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日(中)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作為目前雲府里唯一的壯年男性,車夫高艏天還沒亮就起來掃雪了,府院中心的大沙場已經掃乾淨一小半。此刻略微濕潤的空曠沙場上,兩個身影正在對峙。
身高五尺四寸,一身石青修身布袍的青年雙手撐開,左肩在前右腿在後,雙目精光熠熠鎖定著對手,步伐穩健緩緩側向移動。
另一邊側對著還沒鏟乾淨的雪地的少年一身華袍鮮艷,頭頂紫金冠上四個鮮紅的垛子頭微微顫動,雙拳捏了一半,左掌豎在胸口前探,右拳輕捏在腰際后收。
雲佑一點點往雲翊的左半邊身體轉,雲翊卻彷彿釘在原地,只將腳尖保持正對著對手。
「哼,只學了攔山拳?我也不欺負你。」雲佑雙手一變,也是左掌半握豎在身前,右拳捏住收在身後,原本側對雲翊的身形也轉回來,雙腳跨開,重心沉沉。
雲佑剛一變招,鮮紅的身影就向前躥出,左拳平刺如同槍桿,直指他轉身時暴露出來的胸口。
這樣的迅捷讓剛紮好步子的雲佑吃了一驚,下意識按著拳法用左臂去格,同時右肩轉動準備反擊。
不料雲翊這刺拳雖然又迅又直,卻無氣勁,左腳尖穩穩點地,力從踵起,臂隨腰動。上身一個迴旋,刺出的左拳張開,搭在雲佑格擋的小臂上向左上急擺,收在腰側的右拳捏緊,下划迴旋直擊雲佑左肋。
雲佑眉頭一擰,抬到一半的右肩提前下划,右拳迅速下砸,以拳對拳!
拳頭剛出,他就感覺到想要收回的左臂上傳來不小的力量。
「碰!」
雲翊左手高舉,右臂護在胸前,左腿獨立,右腿側蹬。
亮白的靴底被一隻拳頭側邊抵住,停在雲佑左腰前一拳。雖然勉強擋住,但云佑整個身子都被那一扯給扯得前傾,左腳尖點地而不受力,右腿前邁也只將將保持站立。向下的臉上一團雪正往下掉。
「哥哥力氣好大,這都擋得住。」雲翊笑嘻嘻地開口,話音未落,左腿蹬地而起,雙腿夾住雲佑被拿住的左臂,整個身體向後倒去,砸在一旁厚厚的雪地里。
重心早就被扯亂的雲佑再難抵擋,跟著倒地,不過他就沒那麼幸運了,大半個身子都跌在了濕潤堅硬的沙地上。
被拿住左臂的雲佑地面自然也比不過靈活的雲翊,沒費多少功夫就拍地認輸。
「你這什麼攔山拳?」雲佑拍著衣服上沾著的沙子,不服氣道,「攔山拳腿法只有提擋和追擊,哪有你這麼使的,還丟暗器!不算不算!」
「我又沒說我只用攔山拳。」雲翊站在雪地上,彎下腰仔仔細細地把褂子上的雪也拍下去,「第一招是伏虞棍法,第二招是荊山劍法,第三招是趕馬追箭。說到底我根本沒使攔山拳,是哥哥你藝高人膽大,拿鍛體拳法對戰我『小奉先』三大絕學。」
看著重新起身的雲翊左手豎起三根手指,雲佑一愣:「還真是,那你這暗器是什麼功夫?」
「啪!」
「此乃千古絕學,『打雪仗』!」
看著小丫頭雲念鷺也咋咋呼呼地加入「戰局」,裴霽芸側頭對高艏說道:「翊兒比阿佑厲害這麼多麼?怎麼一招就把阿佑打敗了,今年武試阿佑還是探花呢,怎麼會……」
高艏哈哈大笑:「夫人有所不知,武者勝負往往就是一招兩招,又不是話本演戲,哪那麼多你來我往。小七也並不比四公子更強,不過是兄弟嬉戲,怎麼會動真格,四公子連雲家弟子標誌性的拳術岫雲手都收起來了。
」
「……那高大俠你勸我攛掇兩個小傢伙比試想看什麼?」裴霽芸無語。
「我已經看到了。」高艏摸著下巴看著雪地上三個年輕人跑跳笑鬧,不自覺也露出了微笑,「小七是雲前輩真傳無誤,也驗證了我對天下無雙的武者對『心之動靜』理解的猜測。真是精彩。」
