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 84 章
蕭沐醒來時,身旁的被窩已經變涼了。窗外的晨光照進來,照亮追光劍柄上的菱形晶石,折射頗為耀眼的出光芒。
想起昨晚的事,蕭沐忙不迭起身召劍。
追光毫不遲疑地飛入掌心,蕭沐不放心地反覆檢查了好幾遍掌心的本命劍,鬆了口氣,還好還好,追光安然無恙。
他起身披上外袍,卻忽覺脖頸間一絲涼意。
他詫異伸手去摸,摸出一塊小金牌。
「這是......」蕭沐看著小金牌上雕刻的細密梵文,不由疑惑,是阿離給他戴上的嗎?
他將小金牌放入掌心把玩了一會,觀察銘文半晌,察覺到隱隱的念力波動。
蕭沐怔了一下。
此時侍從們見他醒來,魚貫而入替他穿衣洗漱,他一直若有所思,問道:「陛下何時回來?」
侍從看了眼天色,「五更天上朝,估摸再有半個時辰就該下朝了。」
蕭沐頷首,收拾停當后便提了追光去院子練劍。
可他這回卻沒法專心,手上動作雖然沒停,但心裡卻總是想著那金牌上的銘文,那銘文有些眼熟,很像是某種佛修的禁製法器。
只是上輩子他跟佛修打交道少,一時半會還真參不透這銘文的作用。只是隱約有種感覺,應該是起到某種抑制作用的禁制。
可蕭沐內視自查過,發現他的靈力與修為並未受到壓制,那麼被壓制的會是什麼呢?
他一面思索一面舞劍,不知不覺間,手中的追光顫了一下。
蕭沐動作一頓,似有感應般扭頭望去,卻見殷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院門外。
「阿離。」蕭沐目光微微亮,「你下朝了。」
殷離走上前,極其自然地從蕭沐手中追光接過,隨手丟到一旁,一面以袖口給蕭沐擦拭額汗,一面勾著笑道:「一早起來就練劍,吃過早飯沒有?」
蕭沐搖搖頭,瞥一眼半截劍身刺.入了樹下泥土裡的追光,試圖伸手去提劍,卻被殷離拽著往屋子裡去,「我也餓了,不如你陪我用膳吧。」
蕭沐被拽著走,手背在身後捏了個訣悄悄將追光招入掌心。
殷離走在前頭若有所覺,忽而淺笑了一下,佯作不知情。
蕭沐進屋后連忙將追光放回劍架上,想了想他又設了道禁制,雖然不知道殷離會不會對追光下手,但還是防一防比較好,做完這些后他,這才轉身來到餐桌前。
殷離見他防備的模樣心尖一軟,又覺好笑,但他沒說什麼,只將人按在餐桌前,自己亦坐下,親手給蕭沐布菜。
卻見蕭沐攤開掌心露出那枚金牌,問道:「阿離,這是什麼,你為什麼要給我戴上?」
殷離的目光掃過那金牌,面上保持著平靜,筷子卻不由攥緊了些。
他的目光暗了一瞬,怎麼辦,要說實話嗎?
若說了實話,必然要提起前世的記憶,可他實在是不希望對方回想起來......
他原本早就準備好了說辭,例如「去廟裡求來的,想著當做禮物送給你」云云,本以為扯個幌子對自己來說應該是信手拈來的事,可真到了關鍵時候,他看著蕭沐的眼睛,卻又說不出口了。
他不想騙小獃子。
殷離看著那金牌,內心糾結不已,到底是讓小獃子無憂無慮重要,還是實話實說重要?
怎麼辦......
他突然發覺自己遇到了史上最大難題,簡直比他當初逆天改命還難對付。
殷離支吾一聲,模稜兩可道:「是用來......庇佑你的。」
沒錯,就是他向國師討來保護蕭沐不被前世的記憶糾纏的護身符,可不就是庇佑對方的嗎?沒毛病,這麼一來他也沒有對小獃子撒謊。
他可真是個大聰明!
