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第 159 章
就像這個人類說的一樣,每個握有本源力量,能被稱為妖祖的,都不是毫無存在意義。
以人性揣度出來的善惡,放到天地這個角度來說,實在是太過渺小。
真正的天地規則,是一種更冷酷更無情的存在,永續的存在,才是至高母親唯一在乎的事,這是她至高的仁慈,也是最深的冷酷。
為什麼大椿知道這些呢,因為作為存在於這個世界最古老的生靈,她親眼見過無數次世界的消亡。
她所被賦予的職責,就是在固定的寂滅周期過去時,將生機重新帶給大地。
這就是像春生冬滅一樣的自然真理,你可以指責寒冬的無情,但所有生命,都會在寒冬下重新孕育。
這就是這個宏觀生物的冷酷與仁慈,因為存續的重任,各種各樣的「妖祖」,開始一一誕生,成為這個世界的管理者。
作為管理者的它們,擁有無法想象的力量,自然有與之相匹配的職責。
然而力量總讓人迷失,她的一個個「弟弟妹妹」,在明白職責所在前,已經先生出了貪嗔痴恨的「人慾」。
後世總將人族和妖族視為兩種物種,大椿卻不那麼覺得。
一個頂級的妖獸,必然同時具備兩種姿態,獸形和人形。
人形甚至是獸形達到巔峰時,才能擁有的第二形態,為什麼可以那麼自負地認為,這麼重要的第二形態,是無足輕重的「弱者」?
如果說獸形代表著至高力量,那麼相對的,人形應該代表著至高智慧。
除了智慧,還有一種更鮮明的特徵,那就是「慾望」。
大椿有時會在一旁看著那些「弟弟妹妹」,它們鄙夷著人族,鄙夷著除己之外的一切,卻在鄙夷中,誕生出了扭曲的嗔念,像是被智慧所累的人類一樣。
這也是她不太喜歡和它們玩的原因,在慾望的陰影中,隱藏著利刃,至高的天地規則,遲早將會給它們一個教訓。
果然,又有一個「弟弟」誕生了,當她第一眼見到它時,就知道這是一個裁決者,行刑人,劊子手,凌駕於眾神之上,時空之外的審判者。
作為最強的審判者,至高母親卻沒有給予它智慧,大概是因為人慾總從智慧中來,沒有智慧的干擾,做出的判斷反而更乾淨。
只知道吃的小鳥,會像守護飯盆一樣守護著世界,比它的哥哥姐姐們更稱職。
當有一天醒來,發現飯盆里的食物沒有了,就抖抖翅膀,讓飯盆回到原樣,挑出害群之「食」,讓飯盆永遠保持滿滿當當的狀態。
只是萬萬沒想到,只知吃吃睡睡的小鳥,居然也會產生額外的慾望。
當它吞噬祝龍后,相比吞噬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是,它誕生了純粹的慾望,並因為這慾望開始濫用力量。
這是一種開始,是一種不祥之兆。
當看著小鳥在樹上亂叫的時候,大椿就開始有了一種心驚肉跳的感覺,總感覺有不好的事要發生。
果然,後面的一切都證實了這點。
然而這世界上最難的,就是改變別人和改變自己,更何況是一隻暴躁異常的小鳥。
暴虐的溯源之主,怎麼可能因為某人的三言二語,就「改邪歸正」。
大師兄一下子被吞噬后,長樂宮幾個弟子不約而同地上前驚呼:「卧槽!大師兄!」
「咕——」
小鳥金色的眼輪,又盯了過來。
眾人:……
身為掌門的松隱子,似乎還想做著最後的掙扎:「師弟,其實有一件事,一直沒跟你說,那就是咱們長樂宮的地皮,其實全靠大師兄分來的,要不師尊一個醫修,怎麼會派去看祝龍封印呢?哎,你們都是不當家,不知柴米
油鹽貴啊,大師兄對大家其實還是挺重要的!」
真簡連忙附和點頭:「對啊!對啊!師弟,一條龍能吃飽了吧?沒用的,你要不考慮考慮,先吐出來?大師兄又沒有幾兩肉,身上還有毒,又不好吃……」
「嚦——」
「好!好!好!不吐就不吐吧,生什麼氣呢!」
幾個人有限的兄弟情,在小鳥暴躁的咆哮下,瞬間消失殆盡,吃了大師兄,可就不能吃他們嘍!
小鳥凄厲的聲音,傳遍整個世界,它絕不會忘記,被碎魂裂屍的劇痛與恥辱!
