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
紀朗的聲音不算大,可落在安靜的卧室里就顯得分外突兀了,傅星徽讓他驚出了一身汗,下意識推開他順便一把捂住他的嘴,警告道:「噓,你小點聲,別把路朔吵醒了。」
好在路朔的呼嚕聲只是短暫地消失了一下,便又平穩地鳴奏起來,傅星徽平靜了一下心跳,忽然後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問道:「你剛叫我什麼?」
紀朗的嘴唇讓他那雙修長的手捂著,熱氣蒸騰上來,清晰得彷彿能感受到掌紋似的,他的心跳驟然加快,一雙眼睛慌亂地看向一邊,耳朵尖也在夜色下燒得滾燙。
見紀朗半天沒出聲,傅星徽這才想起來自己還禁著他的言。
他鬆開手,可紀朗卻不承認了。
他垂下眼睫擋住了飄忽的視線,啞著嗓子道:「沒什麼。」
「我都聽見了,」傅星徽不輕不重地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帶著笑意懟了一句,「沒大沒小。」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他問紀朗。
紀朗偏開眼,「有點事兒。」
「哦……你要吃點東西嗎?」
「你吃了嗎?」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問完都愣了一秒。
傅星徽先答道:「沒怎麼吃,你不是說帶了好吃的嗎?」
「我吃了,」紀朗說,「但還可以再吃一頓。」
「那就算了,別吃撐了。」
「不行,」紀朗改口道:「我要餓死了。」
「那你出來。」傅星徽笑了一聲,把卧室門關上,按亮了手裡的檯燈。
他穿著睡衣,應該是剛洗完澡,這會兒紀朗才反應過來,按了一下走廊上的壁燈——
果然沒亮。
「你剛回來沒發現走廊燈壞了嗎?」傅星徽意外道。
紀朗:「……」
他一口氣衝上來根本沒想過這種問題。
「我今天看到有賣路邊攤的,想起你喜歡吃,就給你買了一點,但是不能多吃啊,對身體不好。」傅星徽把冰箱里的串串粉絲什麼的拿出來,放進微波爐里。
「你是不是買了茶點?」傅星徽笑道:「我在冰箱里看到了。」
紀朗整個人還處於半宕機的狀態,聞言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半晌才想起來補充道:「我專門給你帶的。」
傅星徽看他一眼,「謝謝。」
「你喝茶嗎哥,我……我給你煮。」
紀朗父母都出生在G市,是後來才來到A市定居的,所以雖然紀朗在A市待得更久,但他的父母還是帶給了他不少G市的風俗習慣,譬如喝茶和茶點文化。
「這麼晚還喝茶?」
「不喝茶沒氛圍。」
「那也不用這麼麻煩,我看冰箱里有現成的茶,喝那個就行,味道都一樣。」
紀朗一點兒不謙虛地反駁道:「不一樣,我泡得更好喝。」
他掃了傅星徽一眼又挪開目光,「你嘗嘗就知道了。」
「行,」傅星徽由著他道:「只要你不嫌麻煩,我喝茶的更沒意見了。」
東籬客棧里恰好有個大茶室,臨著窗,滿面的玻璃綴連到地面,偏頭便能看見冬夜郊區里寂靜的星光和花園裡影影綽綽的松柏。
他們盤腿坐在軟墊上,中間是一方木質的小桌,山水燈上用水墨勾勒著輕舟小船,檯燈暖黃的燈光落在白色瓷具的表面,打出了一片溫和柔軟的光影。
紀朗把茶具一一放到席布上,燙洗過茶具,拿茶則舀著茶葉,借著茶荷喂進了蓋碗里,「茶點就要配著茶才解膩好吃,哥你放心,我煮的茉莉花茶,安神的。」
他把燒開的水倒涼一些后才倒進蓋碗里,悶了幾秒出來的茶湯帶著一點淺黃色,流淌進三指寬的白瓷杯里,襯得顏色煞是好看。
傅星徽看著紀朗煞有其事地在那兒擺弄,調侃道:「挺專業。」
「專業算不上,」紀朗把小茶杯遞給他,「不過我也不介意你再多誇兩句。」
傅星徽笑著偏開頭,「自戀。」
「你才知道?」紀朗單手支著頭,揚了揚下巴,「試試?」
桌上一邊是下里巴人的路邊攤,一邊是陽春白雪的清茶,吃得是個大雅大俗,倒也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
茉莉花茶的味道很香,剛湊到鼻尖便聞見了,傅星徽抿了一小口,夾了個熱氣騰騰的蝦餃喂進嘴裡,飽滿的蝦配合著晶瑩剔透的餃子皮,在唇舌間顯得鮮美爽滑,搭著方才清淡的茶香,格外可口。
紀朗在一邊扒拉了兩口熱辣鮮香的麻辣粉絲,忽然道:「你怎麼想到給我買這個?」
「恰好碰著了,想著回來晚了,就買點小吃給你賠罪。」
紀朗愣了片刻,看著傅星徽的神色有些複雜。
「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沒什麼,」紀朗垂下頭,「對了,我一直想帶你吃的就是這家店……就是每次我們好不容易趕過去了它就關門的那家。」
A市的廣式早茶店不多,口味正宗的更是寥寥無幾,紀朗鍾愛的那家店總是早早就打了烊。
