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2)
安室透當然知道春川樹口裡的這個朋友指的是誰——那是從小和他一起長大、一起升學、一起畢業、一起成為卧底,在他人生一大半時間都和他在一起,他原本以為也會和他一起完成卧底任務、一起回歸警隊、一起退休養老的,他最好的朋友。
安室透的心安靜了好一會。他緩緩垂下頭,注視著小男孩,壓低嗓音問:「是誰……是誰讓你來問我這件事的?是你爸爸?」
安室透沒法控制,也不太想控制自己流露出屬於波本威士忌的那一面。他側過身,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點春川樹的衣領,用一種奇異的、慢吞吞的親昵語氣說:「讓你來問我這件事的人,他有沒有告訴你,和我提起這個,可是一件危險的任務哦。」
春川樹不解地眨了眨眼睛,茫然無辜地說:「沒有人讓我來問呀,安室哥哥。」
「是真的嗎?小孩子不可以撒謊哦。」
這個孩子是無辜的沒錯,可讓他來試探自己的人卻不無辜,安室透發誓要讓他付出代價。他滿目都是陰沉的戾氣,悄聲說,「因為……說謊的孩子,會再也回不去家的哦。」
春川樹屈起手指摳了兩下手裡的奶茶杯,也垂下了頭。他還很矮小,垂頭之後,成年人就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既然波本氣場全開,那麼安室透自然就認為他是在害怕。
小孩子也慢吞吞地問:「安室哥哥,不讓我回家……那是什麼意思?」
安室透摸了摸他的頭髮,微笑著說:「就是字面的意思呀——把你帶走,關在誰都找不到的地方,讓你再也不能上學,再也見不到你爸爸,還有你的那些同學。哦……你有沒有特別好的朋友?如果你覺得這樣太孤單了,我也可以把你最好的朋友也一起帶走。」
金髮卧底說著這種可怕的話,又是這副危險的樣子,別說是恐嚇一個小學生,就算是想要恐嚇普通的組織成員都不會失手。可他沒想到,春川樹重新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里沒有絲毫的害怕,而是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安室哥哥,你太過分了!你怎麼好意思說這種話!」春川樹把奶茶放在長椅邊上,生氣地站了起來,氣勢萬鈞地叉腰踱步到安室透對面站定,超大聲說:「我都還沒說這種話,你竟然敢這麼說!」
「喜歡說謊的明明從來都不是我!」
春川樹努力瞪大眼睛表達自己的氣憤,可不知道為什麼,他感覺眼角竟然又濕潤起來。這可不好,他不能哭,他不像爸爸會隨身帶著小瓶子,如果他哭出來又沒法回收眼淚的話,就太浪費了。
「教訓小孩子不能說謊的時候,你們大人能不能先想想,自己有沒有做到?」春川樹把委屈憋了回去,義正詞嚴地質問道。
「……什、什麼?」安室透的波本氣場都因為意外凝滯了。
他想不明白,明明被捅刀的是自己,為什麼這孩子能比他還理直氣壯的生這麼大的氣?如果這只是艾西威利用自己的孩子來對他進行卑鄙的試探,那孩子真實的怒氣又是從何而來?
「什麼什麼?」春川樹察覺到了安室透的迷惑,卻不信那是真的迷惑,越發覺得他是在糊弄自己。
——安室哥哥是個聰明的成年人,自己又沒說什麼難以理解的話,他怎麼可能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安室哥哥是那個叔叔的好朋友,又一樣喜歡說謊,所以……雖然他的迷惑和遲疑看起來是真的,可那個叔叔能把春川樹騙得團團轉,安室哥哥當然也能做到,安室哥哥現在肯定因為理虧,才故意假裝聽不懂!
剛吃過虧的小朋友更生氣了。他一向是個溫和的孩子,就算被攻擊也不一定會反擊,但是這一次他卻選擇了針鋒相對。
「安室哥哥,我是說,你在回答我的提問時,敢不敢發誓說——如果你說謊了,就和我走,再也不回家、不上班,放棄自己的家人和朋友,永遠都生活在只有我的世界里。」
安室透終於發現了自己的失策。
——他太急躁了。
這兩天,總有人反覆提起Hiro。那個FBI說自己感到抱歉,貝爾摩德已經記不得Hiro的名字,和他們相比,春川樹提到Hiro的時候明明並沒有說什麼過分的話……可前兩次他都忍了下來表現得若無其事,卻偏偏在這孩子面前失態了……
真是差勁啊,這根本就是在欺軟怕硬吧?
