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不同
春日的小院內外都生滿了花。
五年後燕飛度的小院,與寒江雪現在居住的地方已經相差無幾了。
幾根芬芳馥郁的花枝探入牆頭,在白牆綠瓦上斜斜畫了一筆桃紅的墨。
寒江雪乖乖坐在石凳上,雙手放在木盆里清洗。
他洗得很用力,像是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上的傷。
燕飛度拿葯過來時,眼角都微微一跳。
「師兄,你不疼嗎?」
這哪會不疼,不過對小妖精來說,這種小傷舔舔就好啦!
小兔子從小摸爬滾打,和各種妖精打架,已經習慣了!
「沒事,其實不上藥也沒關係!」
寒江雪甩了甩手,指尖上的水滴嘩啦啦落到一旁的草葉上,手上的傷口紅痕經過洗濯卻更顯眼了。
一塊布巾遞到寒江雪面前,寒江雪把手擦乾,燕飛度就打開了藥罐。
桃花落的傷葯很不錯,燕飛度用玉勺給寒江雪的手塗上了藥膏,就低頭開始裁繃帶。
寒江雪一直望著燕飛度,燕飛度卻不說話。
燕飛度很沉默,方才只說了一句話,就不再吭聲了。
漆黑的長發有幾縷自肩頭滑落,發尾輕輕垂在鎖骨上,男子的喉結微微一動,燕飛度抬起頭來。
「師兄在看什麼?」
寒江雪大大方方:「看你呀!」
燕飛度:……哦,他倒也不是不能看。
「你這次下山,歷練好玩么?」寒江雪吹著自己的虎口,上了葯之後涼涼的,吹一下更是清爽。
燕飛度裁剪好了繃帶,語氣淡淡道:「沒什麼有趣的,殺了幾隻鬼,看了不曾見過的風景,有位師兄受傷頗重,我們就提前回來了。」
「受傷了?」寒江雪聽到這話,立刻打量燕飛度。
燕飛度微微一愣:「我沒事,只是那位師兄不小心被傷著了。」
「哎呀,那下次可要跑快點!不管會什麼術法,只要跑得快就能避開!」
小兔子認真傳授經驗,對於小妖精來說,他們落地睜眼就會活用四肢,然後腳一碰地就會跑,根本不學走路。
燕飛度聽著這話,抬手給寒江雪裹上繃帶。
「說起逃跑……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我隱約記得,每次遇到李四師兄,你常說著話就突然消失不見了。」
燕飛度打量著寒江雪,眼底閃過一絲流光。
「師兄是有什麼別樣的神通么?」
寒江雪哪裡會什麼神通,這都是那陣法弄的,時辰一到他不就得回去了?
「我不會呀,只是跑得比較快!」寒江雪不會撒謊,糊弄人的時候眼睛就會向左上方看,表現得十分之可疑!
燕飛度:……
「哦,我還以為是我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師兄,在我與師兄說話時,師兄就又跑了呢。」燕飛度手指輕點石桌,頗有凡間那審問犯人的錦衣衛風範。
寒江雪也學會了尷尬時就輕咳一聲:「咳咳,我不是故意要跑的,就是有急事!」
「在那之後,我好似也未曾在桃花落里見過師兄,師兄可是去閉關了?」燕飛度又問。
寒江雪連連點頭:心虛得很。
燕飛度冷眼觀之:沒句真話。
寒江雪難得察覺到燕飛度的情緒有些不對,連忙岔開話題,問了他剛才一直想問的話。
「師弟,你為什麼不高興啊?」
自從他們再見,燕飛度雖然站在人群中,嘴角也帶著笑,但眼神卻有些寂寥。
寒江雪是知道的,如果燕飛度想要表現得開朗熱情,他的話也能很多。
可這一路上燕飛度都不說話,像是一直在想事情。
「我沒有不高興。」
燕飛度收拾著桌上的藥罐,等東西都規整在一塊托盤上時,燕飛度又抬頭看了一眼寒江雪。
