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小菩薩
修士是一類什麼人?
燕飛度想,應該是全天下慾念最深重的人。
若是不深重,何以想要脫離凡胎,一意登仙?
修士里有佛修與道修,佛修說「六根清凈」,道修講「清靜無為」。
皆是為了剋制慾念。
燕飛度起初還覺得十分荒謬,你已是修士,還說什麼要修到無欲無求的境界?
在事後,燕飛度思量起來,卻忍不住自嘲一笑。
前人智慧如黑夜明珠,確是有用。
畢竟一個慾念深重之人,沒有外力,也不修內物克制自己,很快就會被慾念吞噬。
這是在自省,也是自救。
燕飛度出生在天外雲海,他出生時,經過漫長的歲月,天外雲海已經由凡間的許多大大小小的門派演變為了一個門派。
他們自稱雲中仙,居於雲海仙宮,每日烹茶煮酒,清談修行,真是不曾飛升,卻已是凡人們想象中的仙家氣象。
而燕飛度則是這仙宮中的一名小菩薩。
小菩薩者,乃是選取各位雲中仙的子嗣中,根骨最佳,靈田最廣,天資最好的孩子,送到仙宮之中由仙長進行教導的靈童。
這一次包含燕飛度,選上的小菩薩也不過只有八人。
燕飛度初入仙宮,自然樣樣好奇,但仙宮裡卻是不許孩子們太跳脫的。
「爾等未來將成仙飛升,何必貪戀人間時光。」
教導他們的仙官十分嚴厲,只讓他們日日打坐吸收靈氣,修行,念書,幾乎沒有半刻休息。
燕飛度想回家了,他好像天生是個多情的人。
每次燕飛度都能比其他靈童早一刻鐘完成修行,剩下的時間便用來探頭看著窗外。
雕花窗格下,是一重又一重的白雲。
雲上零星散落著一些小房子,那是一些雲中仙的居所。
這裡沒有靈鳥,也沒有靈獸。
聽父母說,以前這裡是有靈鳥與靈獸的,但不知怎的,現在已不大能看到,即便有,它們也不飛過來了。
仙宮裡倒是還有些靈鳥和靈獸,只是它們個個神情懨懨,總是沒有精氣神的樣子。
仙官看燕飛度這樣不服管教,便給他加重了課業,燕飛度照樣能提前一刻鐘完成,但這一次,仙官卻笑了。
「你這孩子實在天資聰穎,罷了,若是你每日都能按時完成課業,我倒也不拘你做什麼了。」
燕飛度自然高興起來,同時還覺得頗為驕傲。
周圍的小菩薩個個都聰明伶俐,但他仍要拔高一截呢。
燕飛度在有空閑時,就在仙宮裡四處溜達,除了仙長們居住的地方不得擅闖外,其他地方他都能去。
不,他也不能離開仙宮。
縱然燕飛度十分思念家人,但仙宮卻不許小菩薩離開半步。
頗有種只進不出的深淵洞窟之感。
大殿內四處都燃著奉神香,那香氣濃烈,尋常人在香爐旁待上一刻鐘都要頭暈目眩,燕飛度卻在此度過了好幾年,從五六歲的小童,長到將近十二歲了。
一些比他年長的小菩薩,在滿十二歲時,就被仙官送到別處學習更高深的仙法,燕飛度也曾想一同去,卻被仙官阻攔。
那些仙官看著燕飛度,眼中滿是欣賞。
「菩薩,你再等等,你資質這樣好,何必急於一時呢?穩紮穩打才對修行有益。」
這話確實有道理,燕飛度只好繼續修行,他這樣年輕,就要結金丹了,誰看了不說一聲少年天才。
可是人若是太聰明,就與周遭人不同。
別人狂喜暴怒時,總留了理智,冷眼旁觀。
燕飛度這些年在仙宮中修行的仙法里,除了用靈氣沖刷內外,洗滌凈身,充實靈氣之外,似乎也沒學到什麼不同的法門。
他們這些人就像被放在一個玻璃罩子里豢養的小寵,何去何從皆有他人掌握。
小菩薩被接走的時辰,都在夜裡。
燕飛度平日早就睡了,而今夜,他想去踩踩點。
今晚也有一個小菩薩要被接走,那是燕飛度在仙宮中的朋友。
燕飛度自然十分不舍。
反正他早晚也是要去那邊的,那麼去看看又有何不行?
