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日(上)
太陽從東邊升起,吝嗇地溫暖了一會兒大地,就飛速滑往西邊的地底。
雲翊練完了琴,又練完了劍,燒了一鍋飯,練完了棍,又彈了一道琴。練琴時他專心撥弄著琴弦,舞劍時他一心揮動著木劍,耍棍時他捏著白蠟桿無念無想,但是他把飯燒糊了。倒不是他不專心做飯,只是沒有這個天賦罷了。
當他穿回已經晾得半乾的內襟,披著那厚布外衣向爺爺告別離開山頂竹林時,太陽已經不見了。
渾身都有些酸軟的雲翊慢慢地下山,當小腿肚開始有些不適時,終於轉過了那一顆粗壯的柏樹。熟悉的小馬車就在眼前,高艏正在山腳昏黑的小路上打一套內家拳。看見雲翊下來便收了工,兩人一言不發地返回莊子。
這樣的日子已經有兩個月,兩人都已經習慣沒了活潑的五郎六郎后餘下的安靜。
回程的馬車架得比來時快些,高艏知道小傢伙肯定餓壞了。
馬車沿著來時的路安靜地回到雲府,大門打開著,畫著雪山飛鳶的照壁在已經掛上的燈籠照耀下顯得昏沉安寧。
雲翊風一般衝進大廳,卻只見到老僕招呼他去吃晚飯。腳步緩緩地穿過廳堂后廣闊的沙場,各間廂房都是幽幽暗暗,只有廚房亮著溫暖的光。
看著眼前的豬肉燉酸菜、清炒菜心、滿滿的一小桶粟米飯,也許明天來吧,娘也很忙的,雲翊想。
看著眼前的蒸小公雞、素炒雪裡蕻、滿滿的一小桶粟米飯,也許明天來吧,娘也很忙的,雲翊想。
看著眼前的粉蒸肉、清炒白蘿蔔、滿滿的一小桶粟米飯,也許我生日當天來吧,娘也很忙的,雲翊想。
但是當他按照慣例打完睡前的養身內家拳后,雲翊還是忍不住坐倒在大大的沙場上。他看著星星們一眨一眨,他也一眨一眨。
明天可以不用去爺爺那習武練琴,但是或許我不該懈怠任何一天呢?把武練好,十六歲就能和五哥六哥一樣去HD了,爹和娘都在HD,哥哥也在HD,二伯和其他哥哥姐姐也都在HD。HD肯定比雲家莊大、比雲家莊好吧,除了過年大家都不願意回來,那兒水肯定更清,到處都是花兒和大樹。聽五哥說HD在南邊,冬天肯定更暖和,大家聚在一起,不用烤火也能度過九九。
雲翊躺在滾燙的藥液中,一邊按著肌肉記憶捶打,一邊胡思亂想著。真希望明天是我十六歲的生日,爺爺也沒有別的小孩要教了,就能從山上下來,我們都能去HD。
真希望時間快快過去。
真希望今天永不結束,融玄站在半空之中看著準備上床睡覺的雲翊,他想,這樣師父保住的十二年就永遠不會過去。
不過說他是站在半空中還是有些不準確,融在夜空里的只是一團燦金的魂靈,大腿以下都是祥雲一般的虛影。
他斬去不切實際的幻想,回頭看向西南方向的那座矮山。原以為自己合功突破陽神,超越師父,達到唯有古時大賢良師達到過的境界已經天下無雙,沒想到自己還是小覷了天下人。八年前自己不能隨意監視破軍星主,如今還是不能上山!
