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從清醒后,一直一臉平靜,一言不發的女孩,這一瞬面容上難得露出几絲鮮活的表情。
男人笑了聲,慢條斯理地收起絲帕、腕枕,兩條長腿-交疊,閑適地坐在椅子里,「怎麼,被我說中了嗎?」
他手指搭在身後的靠背上,對顧傾的沉默不以為意,指頭蜷曲,在黃花梨木上輕輕敲扣,「你很熟悉藥理。再讓我猜猜,你這個身份,應該沒什麼機會接觸懂得藥理的人,光憑書上看來的,應該也不敢隨意用在自己身上吧?……你家中從前有懂得岐黃之術的人?」
顧傾垂下眼睛,由於頭暈和氣息不穩,她只能靠坐在床內,根本無法起身,默了許久,她淡淡的岔開話題:「是先生救了我嗎?」
男人托腮道:「也不算,不過受人所託罷了。起初並不想來,不過聽說病人是你,覺得有趣,便過來湊個熱鬧。」
他湊近些,神秘兮兮地對顧傾眨眼,「薛子穆對你很不錯啊。上回他找我來給一個婢女療傷,我就覺著不對勁了。」
顧傾別過頭,不自在地咳了聲,「先生說笑了。」
「誰說的?我再認真不過。」他放低聲音,指頭比在唇間,「你放心,綺蛇香的事我沒與薛子穆說。」
顧傾蹙了蹙眉,澄澈的眼眸里含著一片蔭翳,「先生說什麼,奴婢實在聽不懂。」
男人笑道:「你不承認,我也不強求。薛子穆這些年當慣了苦行僧,我瞧見他那副死人臉也實在倒胃口。現在很好啊,他總算活得像個人了。」
顧傾嘴唇嚅了嚅,終究沒有吭聲。
她不知對方來路底細,說謊或者示弱,未見得起效。在情況不明朗的時候,還不如裝傻到底。
「姑娘醒了?」余嬤嬤的聲音從次間傳來,男人聞聲拉開椅子,站直了身。
余嬤嬤含笑道:「今兒多虧了鄭大夫,姑娘感覺如何,可還難受的厲害?」
顧傾搖搖頭,聽那鄭大夫道:「雖清了腸胃,餘毒未見得全消,我開的解毒方子需一日兩回用著,用上日,我會再來替顧姑娘把個脈瞧瞧。」
回身瞥了眼顧傾,又道:「姑娘這兩日安心休養,頭暈嘔吐的癥狀興許還會有,暫不建議挪動地方。」
背著余嬤嬤,他朝她擠了擠眼睛,轉回頭去,又是一副朗月清風的貴公子模樣,斯文地道:「餘下的事,就勞煩嬤嬤了。」
余嬤嬤笑著送他出去,說了不少感謝的話。
顧傾倚在帳子里,腦子昏沉沉的,耳畔聽著二人漸漸遠去的說話聲,她怎麼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到鳳隱閣的。
姓鄭的男人說,林氏請來的郎中沒有來?那他又是怎麼及時出現在薛家救下她的呢?
余嬤嬤會出現,應當是薛晟提前拜託過。
而薛晟之所以會提前設計好一切,就說明,他不僅知道自己偷用避子葯的事,也知道林氏所有的打算……
頭實在太痛,她握拳垂了垂額角,有些懊惱起來。
她用的計實在不算高明,以她的身份和實力,也實在難以做到更完美無缺的算計。
林氏性格暴躁,暴躁的人往往更容易出錯,更容易被人拿住弱點。而薛晟這種性情堅韌又有城府,有權利有頭腦的人,才真正不易對付。眼前她能憑靠的,不過是對方的一點點憐惜,是上位者對底下人難得的一絲悲憫和不屑於針對。
鄭大夫的出現,更令她心裡繃緊了弦。她的時間不多了,林氏不會容許她一直無子。薛晟也未見得會一直縱容。
她需要快一點,更快一點將林氏推進深淵。
余嬤嬤送了人回來,見顧傾蒼白著臉躺在枕上,她手持熱湯走近,坐在適才男人坐過的那張椅子上,「孩子,肚子里都吐空了,喝點湯水墊墊吧?」
顧傾側過臉來,不知為何,每每見著余嬤嬤飽含心疼和溫柔的眼睛,就沒來由的覺得酸楚。
「嬤嬤怎麼會來?」聲音還有些嘶啞,喉嚨里麻麻的,灼燙感淡了點,但仍有些不適。
余嬤嬤舀了一匙溫湯送到她唇邊,「清早爺就命雁歌來尋我,要我出面,趕在奶奶從上院回來前把你接到鳳隱閣。」
顧傾抿抿唇,心底的猜測被證實,薛晟果然什麼都知曉。
勉強用了半小碗湯,余嬤嬤用巾帕替她抹拭嘴角,「傻孩子,你有難處為何不與爺直言?」
顧傾眨了眨眼,垂下纖長的睫毛,淺淺嘆了聲,「嬤嬤……」
余嬤嬤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指尖,柔聲道:「五爺是我從小看大的,他瞧著嚴肅陰沉,實則是再好說話不過的人。他心軟,總是替人著想,為此也吃過不少暗虧。」
「你們倆難得有這樣的緣分,名分不名分的,我倒覺著都無礙。五爺心裡頭有你,你自己的感受,應當是最分明的。」余嬤嬤臉上露出慈愛的溫笑,提起薛晟,她總是莫名的心疼和驕傲著,「我雖不知道今天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般,也不知道你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但孩子,你記著嬤嬤一句話,枕邊人是最親近的人,有什麼話,敞開了說,比一個人扛著人好。」