若是摸准了地方,平日他去溜達時,自然也能和過去的同伴遊玩。
他們一起在仙宮長大,雖無血緣關係,卻已是兄弟姐妹。
一名小菩薩換上了白色的新衣,眉間點上鮮紅的硃砂,前有十二名仙官提著燈籠引路,彷彿要在這縹緲的月色下,踏著月光飛向天際。
燕飛度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邊。
若是有旁人能看見,一定會非常吃驚。
無人教導這些小菩薩隱身術或斂息術,燕飛度卻會。
因為他見過。
任何仙官在燕飛度面前用過一次的術法,燕飛度只要看一眼都能學會。
如何掐訣,念了什麼咒法,最重要的是模仿對方靈氣的流動。
可這件事,燕飛度沒有與任何人說。
一方面是孩童天性頑皮,擔心挨罵,另一方面則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提防。
燕飛度就是這白月下的一道影子,就這麼跟在後邊,來到了仙長們的居所。
那裡平常是不允許進入的。
今晚卻大門洞開,仙官們微微開口,吟唱著悠揚的曲調。
明明在燕飛度眼前有這樣多的人,卻讓他莫名覺得發冷。
燕飛度跟著走入了大門,但他只站在了大門處,沒有再進。
有的人天生能看見靈氣的流動,無論是顯現的還是隱藏的,燕飛度看見眼前應是有界陣一類的東西在的。
一名穿著白袍的老者站在殿內,四周燃著香爐,在他身後的牆上,畫著一幅巨大的畫像。
左邊像是道家老祖,右邊又像是大日如來。
那老者就站在畫像正中,像是肩挑道佛兩家。
仙長明明慈眉善目,卻讓燕飛度與那站在前方的小菩薩莫名感到害怕。
因為那老者……對著小菩薩徐徐跪下了。
「菩薩,小菩薩,謝您慈悲,謝您普度眾生,謝您親身下凡,助我修行……」
仙長在說什麼?
燕飛度握緊了手,指甲死死摳在掌心裡。
「仙師!我不是真的菩薩呀?我沒有下凡……唔!」
那剛滿十二歲的孩童被人從后捂住了嘴,鋒利的匕首劃過了他細嫩的脖頸,朱紅的鮮血噴涌而出,那跪在地上的仙師臉上卻露出了如痴如醉的表情。
「菩薩靈血沐我身,慈悲,慈悲!」
一名仙官將孩童背上的一整條靈骨全都抽了出來。
即使被捂著嘴,那孩童凄厲的叫聲依然響遍了整座大殿!
然而四周的仙官依然在吟唱,吟唱,吟唱吟唱吟唱吟唱大聲的吟唱——
直將那慘叫全都壓了下去!
瑩白的脊骨落在仙師手中,他當即低下頭,露出了他那千瘡百孔的脊背,那裡坍塌了一截,本該存放脊骨之處,竟是空的。
「菩薩善骨添我身,慈悲,慈悲!」
那瑩白的脊骨入了仙師脊背,那垂垂老矣的仙師竟突然生了烏髮,體格也慢慢漲大,皮膚從鬆弛乾枯變得飽滿,面色紅潤,再抬起頭時,已從老者變成了一名威嚴的中年男子。
最後那名
男子又從孩童腹中摳出一團將凝未凝,如同凝凍一般的東西。
「菩薩神魂入我身,慈悲,慈悲!」
仙師張口,將那小小的,純白的,還不曾知曉世間險惡的神魂,吞入了腹中,滋養著這早該死去之人的神台。
三句謝慈悲,一人凄命隕。
燕飛度從家中離去時還小,不大能分辨大人臉上的表情。
現下他明白了。
他在仙宮中做得越好,仙官臉上那意味不明的笑是什麼意思了。
【看,這個小菩薩……又能給人延命幾年呢?】
這群人為了長生,為了飛升,已在漫漫長河中瘋了。
人在他們眼裡已不是人。
他們養育孩童,叫他們「小菩薩」。
因為若你是肉身菩薩,是下凡來助他們升仙的,那便不是殺人。
佛祖不也割肉飼鷹嗎?
一點肉是不夠的,一刀又一刀,不夠,還是不夠,直到將佛祖整個都供奉了……才算是功德圓滿。
小菩薩助他們修行,他們不也是在助小菩薩修行嗎?