面對那山林的感覺就如同五台山的樵夫面對猛虎,那種危機感尖叫的體驗實在是……
如果說陽神是將自身嵌入了天地,可以任意驅使天地六氣,通天偉力造化驚人。那麼那矮山就已經被從天地之間挖去,私屬於他個人,任何不被邀請者進入都將十死無生。
還好成就陽神后已經能無視他對這雲家莊的輻射影響。
他回過頭看向遠方,還好在十二年結束的這一天,破軍星主應該是不會上山了。
「小傢伙,你的願望我幫你實現了,乖乖待在這裡,讓貧道好好看看明天到底會發生什麼。」
融玄將手中拂塵一甩,虛空中一片片雪花緩緩撒下,這是他這三天托住的大雪。雪花一團團如同棉絮,這架勢要不了多久就將把入庄的小路淹沒,大雪封山,到時候沒人能馬上進來。可是在融玄的注視下,大雪之中已經有一盞風燈在搖搖晃晃,一架馬車不顧危險披著星空向雲家莊趕來。
融玄的眼裡神色難辨,拂塵又搭在了他的臂彎上。
「希望你不要讓我後悔。」
……
當雲翊睜開眼時,發現衣架上的厚布衣換成了一套袍子。
最顯眼的是那金絲綉蝶穿百花的大紅箭袖,石青織雲九朵對翼赤流蘇的錦褂,架上還有一帕二龍搶珠金抹額,一條中段系玉五色絲絛。架底一雙白底青緞刺飛鷹的束帶長靴,架角一頂嵌珠紫金冠。
這是誰的衣服?雲翊看向床的另一側,沒人啊。
當他還在不知所措的時候,房門被一把推開。
「七公子往常這個時候當是醒了。」
是高艏的大嗓門。
但進來的卻不是粗豪的高大叔,當先是穿著半舊鵝黃襖梳著拋家髻的美婦人,身後跟著一位縮在丹紅厚襖里梳著雙丫髻的小妹妹。
「娘!」
雲翊赤著腳撲倒婦人懷裡。
「娘什麼時候到的?我平時都起很早的,就今天,都怪高叔沒喊我。哥哥也來了嗎?」
雲翊今天才十二歲,發育剛剛開始,即便吃得好長得快,如今也才四尺多些。緊緊抱著微彎下腰的母親裴氏,淡淡的香味熏得他暖暖的,輕鬆的視線從肩膀越過落在跟來的小女孩臉上。
「昨晚到的,看你睡得沉,就沒叫醒你。」裴霽芸笑著輕輕拍了拍只穿一件素白單衣的雲翊,「還沒怎麼長高,倒是壯了不少。阿佑還在睡覺,這傢伙最近總是這麼懈怠,真不讓人省心。」
「怎麼不招呼念鷺妹妹,前年不是見過嗎?一大早醒來就撒嬌,羞不羞啊。」
那小女孩眼珠子程亮,眨眨眼跟著附和道:「翊哥兒羞羞臉,這麼大還要媽媽抱。」
雲翊立馬掙脫母親的懷抱,不好意思地背著手,一雙赤腳踩在地上趾頭動來動去。
「那行頭是大娘送你的,按熙誠他們當年的尺碼往大了做的,你試試合不合身,別凍著了。」
聽了母親的話,雲翊才想明白,這套漂亮衣袍掛在自己衣架上,不就是自己的?
一番手忙腳亂,袍子褂子都大了許多,拿腰帶紮好倒也像模像樣,套好襪靴,窄袖窄靴的神氣立馬就立了起來。戴上抹額,雲翊拿著那紫金冠和五色絛系著的美玉卻茫然無措,不知道該怎麼使。
裴氏走上前,將他的頭髮散開,胡亂扎著的抹額也取下。拿起床邊的木梳,一點一點將雲翊的長發梳齊整,束好頭髮盤在頭頂,再將紫金冠戴上。
「你還沒成年呢,大娘送你這太子盔也就今天生辰戴著樂呵一下,但是男子總要學會束髮戴冠的,可不能做辮髮披頭的野人。」
戴好冠,裴氏又拿過那中段系玉的五色絲絛。本想掛在雲翊胸口,想了想還是從腰帶下穿過,佩在腰側。
「這是叔母送你的黃岫玉佩。玉不琢,不成器,叔母對你很滿意呢。兩個月前送自己兒子熙誠、熙晟他們的都不過是翡翠。」
幫雲翊穿戴好,又理了理長出來的衣擺,裴氏上下打量了一下,高興得眼角都皺了起來。忙把雲翊推到屋子角落的銅鏡前,叫他自己看。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這下倜儻多了,大家送你的這身你喜歡嗎?」
鏡子里的自己簡直叫他認不出,雖然肩膀還不夠寬,箭袖塌了半截;褂子太長,把靴子的系帶都遮住了一些;系玉的絲絛本是掛在胸前的,折了兩圈垂在腰側也還是有些長。但是那個神采奕奕的少年郎還是太耀眼了,平時總顯得有些愣的雲翊此刻在他自己的腦子裡只有四個字能形容:風流無比!
