要你管!」無支祁憤憤地盯著阿織,指著結界外:「這裡不歡迎你,你滾出去——」

這話說得過分,紫藤精趕忙把他拽去小溪邊。

白兔精留在屋中,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阿織臉色,點上燈,解釋道:「恩公小徒弟,你不要跟初初生氣,初初不是故意的,他很可憐,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沒了,恩公收留他,但山裡的人都不喜歡他,不信任他,非要給他加縛妖索,他身上還帶著病。」

她口中的恩公是姜瑕,初初,大概就是這隻無支祁的名字。

白兔精說著,往長留塢外望了望,問,「寧寧小師父沒有跟著恩公小徒弟一起下山嗎?」

到了這時,阿織明白過來了。

結界是需要加固的,姜瑕去世兩年,長留塢的結界一直在,應當是明月崖那個叫寧寧的同門下山加固的緣故。

有這一層淵源,難怪寧寧對姜遇這麼友善。

阿織問:「寧寧常過來這裡?」

白兔精點點頭:「我們只是精怪,山上的仙人瞧不起我們,更不喜歡初初,只有寧寧小師父願意來看我們。」她說著,忽然難過起來,幾欲垂淚,「恩公走了以後,我們在長留塢很孤單,近日山上來了很多仙人,寧寧小師父也不敢來了,我們很害怕,躲了起來,但初初非要回來,我和阿紫只好陪他,恩公小徒弟,你以後也常來看我們好不好?」

那叫初初的無支祁聽到這裡,豁然折返回來:「讓她來幹什麼,沒聽見我說什麼嗎?讓她走——」

妖不如人,靈智開得極晚,即便天生力大無窮,百歲才能成年,此前活得再久,也不過孩童脾氣,阿織並不與初初爭辯。

借著屋中燭火,她看清初初黑衣下若隱若現的傷口,問:「你今日去過焦眉山?」

「你、你怎麼知道?」

阿織想到她在焦眉山的山徑上發現的抓痕,「這麼說,今日和食嬰獸打過一場的是你?你去找它做什麼,為姜……我師父報仇?」

「為你師父?」初初像是聽到什麼笑話,「我巴不得他死,何來為他報仇一說?「

他道:「那食嬰獸與我素有過節,我去找它,為了自己罷了。」

說著,他下了最後一次逐客令:「好了,話問完了,你可以走了。」

阿織聽了這話,站起身,步至初初跟前。

「此處是徽山,這裡是長留塢,你是被收留的,我是暫住在此的,談不上誰攆誰走,此其一。

「其二,我在此至多住三日,等到三日後孟春試煉結束,我自會離開,不勞你費心。」

「其三。」阿織並指,指尖浮焰,往地上虛空一劃,溪水邊驀地出現一道青色的焰痕,「你如果真有本事,大可以來拆我的竹屋,先跨過這條線試試?」

青色的焰痕無端給精怪一種危險的預警,白兔精與紫藤精噤若寒蟬,初初幾欲試著跨過,最後竟退卻了。

好在他的注意力不在這道焰痕上,他盯著阿織的背影,問:「孟春試煉?你要參加試煉,去焦眉山捉那隻食嬰獸?」

阿織沒理他,徑自掩上竹屋的門。

焦眉山的山洞給她的感覺太危險了。

可是,為姜瑕報仇,是姜遇的余願,哪怕再危險,她必須一試。

而今她力有不逮,唯一的辦法,只有等孟春試煉之時,與人同行了。

外頭安靜了許久,倏然又傳來初初的聲音——他竟還沒走?

「喂,別怪我沒提醒你,那食嬰獸有些古怪,不是你這種半吊子能對付的。」

他冷笑一聲:「識相的,我勸你趁早放棄,不然你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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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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