這位李四師兄實在奇怪,他「其貌不揚」,給人的感覺就像空氣,一瞬就會錯眼,不知這人去了哪裡。
可相對的,燕飛度還記得這位師兄給他吃豆腐腦,帶他踢球的樣子。
小兔師兄的特點……就是讓人覺得無害。
燕飛度緩緩張口:「師兄想知道我為什麼不高興?我其實不是不高興,只是有些疑惑。我這次下山,與師兄們一起路過了一個村莊。」
燕飛度他們在路邊的茶攤暫時休憩,師兄們出門都是自帶便當的,燕飛度手裡也被塞了一個。
沒辦法,他們吃慣了胖師傅做的飯,有條件還是帶一個。
就在他們吃東西時,就聽茶攤上有人說起前方三百里,靠水的一個村莊,聽說近日鬧鬼得厲害。
因為鬧鬼,他們這些游商就不能走那條村道,實在困擾得很。
聽到鬧鬼,師兄們就坐不住了。
迅速地扒了飯,這就一擦嘴上前問路。
得知這些人是桃花落的弟子,路人都一副安心的模樣,只要除了鬼,這樣以後往來就不必擔驚受怕啦。
三百里的路對於修士來說並不算太遠。
他們中午御劍出發,不到半個時辰就到了那水邊小村。
村子里顯然已經沒人了,這些修士落地也沒人出來圍觀。
整個村子都十分安靜,只有風吹著門窗時發出的輕響。
但也並不是真的沒人。
燕飛度看向右手邊第三間房子,上前一步用劍柄頂開了門,就見一名瘦削佝僂的老者坐在竹椅上,正在看火。
「尊駕是?」
老人家茫然地看著這些年輕人,像是受到了驚嚇,粗糙的手指緊緊抓著木柴,像是隨時會給這些闖入者一棍子。
「老人家,」一位師兄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們是桃花落的修士,聽得坊間傳聞,此處鬧鬼,特來看看。」
那老人家聽到「桃花落」三字,先是一愣,隨後搖頭道:「這裡哪裡有鬼喲,不過是年輕人都出去了,不肯留在老家,村子自然荒廢了,瞧著荒涼,就有人說鬧鬼吧。」
燕飛度面帶微笑,看著這老人家滿口胡言。
不,不是什麼老人家,火光映照下,這老人膚色蒼白無血色,腳下無影,說話間隱見獠牙,已是一隻可白日出沒人間的鬼。
但這鬼現下卻裝得和人一般,會害怕,會躲藏,簡直像是入了戲。
地上隱有陰影如蛇般蜿蜒爬行,若是纏到人身上,想來會被吸去精氣,或是迷惑神智。
燕飛度懶得搭理這鬼怪表演,當即就要對那鬼動手,可是卻被師兄握住了手腕。
「哎呀,飛度師弟,鬼這種東西,不消解前因,如何能引到泰山府君面前呢?徐徐圖之,徐徐圖之。」
燕飛度不說話,像是接受了安排,心裡想的卻是……「引到泰山府君面前」?
他並沒有想渡鬼的善心,只想一擊將其驅散。
「老人家,看您獨自一個在此孤單冷清,不如與我們一同到外邊去吧。」
一名師兄十分熱情的就要上手去拉鬼。
然而這話一出,就動搖了這鬼,它要在此自然是有原因的,絕不可能離開自己的化鬼之地。
老鬼連連擺手,一下便化成了一片黑影,縮到了衣櫃里。
「不可不可!老朽要在這裡等那春日的花開,若拿不到那山頂的花枝,我是不會走的!」
鬼音凄厲哭嚎,聽得人耳膜刺痛。
師兄們當即決定去那山頂給這鬼取花枝來。
門外,燕飛度再次出言阻攔。
「師兄,那鬼身上雖然不曾帶著血氣,但鬼怪行事皆有定律,這世間沒有行善的鬼會逗留人間不肯離去的。那山頂定然有異。」
師兄們笑嘻嘻地上前拍拍燕飛度的肩膀,在他耳邊輕聲道。
「我們知道,所以這裡就交給你了。若是我們一炷香內沒回來,你就對那鬼動手吧。」
師兄們離去了,燕飛度仍是不解。
既然如此,那一開始把這鬼擊散又有何不可?
山頂上有什麼,也一併除去不就好了?