「哇!哥哥呢?我要叫他也看看!」
裴氏一把拉住抬腳想往外躥的雲翊。
「急什麼,娘還沒給你生辰禮物呢。」說著將襖里掛著的荷包取下,從裡面倒出一塊金墜子。
墜子很簡約,幾乎沒有什麼花樣,就是一個小球上趴著一隻抽象的玄武。
「一眨眼翊兒就十二歲了,小孩過了十二便不會早夭,家裡人才都送禮物祝賀你。」
裴氏將紅繩拴著的金墜子掛在雲翊的脖子上。
「大娘送你這套衣服,是希望你能出落得標緻,文明有禮、一表人才。叔母送你這塊美玉,是希望你能成才成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璞玉也不可懈怠。」
金閃閃的墜子被裴氏塞進衣襟里,外頭一點看不出來。
「娘送你這個金護符,一是希望玄武保護,你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二就是啊,娘不要你非得做第一等的良才美玉,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沒什麼好丟人的。但娘希望翊兒能成一塊金子,真金不怕火煉,也許最後只剩那麼一點兒,也不要後悔。」
裴氏蹲下來,摸著雲翊的臉龐。
「娘說的有點多,你也不能全懂,但是娘希望你總能記著,真金不怕火煉。」
她看到那雙眼裡懵懂在一點點散開。
他看到那一張臉龐被歲月風霜所傷。
雲翊用力地點了點頭。
裴氏又把雲念鷺牽過來,對著她說:「你阿娘拜託我把你帶回雲家莊,不是不喜歡你,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你娘是希望你能和雲家七子一樣在這裡學到本領,你不要怪你娘狠心。裴姨對七哥說的也是對你說的,真金不怕火煉,巾幗不讓鬚眉。」
雲念鷺也跟著用力點頭,可愛的雙丫髻上下晃著。
「好了,去叫阿佑起床吧,在HD這幾年他實在是越來越不像話。」裴氏拍了拍兩人的背,將高興的雲翊和跟著哥哥瞎跑的雲念鷺都打發走。
「高大俠,雲翊這孩子今年表現得如何?聽說阿爹他教育孩子從來都不會留手,雲翊他有沒有……」
高艏後退一步讓開房門,咧嘴一笑:「裴夫人不如親自去看看小七的水準,而且說雲老『不會留手』,實在是……嘿,是五公子他們向謝夫人告狀吧?」
裴霽芸一邊回禮出門,一邊搖頭,無奈說道:「算賬我還會些,叫我評價武藝,我實在眼拙,只覺得要麼都好,要麼都不好,哪裡細究得出。」
高艏聽了這話立馬接上:「不如就叫四公子與小七比試一番拳腳,裴夫人立馬就能明白。」
「這怎麼行,阿佑他已經十八,過完年就要北上去他大哥三哥那從軍抗遼,不說武藝純熟,單力氣恐怕就比翊兒大一節,這如何比得。」裴霽芸立時拒絕。
「夫人有所不知,咱們武者論氣力,講究先天真力,四公子與小七都是有天賦的,年歲長幼影響不如普通人那麼大。其次比武論技,也不是單看精力,還講究神、氣,小七得了雲祺林老前輩真傳,想必精、氣、神有些過人之處。就算比不過四公子,也不會輸得太利落,小孩玩鬧嘛,也不傷自尊,我相信小七有這個氣度。」
高艏一番解釋勸說下裴霽芸略微動容,但是略作思考後她還是搖頭:「翊兒得了阿爹真傳這事我也有所耳聞,但聽阿誠他們說也就是練琴。」
「就是這個!」高艏興奮道,「武學的頂點是觀想法,觀想入門難,精深更難!心要靜,又要動,如何靜、如何動就是區分高下的關鍵之一。以樂入道是高門大族常用的傳承之法,相比於江湖上更多見的以畫捲入道要更加艱深,其中關竅玄之又玄!小七鍛體不過兩年就開悟了先天真力,年僅十一就開始學習雲祺林前輩的最高武藝,如今練琴快有一年了,總該有所成就,說不定連雲前輩的成名絕技『白虹貫日』都窺得門徑!」
裴霽芸看著眼前越講越興奮的武痴不由得眉頭緊蹙,高艏高大俠是很早就投效雲家的江湖人士,如今已經四十好幾了,據說是當年慕後周天子柴榮盛名,特意前來助拳抗遼的楚國義士,在見識了當時雲家家主雲祺林的武功后極度痴狂,那怕只當一位車夫也要追隨在他身邊。二十四年過去,那怕他已經見識了無數次,甚至學到了一門不俗的觀想法,他還是沒有放棄,仍舊在追隨二十四年前在他眼前劃過的夢境。
那倒是可以一試,阿佑最近實在太懈怠,讓翊兒激他一激,興許能振作起來。可轉念一想,強要翊兒與阿佑比試,若是輸了,豈不是為娘的故意挫傷他的自信?翊兒才十二歲,練琴一年能學會一支曲子就很不錯了……
可惜還不待裴霽芸權衡完畢,沙場的另一邊就傳來少年郎自信興奮的呼喊:
「懶蟲快起來陪我練拳!看我人稱『小奉先』的『趙溫侯』雲翊,把你打得落花流水!哈!」
「噗!你這飛將怎麼還偷襲!吃我一拳!」
兩個身影一下就躥到沙場之上你來我往起來。
不計後果前因,爭勇鬥狠乃是本能,不做棋子,打破規則,這便是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