還好這孩子並不害怕,是個就算被綁架也不會掉一滴眼淚、不知輕重也不懂危險的奇怪的孩子。波本的壞人氣場對他來說根本沒有用,大概只有真的傷害他一次,才能讓他學會害怕,但安室透又怎麼會真的傷害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
——這邊安室透已經後悔嚇唬小孩,準備換回溫柔的另一面來套話了,但春川樹其實並沒有說完。
綠眼睛小孩上前一步,拉住了金髮人類的手。他的手還太小,要用兩隻手才能把這隻人類的手緊緊抓住。不過沒關係,只要被他抓住了,再想逃跑可不容易。
「安室哥哥,」春川樹用稚嫩的童音說,「要不要和我一起發誓,今天,就在這裡,在我們接下來說話的時候,選擇謊言的那一個,從此以後,就要永遠屬於誠實的那一個哦。」
幼年的神明眼睛澄澈真摯,仰起頭專註地看著年長的人類。
「好了小樹,你今天怎麼一直在說奇怪的話,」安室透覺察到了春川樹異樣的認真,於是沒有掙開被抓住的手,而是主動俯下身,湊近了綠眼睛的孩子,換回溫柔的樣子顧左右而言他地開了個玩笑,「一個人要怎麼才能永遠屬於另外一個人呢?難道小樹其實是個女孩子,想要在長大后和我結婚嗎?」
如果是過去,春川樹一定會被帶歪話題,先回答安室透的問題,告訴他自己不是女孩子,也不想和安室哥哥結婚,一個人類當然不能永遠屬於另一個人類,但神明卻可以,因為神隱就是這樣的呀,只要知道了真名,就可以把他帶走永遠藏起來了。
但是這一次,春川樹卻執拗地只想說自己想說的話。他用一隻手繼續按著安室透的手,另一隻手擺出宣誓的手勢,鄭重地說:「安室哥哥,我發誓,如果我今天在回答你的問題時說謊話,我就永遠跟著你,直到你或者我徹底湮滅。」
安室透觀察著眼前這個孩子,真是傷透了腦筋——過去在警校時,他其實相當不理解為什麼教官們說他過分認真的個性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現在他全懂了。
「哎呀這是什麼可怕的誓言,認真過頭的小孩子可真嚇人……好吧好吧我也會盡量說實話的,就當是真心話大冒險吧!」安室透無力地說。
春川樹也嘆了口氣。雖然安室哥哥並沒有直說,但他聽得出來這是大人服軟了的意思,於是大氣地寬容了沒勇氣發誓的金髮人類,重新端起奶茶坐回了長椅上。
「所以,並沒有誰讓你過來,你是自己想來問我,想知道那個上挑眼男人的事?」安室透問。
春川樹吸了幾粒珍珠,努力地嚼啊嚼,乖乖點頭。
「那麼,是誰告訴你我們是朋友的?」
春川樹搖頭,含糊地說:「沒有誰呀,我看到的。」
安室透愣了愣,「你見過我們?」
春川樹點頭。
「奇怪,小樹……我們前幾天見過好幾面,你並沒有表現出原來見過我的樣子哦。」安室透說。
春川樹沒發現他正在被單方面盤問,乖巧地有問必答道:「是的呀。我是昨天晚上才見過的嘛。」
安室透再開口說話的時候,感覺像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聲帶。他問:「你昨天……是怎麼見到他的?」
春川樹說,「就是回家之後睡著了,就見到了呀。」
安室透狂跳的心又一次飛快地靜了下來。雖然只認識了幾天,不過公安卧底已經開始習慣用自己強大的推理能力,自動運用常識合理化翻譯眼前這個小孩的話——好的,他又被這孩子給嚇到了一次。
這孩子只是做夢夢到了Hiro而已。當然了,還會怎麼樣呢,多年前他不死心的時候,不是已經反覆驗證過了么……等到冷靜下來,安室透發現自己剛才的疑問蠢透了——春川樹今年7歲,他見過Hiro和自己共同出現的時候最大都不會超過3歲,他能靠做夢回憶起小時候見過他們已經非常了不起了,自己為什麼要質疑他剛看到自己的時候認不出來他們見過呢?
於是,他只能繼續問下去:「哦,那你夢見他做了什麼?為什麼會想要知道他的事?」
「我那個不是在做夢哦!」春川樹先是認真更正,然後才回答,「他想要救我,騙我聽他的話藏起來,然後死掉了。」
安室透這次是真的沒忍住瞳孔地震。
對……他想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在Hiro離開的那個晚上,他帶走了胸前口袋裡的手機,也去找過他的狙擊木倉。
Hiro在棄木倉逃走之前,確實冒著風險燒毀了一件小小的童裝……
安室透也曾努力調查過這條線索,但追Hiro最緊的那批組織成員已經全部被他殺掉了,其他成員也都說那次圍剿沒波及任何無關人員。安室透利用公安警察的許可權,全力搜查過那個時間點附近是否有失蹤的小孩,結果也是一無所獲。
安室透問:「那……小樹,還記得嗎?在你的夢裡,你穿了什麼樣的衣服?」
「都說了不是做夢!」春川樹又一次抗議道,「我當然記得,我穿著綠色的睡衣。那個叔叔誇它顏色鮮艷來著,說是能第一時間就幫他吸引到敵人的注意力,所以我就送給他了。」
安室透輕輕笑了一聲。在春川樹不解地目光中,他捂住眼睛,彎下腰,笑得微微顫抖——就說那一天Hiro為什麼下手特別狠,照理來說,以他的性格,在發現逃不出去了時也不該那樣。如果當初只是他自己在場的話,應該會覺得……就算是壞人也要活著接受審判,為自己犯下的罪行懺悔吧。
原來如此啊……
「怎麼了,有什麼好笑的?」春川樹警覺地問,「難道這個也是騙我的嗎?」
「不是啊……」安室透伸出手,不客氣地按住春川樹的腦袋,用力地揉來揉去,「我是在高興嘛,小樹是個這麼好的孩子,不僅健康的活著,而且已經開始上學了,這可真是……太好了。」
Hiro如果知道了的話,也一定會非常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