裴霽芸只覺得說了和沒說一樣,一頭霧水莫名其妙。看著心情舒暢哈哈大笑離開的高艏心裡窩火,只希望兩個兒子以後別成為高艏這樣的人。
「雲佑!你過來。」
正在以一敵二不落下風的雲佑聽到母親喊自己全名,手上的雪球都拿不穩了,匆匆脫離戰場。
「怎、怎麼了,我可沒欺負弟弟妹妹啊。」已經十七歲的雲佑像個不安的小孩,指著身上唯一一處被雪球砸中的地方狡辯。
「不是說這個,你有多久沒早起練拳了。」裴氏把雲佑身上的殘雪拍掉,「娘一個外行都看得出來你擺的姿勢和翊兒不一樣。」
「嗨,弟弟練的是攔山拳,我們鍛體完了就學別的武功了,早起也是練岫雲手啊。」雲佑雙手一拍,立馬擺出岫雲手的起手,扎紮實實穩穩噹噹,「娘,你看。這才是好武功呢。」
「五嶽雖高大,不逆垢與塵。辭中又有:大匠無棄材,船車用不均。」裴氏拍拍雲佑的肩膀讓他收起架勢,「爺爺既然讓你們用攔山拳鍛體,以岫雲手對敵,就不要偏廢。長者能博愛,天下寄其身。你馬上就要北上抗遼,娘絕不會因私情把你留在身邊,但是娘要你一定平平安安回來,這身武藝就是你的第二套盔甲,不要讓它有所疏漏。」
雲佑無言,母子二人沉默良久,他才開口:「娘,我一定會收復幽州。」
裴氏趕緊拉住他的手:「千萬不要這樣想!契丹恐怖,中原勢衰,不讓契丹鐵蹄踐踏中原就已經是天功一件!戰事如何,實為國事,中原不統則國土難復。娘要你們上戰場不是要你們為娘復仇,只是雲家、趙國諸族的責任。」
裴氏看他還是不語,又說:「平日里我便讓你多讀書,既讀了兵法,就該明白這個道理,兵貴定謀,不打不勝之仗。」
「我明白了,娘。」雲佑低垂著眉眼,「我明白的。」
兩人看著正在堆雪人的雲翊與雲念鷺,不發一言地等著雲府的老廚娘將朝食做好。
……
頭埋在粥碗里,紫金冠上的垛子頭一點一點。雲佑端起碗又放下,端起碗又放下,終於忍不住:
「弟啊,你就不能把那紫金冠下了嗎?晃眼。」
「不行。『小奉先』怎麼能不戴紫金冠呢。」
「……小奉先也不是什麼好詞。」
雲翊碰地一下把碗放下,咕嘟一口咽下嘴裡的小米粥:「我不管,呂布一個打三個,肯定是好漢。」
「你從哪聽來的?什麼一打三?」
「不知道,可能是夢裡有人和我說的。我看著紫金冠就想起來了,只有呂布、謫仙人還有佛猴兒能戴紫金冠。」
「這都什麼和什麼?你咋不說你是謫仙人或者佛猴兒呢?我看你挺像小猴兒。」
「哥你是不是傻啊,哪有謫仙人和佛猴兒,肯定是夢裡的人騙我的,但是飛將呂布是真的,所以我是『小奉先』。」
「說了呂布不是啥好人,你還是叫『小佛猴』得了。」
「呔!手下敗將,安敢造次!」
「我喜歡『謫仙人』!翊哥哥叫『謫仙人』好不好?」
冷清了兩個月的餐廳終於又熱鬧起來,老廚娘看著活潑的雲翊不自覺露出了和高艏一樣的微笑。
「好了好了,食不言、寢不語,好好吃完飯讓寧姨帶你們去折梅。」裴氏放下碗筷,接過一同回雲府的侍女小寧遞來的帕子把嘴略微擦了擦。
雲翊最先吃完,高舉雙手表示勝利。雲佑不屑一顧地加快喝粥速度,雲念鷺則皺著眉頭對付碗里好像永遠喝不完的粥。
「娘不和我們一起去嗎?」雲翊看著裴氏從老廚娘手裡接過一個帶提手的漆盒,這樣精美的東西肯定是娘從HD帶回來的。
「娘有事……」裴氏思索了一會兒,最終下了一個決定,「翊兒,今年你也一起去吧。」
「寧,阿佑和念鷺就拜託你了。」
三十多歲的小寧點點頭。雲念鷺有些不解,但是最終沒有開口。
雲家莊的小路上,各家門前的雪還沒掃乾淨,雲翊一步一顛地跟在母親身後,頭上的紫金冠也一顛一顛。