燕飛度側頭望去,那老頭鬼見人走了,又偷偷摸摸出來,對著那爐灶看火。
火苗撲閃,像是一朵花綻放的瞬間。
一炷香后,師兄們還是回來了。
他們臉上還掛著笑,其中一個受了傷,半身染血,手中卻拿著一枝花。
「老人家!這是你要的花是不是?拿著就走吧!」
師兄笑著將花送過去,那鬼獃獃地看著那支花,伸手顫顫巍巍地接過,指尖觸碰花枝的一瞬,便化為了地上的一捧灰。
這爐灶里的火也熄了,整個村子亦顯出真容來,屋頂破洞,牆面破損,地上荒草叢生,這裡早已不能住人了。
「山頂上有什麼?」
燕飛度看著那名受傷的師兄,他身上還滴滴答答流著血。
「嗐,我們原以為等在那的也是只鬼,沒想到是只將要化形的槐花妖邪。聽那妖邪說,這村中老幼都被它吃了,唯有這老人家死了化鬼,不肯離去。若有人路過,這老人家就會百般阻撓,逼迫路人繞道。既已化鬼,自然不會像人一樣知道下手輕重,傷了人,這傳聞就更凶。只是今日我們來了,說了身份,它便知道可以託付。」
「它讓我們上山,不是為了害死我們,而是為了看到仇敵死去呀。」
故而在接過那花枝時,當下便心愿了結消散了。
只是到了地府,泰山府君面前,它仍要受罰。
鬼怪滯留人間,不管為了什麼理由,都違反了天地規律。
師兄讓燕飛度寫了符文,在那灰上燒了,以此向泰山府君陳情。
【那鬼雖然久留人間不走,實有冤屈,還望府君法外容情。】
-
因著師兄受傷,他們就先行回了桃花落。
燕飛度一路上默不作聲,雖然這事已了,他卻知道,自己與桃花落眾人的不同。
桃花落,聽道山。
白老祖正在靜室里與一隻雲雀下棋,聽得弟子們回報歷練之事後,就笑呵呵地擺手讓他們都回去休息。
燕飛度卻留在原地。
「哦,省得我讓你留下了。」白斬風招手讓燕飛度過來與他下棋。
白斬風喜歡和燕飛度下棋,是因為燕飛度會讓他。
燕飛度一邊下棋一邊與白老祖說:「我許是因為心中鬱火,看什麼都想到最壞,這般行事怕是不好。我今天做錯了。」
白斬風盯著棋盤,雖在聽弟子訴說煩惱,但只想偷摸把一顆棋子換了。
「你是誰?你幾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白斬風笑道,「全知全能的只有神仙,你不知道就不知道了,又有什麼大不了。不然你們一隊人去是做什麼的?本就是互補。你亦不用把你的師兄想得如同完人,你平日里就沒見過他們犯傻嗎?你若是凡事想得太壞,那他們是不是就是凡事想得太好?」
白斬風將手放在膝上,一派悠閑。
「如果你這樣年輕,就要一件事都錯不得,我只覺得你太受累。別人如何做,與你如何做自然是不同的,從心而已。衡量對錯,除了智計,還要經驗,還要看人。」
掌門這番話說出來,顯然是在疼惜弟子。
但燕飛度沉默了一會,就指著白斬風的右手道:「師父,把我的棋子拿出來。」
白斬風:嗐!小氣鬼!
-
燕飛度把這事在小院中與李四師兄說了之後,隱約覺得舒了一口氣。
「因為我不大像桃花落的弟子,這一路上多想了些事罷了。」
算不上不高興,但確實也不高興。
好像他身上天外雲海的烙印太重,怎麼都揮不去,哪怕來了這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依然難改本色。
寒江雪聽完之後,卻上下看著燕飛度,奇道:「我沒看出你有什麼不同呀?你是多了一雙眼睛還是一張嘴嗎?」
這!這位李四師兄竟然是在字面理解!
燕飛度難得語塞,卻見寒江雪又站起身,湊近來看。
他的眼神十分認真,最後便笑道。
「燕飛度,你是人呀,沒有多出什麼。」
燕飛度這下再品,卻覺品出了點別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會,隨後輕笑。
「是啊,人都會犯錯,也會有思慮不周之處。而我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思慮不周』降到最低。」
在這一刻,燕飛度竟是明了了自己的前路。
他在追求一條完勝之路。
無論對手是誰,有何因果,他想試試自己能做到何種程度。
許是他腦海中的那個敵人過於強大,是覆蓋了他整個童年的陰影,他下意識地想讓自己強大一些,再強大一些。
「李四師兄,你今日能從頭到尾聽我說完,沒有跑掉,我實是感激,」燕飛度對寒江雪笑道,「今日之後,我亦要常與師兄們出去,看看這滾滾紅塵才好。李四師兄面對今日的狀況,想來也會這麼做吧。」
寒江雪想了想:「我的話,會問那個老人家在這裡做什麼,要不要我陪著。因為我很愛和人說話呀!」
小兔子歪著頭,說著說著,不就問出是什麼事了嗎?
真是非常寒江雪的直線回答。
燕飛度忍不住彎起唇角,他看著寒江雪,天光之下,他像是隱約在李四師兄臉上看出了一點違和之處。
好像是那耳根往下的地方,隱隱有流光閃過。
是了……聽說這世上有掩蓋容貌的法術,李四師兄現下這模樣,是真的嗎?
只是在燕飛度眨了眨眼后,寒江雪身上的那點違和感又散去了。
寒江雪開口與燕飛度道:「對啦!我其實還想問你,天外雲海的事。」
燕飛度微微一怔,隨後拱手道:「師兄想問什麼?」
寒江雪吞了一口口水:「你之前說,你若不從天外雲海逃出來,就要死了。這是什麼意思?」
燕飛度看著寒江雪,那總是靜淵如海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一簇黑色的火焰。
不詳,又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