蕭沐的指尖在那銘文上掃過,沉吟道:「可我看這像是佛修的東西,上面的符文像是某種禁制,我方才查驗過,應該是會對神識起某種抑制作用,這種東西最好不要時常戴在身上,否則怕是對神志有影響。這是誰給你的?」
殷離一怔。
國師的東西還真是瞞不過小獃子。
事已至此,殷離覺得也沒有瞞下去的必要了,一味隱瞞只會讓蕭沐生疑。他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想著還是實話實說吧,若是蕭沐想起一切后實在接受不了,再想別的法子,他一定不會讓小獃子痛苦的。
於是他微嘆,坦白道:「是國師給我的。」
蕭沐露出一副恍然的表情,「果然是他。」於是他直接站起身召劍在手,「阿離,我要去一趟報國寺。」
「等......」殷離一驚,正要阻攔,卻被蕭沐按下:「阿離,我覺得國師此人有些心術不正,他給你的東西不對勁,我去問問清楚。」
自從蕭沐聽見國師是如何將隆景帝哄得團團轉之後,他就對這個老和尚有些不喜,偏偏這人還跟殷離以朋友相稱,他放心不下,想著必須敲打敲打此人。
殷離唇角一抽,本想解釋一句:「其實這個是我......」
可他話還沒說完,便覺面前一陣風刮過,他愣了愣,反應過來后追出院外,卻見蕭沐已經御劍化作一道流星消失於天際。
殷離望著那道遠去的疾光,反應過來試圖召回追光時,卻發現距離太遠根本控制不了,他懊惱地發出一聲「嘖」,旋即大步走向院門,高喊道:「牽馬!」
*
報國寺內,小沙彌提著笤帚清掃院內落葉,發出嘩嘩的沙沙聲。
忽見一道銀光從他面前閃過,銀光穿過廟門,直直刺入院中的青石板地面,旋即以劍尖為圓心迸發出一陣勁風,將堆掃好的落葉又吹散了。
小沙彌沒看見已經落在身後的劍,只詫異地望了望天,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哪來的風,怎的如此怪異?
小沙彌正錯愕,便見一道清影踏入廟門,踏著晨光走來,輕盈的衣擺在步履間緩緩翻動,他聽見那人用清冽的嗓音道:「你們主持何在?」
小沙彌瞪大了眼,逆著光看向來人,晨光在那人身上鍍上了一層銀邊,他的視線被霞光照耀有些模糊,只覺這道青影似乎十分眼熟,再揉了揉眼定睛一看,不由嚇得一哆嗦,立即朝後院跑去,邊跑邊喊:「師父!上回那個砸山門的又來了!」
蕭沐見對方反應這麼激烈先是微一挑眉,隨後便跟在小沙彌身後,一路往後院去。
寮舍內,白袍老和尚聞聲而出,看見小沙彌驚慌失措跑來,一溜煙鑽到他身後縮瑟發抖,不由詫異:「何事慌張?」
「那個......那個神仙......又來了。」上回蕭沐一劍斬斷山門的畫面還如在眼前,小沙彌想起便又打了個哆嗦,結結巴巴地道。
國師聞言瞭然,他拍拍小沙彌的肩頭,「沒事了,下去吧。」他說時一扭頭,便見一道清影徐徐出現在眼前,他不由疑惑,「世子這是......」
國師剛發出聲,便見蕭沐沖他一揮手,一個金色的物件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他掌心。他垂眼一看,赫然是那枚金牌。
只聽蕭沐道:「這上面的禁制,是怎麼回事?」
國師:......
「怎麼,」國師有些納悶,「陛下沒有告訴世子嗎?」
蕭沐對他的反問有些許詫異,「什麼?」
「這不是你給他的嗎?你這禁制會影響人的神識,你給他這東西,是何意圖?」
看著蕭沐像是要動手的架勢,老和尚嘴角抽了一下,暗暗罵道自己莫不是被陛下給賣了?