天空中突然裂開一條裂隙,另一個世界,出現在眼前。
天生萬物,當然各有道理,可是身為飯盆里的食物,該怎麼用一個平常的心,合理看待那隻在飯盆外虎視眈眈的猛獸呢?
就像現在,十萬年前的大巫,在另一個時空,遊刃有餘地說出那句:「我現在將數三個數,判定未來的結果,如果三個數結束,溯源之主沒死,它就會從未來穿越過來,將我們全部毀滅,如果沒有,那就說明未來已經沒有了溯源之主。」
「三——」
溯源之主撕裂了時空。
「二——」
溯源之主伸出了爪子。
「一。」
溯源之主鋒利的爪子,已經離人類巫祭的頭頂,只有一線之隔。
這才是溯源之主真正恐怖的地方,它可以讓一切變得沒有意義,在你以為還有未來的時候,真正的滅頂之災,已經悄無聲息地來臨了。
既可以否認未來,也可以否認過去,它盤踞在它心愛的飯盆上方,可以將裡面的所有獵物,一覽無餘。
小鳥憤怒地抓向那個獻計的罪魁禍首,從此之後,歷史將會改變。
它甚至不需要多做什麼,這條時間線上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甚至連滅世都算不上,他們只是從來沒存在過而已,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完整的小鳥,從來沒被任何存在殺死過。
小鳥暴怒的爪鉤,馬上就要將所有敵人撕碎,卻突然停在了一線之隔的位置。
小鳥嘶鳴一聲,回頭看,是什麼阻止了它!
一低頭,才發現自己的爪子上,不知什麼時候栓了一條線。
那是一條人類的契約線,或許對於人類來說,很堅固,但對於小鳥來說,抬腳就可以扯斷。
但是小鳥很憤怒!究竟是誰!敢在自由的小鳥身上拴一條線!它一定要吃了他!可惡的人類!
小鳥憤怒的眼睛,回頭望去,卻愣了一下。
和想象中窮凶極惡,陰險狡詐的人類不同,拴住它的小人居然看起來軟趴趴,濕漉漉的,好像一隻討食的小狗。
咦?小狗是什麼呢?像它這樣的宏偉生物,應該沒見過那種小東西呀?
大戰過後的荒蕪戰場上,喻青崖血紅的衣擺,雪白的長發,獵獵作響。
他看著回頭的小鳥,露出一個微笑,眼尾的一滴血痣,在荒蕪的罡風中,顯得格外鮮艷。
伸出素白的手指,將從小鳥身上抽出來的那絲契約線絞在手中。
這是師尊當初給他繫上的,現在由他抽出來,看著彈動爪子,有些暴躁的小鳥,微笑道:「師尊,如果你想把它扯斷,就扯斷了吧。」
小鳥:……
放下爪子,碩大的眼眸疑惑地看下去,先給它拴上,又給它放開是什麼意思,以為這樣它就不會生氣了嗎?它還是會很生氣!
張開嘴大大的叫了一聲,好像在對著他宣洩怒氣。
喻青崖看著已經完全不記得他了的師尊,緩緩閉上眼睛,他以為自己會流淚,但其實沒有。
因為如果師尊看不見的話,他其實也沒有那麼愛哭的。
他只是想讓師尊可憐他,如果他很可憐的話,師尊就會來看看他。
如果沒有師尊,他一個人就會變得很堅強,堅強到,徹底放開師尊的手。
曾經,是他主動用盡一切力氣握住這段緣分,而現在,他要放手了。
小鳥焦躁地掙動著身子,明明只是再脆弱不過的一段線,為什麼會讓它這麼煩躁!
它開始分不清,究竟是被繫上這段線更令鳥煩躁,還是那個小人要放棄這段線更令鳥煩躁!
感受著小鳥暴躁的心情,喻青崖輕輕地安撫著它:「沒有放棄你,師尊,你是我這輩子永遠不會放棄的存在。」
小鳥對著它發出一聲無意義的咆哮,恐怕是連它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想咆哮什麼。
喻青崖抬起眼睛,眼眸中承載著悲傷,目光卻異常堅定:「可是師尊,你該放棄我了,去做你想做的一切,找回你的翅膀,找回你的利爪,找回你的一切,做回你的溯源之主。」
「你生來是羽毛鮮亮的小鳥,總有很多獵食者覬覦你的羽毛,你要用你尖利的爪子,把它們都打跑!」
小鳥:……
它可厲害了,根本沒有誰打得過它……
喻青崖微笑著搖搖頭,不,有的。
笨小鳥啊,明明剛剛從死亡中回來,就忘記一切傷痛了嗎?