摸了大黃的尾巴,又揉了二黃的頭,驚起別家院里柿子樹上的山雀,又嚇跑穀倉頂上的狸奴。雲翊竄東竄西,一直到出了莊子才老老實實走在母親身邊。
雲翊把熱乎乎的手遞給裹在鵝黃厚襖里的裴氏,不大的、微涼的手牽起一天比一天大的、已經有些粗糙的手。另一隻熱乎乎的手想去拎漆盒,卻沒能成功。
「娘,咱們去幹嘛呀?」
「今天是你十二歲的生日,你可能不知道生你那天發生了什麼……」
「我知道!」雲翊打斷了裴氏的話,「娘生我那天吃了很多苦,哥哥都和我說了,他小時候天天欺負我,就是因為我差點害死了娘……」
裴氏愣在原地,微微蹲下,直視少年那閃躲的眼:「不是這樣的,別聽哥哥瞎說,翊兒怎麼會害娘呢。」
「天下所有的娘生下孩子都是一樣的危險,即便生過一回也保不準下一回會不會出事。但是天下所有的娘都願意,因為要把翊兒一樣好的小孩帶到人間,娘吃再多苦都心甘情願。娘生哥哥的時候是這樣,生翊兒也是一樣無怨無悔。」
裴氏忘了襖子裡帶的手帕,她伸手替雲翊將淚花抹去。原本微涼的手指已經被握得微熱,刮過雲翊的臉不會讓他不舒服。
「為了保證母親能順利生下小孩,有一群體會過生產危險的、經驗豐富的長輩,會在產房指導正在生產的母親。現在娘就是帶你去見她,慈婆婆是娘的救命恩人,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是她和娘一起,將你帶來這個世上。」
「慈婆婆是雲家莊很受尊敬的長輩,娘生阿佑、叔母生熙誠熙晟這對雙胞胎,都是慈婆婆幫忙接生。生你時你爹為了保險特意從雲家莊把慈婆婆接到HD,這才……自你三歲避趙魏交鋒來雲家莊,你五歲娘回趙都HD幫大娘管理大將軍府,娘每年回來給你過生日都會去拜訪慈婆婆。」
裴氏又牽起雲翊的手,走向呂梁山腳那條小道。
「我想翊兒能順利長大,一定是受了慈婆婆的保佑。如今你已經十二,自幼習武又健壯不凡,是時候帶你一起去感謝她老人家了。」
母子二人在山腳轉向西北,沿著山形踏上那條崎嶇的小道。兩人的談話聲一點點遙遠起來。
「慈婆婆為什麼不住在雲家莊呢?她是我們雲家的大恩人,住在山上多不方便啊。」
「因為慈婆婆病了,不便見人。」
「那慈婆婆一定病了很久,我在莊裡住了這麼久,卻一次都沒聽說過她。」
「嗯,慈婆婆的病……是娘害的,如今已經十二年了。」
「那,那也是我害的,十二年了我都還沒去道過歉……」
「你當時不過是個嬰兒,怎麼會是你害的呢。不要多想,娘今天是帶你來道謝的。」
「那我也得準備謝禮。」
「娘已經準備好了,每年雲府也會額外給慈婆婆一家送些錢糧,作為雲家的一丁你就不用惦記太多啦。娘算賬還是會的,恩怨相報,自有相持。」
「那我也要準備,『小飛將』有恩報恩,不是呂布是好漢。」
「都到半路了,你能送什麼?」
「娘你等一下,我去山上把那支最紅的梅花折來!」
「小心點!」
融玄站在山腳的岔路口,南方的老虎在綽綽竹影里盯著他,他卻裝作不知。拂塵搭在臂彎里一動不動,木雕似地看向遠處山林之後那鮮衣少年郎輕鬆自如地攀山爬樹,折枝歸來,片雪不沾身。
「原來師父就是我的『娘』。」
他終於抬頭看向北方的一座山頭,透過銀裝素裹,透過蒼松翠柏,他看到一間小屋。
「原來如此。」
他左右鼻孔里各呼出一道清氣,一道往東北燕京故地直飛而去,另一道則向南乘風而去。往南的那道將在一個時辰后達到魏國秦嶺的某座破廟之上,然後將化作風雨,隨削弱了的寒潮灑向後蜀、后楚、吳越,乃至大理、南漢。
融玄回身向西南方向擺了個道揖,隨後隱去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