要他幫忙還得背鍋,真不愧是陛下。
他無奈輕笑了聲:「世子,有話不如喝口茶慢慢聊?」
蕭沐看他一眼,沒有反駁,跟著國師踏入禪房內。
卻見老和尚將蕭沐引到茶室,坐下之後,不緊不慢地開始制茶。
蕭沐跪坐在茶席面前的蒲團上,看著老和尚點爐子,燒水,篩選研粉,溫碗,調膏,一系列動作慢條斯理。
蕭沐等了許久,終於不耐地眉心一擰,「我不是來喝茶的。」
國師提起茶筅在茶碗中快速擊拂茶湯,垂著眼自顧自地繼續制茶:「這點茶啊,最是需要平心靜氣,才能做出好茶。」
蕭沐看一眼被擊出綠沫的茶碗,耳邊傳來茶筅發出的唰唰聲,他不願與這人繞彎子,直截了當道:「不論是誰,若想對阿離圖謀不軌,我都不會放過他。」
國師聞言無奈一笑,嘆了一聲,「這口鍋老衲可背不起。」
他放下茶筅,對蕭沐道:「好吧,我說。這道禁制,是陛下向我要去給你的。」
蕭沐一怔。
卻在此時,舍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蕭沐尋聲望去,見殷離正喘著氣站在門邊,像是一路趕過來的。
殷離看著二人在茶席面對而坐,沒等喘勻了氣便急急上前,沖國師道:「你都說了?」
國師一笑,將點好的茶推到二人面前,「還沒來得及,這不陛下就來了嗎。」
蕭沐眉梢一揚,他總有種感覺,國師方才是在故意拖延時間,等殷離來。
見蕭沐疑惑地望過來,殷離心知不能再瞞了,於是抿了抿唇,終於下定決心道:「是我,這東西是我向國師討來,試圖......」
他頓了頓,拉過蕭沐的手放在掌心摩挲,「試圖封鎖你的記憶。」
他說時小心翼翼抬眼看蕭沐的反應,見對方有些愣怔,他又喪氣道:「對不起,小獃子,是我自作主張了,你別生我的氣好不好?我保證沒有下次。」
「這是你自己的記憶,本該你來決定。」殷離有些沉重,心裡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你決定要想起來,你要記得,不論你想起什麼,那都已經過去了,我一直在,我會永遠陪著你。」
他說這些話時垂著眼幾乎不敢抬頭,生怕聽見蕭沐做出那個他不願意聽見的決定。
良久,就在殷離的心漸漸落入谷底時,他忽然聽見蕭沐輕聲:「原來如此。」
「你是擔心這個。」
殷離一怔,忽地抬頭看去,卻見蕭沐輕笑一聲,雲淡風輕道:「我早就想起來了。」
國師飲茶的動作一頓,似乎是反應過來什麼,亦笑了笑,「是啊,世子境界高,自然不為俗世所擾。」他說時看向殷離,「倒是陛下多慮了。」
殷離愣住了,片刻后反應過來,「所以之前你做夢,跟我說醒來就忘了,是騙我的?」
蕭沐點點頭,「我只是不想你擔心。」
雖然對方這麼說了,但殷離依然放不下心,臉上猶帶著憂慮之色,握著蕭沐手指的掌心都攥緊了,「那你......」
蕭沐輕笑了笑,「阿離,你不記得我跟你說記,我上輩子是個修士。」
「我在修真界,活了一千多歲。」
殷離聞言一呆,連國師都嗆咳了兩聲,暗道這可真是個老神仙。
「所以這一世短短二十載,於我來說不過白駒過隙。如果修行人執著於往事,是無法證得大道的。」
「人世間受苦受難之人何其多,我的一世苦難於芸芸眾生來說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滄海一粟罷了。」
蕭沐用安撫的語氣道:「阿離,我早就放下了,你也不必憂心。」
殷離看著面前人眼神清澈,神情說不出的平和,他眼眶倏然一紅,鼻尖亦忽地發熱發酸。
到頭來放不下的只是他自己而已,他將人摟進懷裡,抵在蕭沐耳邊啞聲:「好。」殷離說時,雙臂不自覺地收緊,似乎要將蕭沐揉進自己的身體里似的。
國師見二人情狀,碾著須尾揚唇一笑,「看來是個誤會。」
蕭沐拍拍殷離的后肩以做安撫,聽見這一聲扭頭去看國師,道:「看來國師也知曉內情。」