總是這麼好騙,該讓人多麼擔心啊。
整個世界都在覬覦你漂亮的羽毛,如果你不能保護自己,誰能保護你呢?
裁決者,行刑人,劊子手,凌駕於眾神之上,時空之外的審判者,這就是溯源之主的意義。
越偉岸的神祇,越要肩負更多期許,所以世間萬物,都在教它如何成為一個不會犯錯的無垢之神,當它犯錯,就要施以最狠厲的懲罰,讓它記住痛的滋味。
但喻青崖不是小鳥的老師,他是它的徒弟。
他是仰望著師尊的背影,走上了一條正確的道路,所以他知道,師尊遠比任何人,能明辨自己應該前往的方向!
小鳥只是有點笨,想東西比別人慢,但是它很乖,很聽話,如果認真和它說,它都會聽的!
所以不管是什麼,請好好跟它說好嗎!不要用這種方式,不要拔掉它的翅膀,剜出它的心臟,碾碎它的靈魂,用這麼痛的手段,讓它明白做錯事的代價!
不要將它投身到永無止境的輪迴中,讓它在輪迴中歷盡苦難,只為了教它一些可能它本身就明白的道理!
喻青崖原來在想,為什麼師尊的命運總是那麼坎坷,為什麼每世的他都那麼好,卻還要迎來悲傷的結局。
原來這是他的命數,他的劫難,他身為溯源之主必須要經歷的歷練。
或許包括喻青崖在內,也只是其中的一環,他不知道自己給師尊帶去的是什麼,但現在這個情形,應該是他用愛「感化」師尊的時刻吧。
但喻青崖偏偏就這麼叛逆,他才不會在乎任何事,他就要放師尊離開!他就要師尊去做想做的任何事!他只是因師尊而生的魔,除了師尊,他什麼都不在乎!
手指輕輕一扯,那條維繫在他們之間的,承載無數記憶的共命之契,就這麼斷了。
從此之後,兩顆心,徹底關閉。
師尊再也不會聽見他的心聲,他也再不會闖進師尊的內心。
他將只存在於溯源之主的夢裡,當無所不能,再也不會被欺負的小鳥陷入夢鄉后,夢見許許多多過去的事,或許會在角落裡,發現他的蹤跡。
那時候小鳥會好奇,為什麼其他人都在笑,只有這個孩子在哭呢?
那個孩子聽見后,就會哭得更傷心了。
因為你忘了我!你把我丟在了過去!師尊是一個大騙子!
喻青崖已
經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卻還是猝不及防地落下淚來。
因為怎麼能不難過呢,師尊不要他了,不,是他不要師尊了!
師尊明明說好要和他永遠在一起的,但是他忘了!
如果有一天,那隻小鳥真的明白了愛的滋味,它就應該記得,自己是怎麼把愛人忘在了過去!
他曾經所受的愛火炙烤,它要一分不差地承受一遍!
如果它被愛火灼燒的寢食難安,真的感受到心痛,那就回來吧,回到這裡,把他找回來。
被遺忘在過去的他,會很難過,很生氣!
但是他很好哄的,只要師尊肯哄他一下,他立刻就會讓自己回來!
巨大的時空裂隙,縱貫天地,小鳥既可以駛向過去,也可以駛向未來。
但是喻青崖,將永遠停留在此刻,等著任何時間裡的師尊回來。
「沒有忘……」磕磕絆絆的語調,吐出很用力的三個字。
喻青崖猛然抬頭,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燃燒整個天地的巨大小鳥不見了,只剩一個渾身燃燒著金羽的金色神祇。
該怎麼形容他的樣子呢?這世上最美麗的月亮,不能奪去他的光輝,最耀眼的太陽,也要在他面前低下頭去。
他一步步走向喻青崖,捧起他的臉,擦去他的眼淚,認真道:「沒有忘。」
喻青崖整個人已經傻眼了,愣愣地看著他:「什……什麼?」
金色的神祇從額上的神紋中摳出一樣東西,攤開在喻青崖面前,認真道:「都在,沒有忘。」
喻青崖愣愣地抓起那件東西,看向金色神祇,神祇也在看著他。
遠處的時空裂隙,悄然關閉。
另一個時空的人類巫祭,敲了一下手鼓。
三息過去,無事發生,看來,溯源之主不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