殿內歡聲笑語,而那被用過的「小菩薩」卻像抽空了的皮袋子,被人隨意地丟在了地上,任人踩來踩去。
過去諸般苦修,教你仁善,只是為了今日。
大殿外突有人聲響起,一名仙官不知何時到來,對裡邊拱手笑道。
「有位資質最好的小菩薩不知去了哪裡,諸位可曾見過?」
見內中人紛紛搖頭,那名仙官就去別處尋了。
殿內仙師擰眉,突然抬手將一道靈力朝門外打去,可是靈力卻只觸碰到了陣法之上,陣法沒有被人激發,應當無人在那。
仙宮之中,燕飛度在長廊上無聲地奔跑,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衫,他的嘴裡滿是血腥,卻不敢出聲叫喚。
在此時,燕飛度清楚,他爹娘是知道「小菩薩」是什麼意思的。
仙官來接他的時候,他們兩人臉上露出了既欣喜又痛苦的表情。
欣喜……是因為能得到一些靈物吧。
而痛苦,是對他仍有憐惜嗎?
不,這也只是燕飛度的自我安慰。
這麼多年,燕飛度的雙親一次都沒有來過仙宮。
凄冷的月光下,未滿十二歲的孩童站在仙宮門口,看著遠處的那條忽明忽暗的界縫。
仙官們曾說,那裡能通往骯髒下賤的凡間,萬萬去不得。
凡間如何,燕飛度不曾見過。
可是天上,卻臟污得讓他當即跪在地上吐了起來。
那名尋找燕飛度的仙官在仙宮另一邊找到了燕飛度,正要鬆一口氣,卻見燕飛度在那嘔吐,連忙追了上來。
「小菩薩!小菩薩!你怎麼了?哎呀,夜晚風涼,可是受冷了,還是白日多吃了?」
那一聲聲「小菩薩」直叫得燕飛度酸水上涌,但他卻知道,再這樣下去會引起懷疑的。
燕飛度粗魯地用袖子擦了擦嘴,抬頭對仙官道。
「我今日多吃了一份冰靈果。以後仙宮裡就我一個人用飯了,不免有些傷心呢。」
「是啊,」仙官給燕飛度擦汗,「你之後,仙宮便不再請小菩薩啦。」
燕飛度疑惑道:「為什麼呢?」
「因為,沒有小菩薩了啊。」仙官笑道,好像這是一個人人都該知道的常理。
仙官「疼惜」地去給燕飛度熬藥,靠在牆上,背後是潺潺冷汗。
今日之後,仙宮中的小菩薩還剩他一人了。
燕飛度想,是因為天外雲海所有有資質的孩童,都已悉數奉了出來吧。
仙宮?不。
天外雲海,煉獄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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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雲海並不是真的就與凡間毫無瓜葛,仍有一些大能可以付出一些代價下紅塵。
燕飛度仔細看著,將他們的每一步,每一個舉動,全都記在腦海里。
他也曾見過那位仙師在仙宮中行走,每次見到燕飛度時,那位仙師也是慈眉善目的模樣。
燕飛度還能對著他笑。
直到有一天夜裡,燕飛度起身離開了仙宮。
黑夜裡月光照得燕飛度的影子如幽藍花瓣開落,在雲層上起起伏伏。
在燕飛度走入界縫中時,他還能聽到身後傳來的怒吼。
「燕飛度!!!你就算真能逃到下界,又有誰會信你的話!」
「好人行善不留姓名,惡人行兇卻要證據——」
「沒用的!!!」
「回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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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飛度輕描淡寫地把他的過去說了,若是旁人,他不會透露半句。
那象徵著他過去的軟弱無力,痴愚蒙昧。
但若是面前這位師兄,他想,他是可以說的。
因為當他的故事才說到一半時,這位李四師兄已經化為了一隻小兔子,淚流滿面地撲在他的懷裡,輕聲安慰。
「沒事了,沒事了。你現下在桃花落,我會陪著你,一直陪著你,永遠保護你的!」
這讓原本想保留一些的燕飛度,不知不覺把過去的事都說全了。
燕飛度感受著胸口處濕潤溫暖的氣息,那已學會了掩藏情緒的嘴角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師兄,你哭得鼻涕都沾我身上了。」
小兔子「啊」了一聲,把頭仰起時,粉嫩的鼻子上果然飛起了一個鼻涕泡!
這可太丟兔啦!
「對不起!我給你洗洗吧!」
小兔子驚慌失措,卻見燕飛度拿出手帕給他擦了臉臉。
「師兄,我不覺得苦。」
小兔子都哭得抽抽了,燕飛度忍不住笑著,先哄小兔子。
等小兔子的眼睛被擦乾淨,鼻涕也擤好了。
看著面前可可愛愛的小兔兔,燕飛度笑道。
「師兄不是說了會陪我么?」
這是有些玩笑的話,燕飛度卻說出口了。
小兔子重重點頭:「真的!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只是寒江雪剛說了那像是發誓的話,下一刻,燕飛度眼前就空無一物了。
燕飛度:……師兄?
這是,玩弄了我的真心后,就跑了么?
好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