此話一出,國師與殷離同時都頓了一下。
便見蕭沐推開殷離,對國師道:「既然國師知道我與阿離是重生者,那我是不是可以認為,要麼國師也覺醒了上一世的記憶,要麼便是國師清楚這個時光回溯后的世界是怎麼來的?」
國師面容一僵,乾笑一聲,忙將茶盞遞到嘴邊抿了一口,垂眼道:「我也算是......重生......的吧。」
蕭沐認真道:「我看國師能做出金牌這樣的禁製法器,應該是有些非凡的能耐。我修行的法門並無重生之術,說不定佛門會有法子?」他轉過身來,面對老和尚正色道:「我想與國師探討一下。」
老和尚飲茶的嘴角一抽,斜眼瞥向殷離,見對方正抱臂看著自己,銳利的眸光里滿是警告:不準說。
國師敢打賭,自己要是說了實話,一定立馬就會被這位陛下撤了國師一職,連帶報國寺上上下下幾百號僧人的生計都受牽連。
這麼想著,他試圖含混過去,抬眼又看見蕭沐正淡然坐在對面,周身釋放著一道不容忽視的威壓,肅然地看著他。
國師打了個激靈,這位更是不好惹,一言不合可能會一劍把寺廟都給掀了。
老和尚心裡暗暗叫苦,前有狼後有虎,他將目光投向殷離試圖求救,卻見對方移開了視線。
國師額角一抽,死道友不死貧道是吧?真是「好友」啊!那就別怪他了。於是他放下茶盞,模稜兩可地道:「倒是聽說有個法子。」
聽見這句,殷離的面色一沉,試圖開口警告,便聽見蕭沐追問:「什麼法子?」
國師看著殷離擰緊的眉心與陰沉的臉色,心裡不由有些惴惴,這怕是真生氣了。依照這位陛下的殺伐果斷,他若是和盤托出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他欲哭無淚,不得不斟酌了好一會才清了清嗓子道:「其實也簡單,所謂心誠則靈,當一個人的誠心感動上天,自然什麼都能應驗。」
蕭沐聞言疑惑蹙眉,這算什麼答案?簡直跟香客求籤時,解簽師父的說辭一模一樣。
殷離的眉心卻是一松,忽而拉過蕭沐試圖帶他離開:「他就是個半桶水,你問他能問出什麼來。說不定就是上天跟咱們開了個玩笑,小獃子,咱們走吧。」
國師嘿嘿一笑,「陛下說得是,老衲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出家人罷了。」說時便站起身來,領著二人走到門外,躬身道:「老衲恭送陛下。」
蕭沐被殷離拽著走,追光不知何時已經被殷離召出鞘,懸在半空,他扭過頭,看見殷離沖他笑得燦爛,「小獃子,送我回家。」
看見這副笑容,他一時將心頭的那點疑問拋諸腦後,他下意識地點點頭,微一施法,追光劍身便轟然亮起錐形藍光,二人一躍而上。
蕭沐在空中扭頭看向站在院門仰頭沖他們招手的國師,心中不免隱約有些狐疑。
直覺告訴他,國師在撒謊。
這位出家人,對皇帝可是謊言信手拈來的。但……為什麼要對他說謊呢?
是有什麼顧慮嗎?
蕭沐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感覺到殷離摟緊了他的腰,又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微微扭頭看一眼,見殷離一臉幸福的表情看他,「小獃子,走吧。」
他點點頭,捏了劍訣,追光拉出一道長尾,藍光劃破天幕。
國師站在原地看著二人遠去,不由長長地鬆了口氣,可算把這兩位送走了。
他暗暗搖頭,轉身信步往大雄寶殿而去。
邁入殿門,恢弘的佛像矗立眼前,國師仰頭看一眼佛像,隨後緩步上前,掀開金座蓮台上的防塵罩,沿著金座邊緣雕刻的一道繁複符文倏然亮起,形成一道金環,一瞬之後又熄滅了。
國師淡淡一笑,「心誠則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