「你還這樣年輕,不必什麼都放在心裡,你可以跟五爺撒撒嬌,鬧鬧脾氣,要他疼你哄你、寵著你的,不管有什麼,好好商量著來,我相信,五爺不會虧待自己喜歡的姑娘……」
余嬤嬤拍了拍她的手背,緩緩站起身。顧傾仰起臉,牽住余嬤嬤袖角,啞著聲音道:「嬤嬤,五爺當真喜歡我的嗎?」
余嬤嬤笑了聲,「你不信嬤嬤的話嗎?」
顧傾搖搖頭,張開眼睛空洞地瞧著帳頂,「嬤嬤,五爺當初為什麼娶奶奶呢?他們性情這樣天差地別,關係這樣劍拔弩張……我想不通……也不敢問。」
余嬤嬤苦笑,重新坐下來撫住顧傾的手,「你想知道,我便說與你聽。」
「那一年,大夫人病的很重。四爺去后,眼見著她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多少郎中來瞧過,都說不中用了。伯爺求了太醫院劉掌院過來,他們兄弟幾個圍在病榻前,一刻不敢離身。就在這時候,有人提議,既然藥石無靈,不若試試沖喜……聽說之前的黎國公病重,就是沖喜沖回來的……當時大爺和大姑奶奶早已成婚,年紀合適又尚未婚配的,便只有五爺。」
「老太太請了城陽侯夫人幫忙,選幾個年紀相宜,可與五爺堪匹的姑娘,因是為著沖喜,婚期緊張,在家世上頭便不強求,總不好委屈了公侯府第的千金。哪怕門第差些的,只要性情溫婉,模樣出挑,願意做這沖喜新娘……就這麼著,城陽侯夫人送了幾家姑娘的名帖和畫軸來,其中就有林家姑娘、咱們的五奶奶。」
「雖說林氏子侄裡頭鮮有出眾的,但那會兒林參議尚在任上,對家裡管教也嚴,沒傳出太離譜的風聲來。本來老太太意屬陸大將軍的閨女陸姑娘,在朝露寺里相看了兩回。後來不知怎麼,正在議親的過程中,陸姑娘突然反悔,並且很快與別人定了親。至於裡頭有什麼緣故,旁人自是無從知曉。餘下的幾家裡頭,頂數林姑娘最是美貌,與五爺站在一起,男的俊女的美,最是般配。老太太說和兩回,五爺也便同意了。」
「婚事定的很匆忙,從問名納吉到請期,不過半個多月。」
「在這半個多月里,大夫人竟漸漸好轉了。沒過多久,林姑娘進門,做了咱們薛府的五奶奶……」
「那時誰也沒成想,兩人會鬧成這樣。林姑娘當年在閨中,是出了名的典雅大方,溫柔知禮,林家一貫風評也還好,遠不似如今……林家大爺,興許是這些年一直不得意,因此寄情於玩樂上頭,給人帶壞了吧……」
她是做下人的,林氏是薛晟的妻子,言語之間,她還是須得給林家留些情面的。
顧傾抿著唇,在余嬤嬤說起「陸姑娘」時,她眼底漫上一重晶瑩的光亮。
陸婉翎。
她記得這個人。
當年林氏的閨中密友不多,這個陸婉翎,時常會來找林氏玩耍。
兩人無話不談,是最好的朋友。
薛家原看中了陸婉翎?
記憶的閘門被打開,顧傾陡然憶起許多舊事來。
姐姐過世前的一段時光,正是林氏議親的時候。
陸婉翎便是那時嫁的人,嫁的匆匆忙忙,連婚禮都只是簡辦。按說,陸家那樣的人家何至於?陸大將軍乃是肱骨之臣,薛老太太都一心看好的姑娘,怎麼會那麼委屈的嫁出去。
她恍惚記得,陸婉翎曾與林氏大吵過一架。可那時她還太年幼,只是在後院做浣洗的粗使,許多細節她根本無從知曉。
余嬤嬤拍了拍她的手背,柔聲道:「傻孩子,別想太多。你好好歇著,早點好起來,瞧你這麼虛弱的樣子,嬤嬤瞧著也心疼。」
顧傾點點頭,順從地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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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下來。
床帳垂下,屋外一絲聲音也無。
她坐起身,想下床喝杯水。
雙腿一軟,重新倒進了帳子里。
薛晟聞聲走進來,幾步跨到床前,攬住她腰身。
他臉上依舊淡淡的,瞧不出什麼情緒,垂眼扶她坐在床沿,俯身將她右足握在掌心。
顧傾攥住袖角,她不知他究竟已經揭穿了自己心裡埋藏的多少事,看著他的目光有几絲困惑,也有忐忑。
男人替她穿好了繡鞋,扶住她幫她緩緩站起身,「去凈房?」
顧傾搖搖頭,腿上沒力氣,索性靠在他懷裡,仰起臉,可憐兮兮地說:「想喝水……」
男人面無表情,留她一個坐在床沿上,「等著。」他去端了清水來,入口溫熱,麻木的喉腔瞬時舒服得多。
顧傾垂眼不說話,一副乖順認罰的模樣。
薛晟嗤笑一聲,「現在知道怕了么?」
「你究竟有多大的膽子,給自己下毒?這樣就能遮掩住你私用避子葯么?」
這聲音森冷極了,她已經多久,不曾聽他用這樣的語氣對自己說話。
抬起眼來,望見男人眸底一片洶湧的怒意,她稍退後些,張嘴喊他,「爺……」
可憐兮兮的撒嬌,覺著這樣他就可以不追究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