可《盛年》拍完那會兒,紀朗在城區里的學校上學,傅星徽在郊區的公司分部訓練,A市是有名的地方大通勤辛苦,他們倆見一面來回總共得轉四趟公交地鐵,坐五六個小時的車,所以每回都趕不上。
「好在它經營得不錯,這麼多年都還沒倒閉,總算讓我們倆一塊兒吃了一次。」
傅星徽聽到這裡,顯得有些沉默,過了一會兒,他才對紀朗道:「很好吃。」
紀朗從他的沉默里品出了點什麼,心裡忽然有點發酸,「你是不是已經不記得了?」
傅星徽瞥了他一眼,緩緩道:「第一次沒趕上,你氣得一口氣吃了十個冰淇淋,我怎麼勸都不聽,結果回去就腸胃炎了。
第二次你在他家店門口打市長熱線,反映了半小時A市的堵車問題。
第三次你讓我答應你,等你長大了一起開店,還和我盤算怎麼把他們家的廚子都挖過來,還說要教我學會粵語,這樣會讓顧客相信我們是G市本地人,覺得咱們的店更正宗。」
紀朗的心驀地一跳,望著傅星徽的神色有些幽深。
傅星徽夾了個奶黃包放到他碗里,故意逗他:「現在我在你面前了,紀老師,教吧。」
紀朗手一抖,茶杯差點沒端住。
「你別那麼叫我……」
傅星徽忍不住很輕地笑了一聲。
紀朗質問他的時候,一副咄咄逼人全天下他最占理最委屈的樣子,可是又最不禁逗,逗一下就臉紅。
「那我教的話……你學嗎?」紀朗清了清嗓子問他。
「嗯。」
紀朗抿了抿唇,頓了好一會兒,才指著桌上的茶點道:「一見到好食嘅嘢,我就會諗起你。」
「一見到好食……」
「見到好食嘅嘢,我就會諗起你。」紀朗接在他後面把話補完,又翻譯道:「一見到好吃的,我就會想起你。」
粵語九聲六調,不是從小耳濡目染,要學起來其實很難,傅星徽又嘗試了一遍,搖頭道道:「教個短點的吧。」
「同你傾偈好開心。」
這次傅星徽複述地輕鬆了一些,「同你傾偈好開心。」
「對,」紀朗說:「和你聊天很開心。」
感覺連著學的兩句都像是搭訕情話,傅星徽問:「有實用一點的嗎?」
「實用啊……」紀朗思索了一會兒,「我哋諗住幾時拉埋天窗啊?」
「我哋諗住幾時……拉埋天窗?」傅星徽嘗試著複述了一遍他的語音語調,紀朗垂下眼睫,戳了戳碗里的奶黃包,回答了一句:「依家。」
「嗯?」傅星徽顯然沒聽明白紀朗說的這句是什麼意思。
「就是誇你說得好。」紀朗抬起頭彎了彎眼睛,眼下的卧蠶顯得格外人畜無害。
「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傅星徽問。
「外面下雨了,記得關窗。」
「是嗎?」
傅星徽總覺得這個發音似乎差得有點大,但想著隔行如隔山,發音差距大也情有可原,於是又把那點懷疑壓了下去。
而紀朗則偏開頭,借著茶水漂浮起來的白色水霧擋住了他並不算掩飾得很好的眼神。
他們一個夾帶私貨的亂教,一個認認真真地苦學,有一搭沒一搭地教了半天,等一頓夜宵吃完的時候,天上的月亮都困了。
紀朗給他留的分量相當實在,傅星徽老早就快吃不下了。
可也說不出是什麼緣故,大概是郊區的夜晚太迷人,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幾分鐘,多待一會兒,而待下來的理由,好像除了繼續吃,也找不出別的了,然後就把自己吃撐了。
兩人一塊兒把茶具和餐具收拾完回到卧室門口,傅星徽對紀朗道:「我去睡了,你也早點收拾一下睡吧。」
「哥,」紀朗忽然問:「你今天回來,是不是就不走了?」
傅星徽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對他道:「你那天是不是聽到了?」
紀朗沒想到他這麼直接,愣了半晌,坦白道:「聽到了,門……沒關嚴。」
「我是有過退齣節目的想法,但是現在退出可能會導致對你不利的輿論,更何況你現在在談解約對吧,這種時候我不想給你添麻煩。」
「紀朗,」他望著青年道:「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我們現在好好把這檔節目錄好,可以嗎?」
「是因為這個原因嗎?」
「嗯?」
「因為和我同框影響不好,所以就推掉和我同台的節目,又因為退出會引起爭論,選擇留下來,」紀朗沉默了一會兒,忍不住問:「哥,在你心裡,是不是就只有事業和工作,對事業發展有利的事就去做,不利就不做。」
「紀朗……」
「哥,為什麼不能是單純地因為你想或者不想呢?」
傅星徽雙手攏在一起抵了抵眉心,「我想不想重要嗎?」
紀朗看著他,「對我來說很重要。」
「你該睡覺了。」
「你回答我,我就去睡。」
傅星徽嘆了口氣,對他道:「紀朗,就像你在學校里就要學習,出了社會就要就業一樣,上任何一個節目對我來說都是工作的一部分。」
他四兩撥千斤地回答了紀朗的問題:「你覺得會有人想工作嗎?」
「我不是問這個——」
「你不是說我回答你了你就去睡嗎?」
「我……」
「不遵守規則就沒有下次了。」
紀朗憋了一肚子氣,蹭地站起來,「睡就睡。」
「記得洗了澡再睡!」
傅星徽望著他的背影笑了一下,無奈地搖了搖頭,剛準備桌上零零散散的吃食收起來,紀朗又跑了回來。
「拿檯燈?」傅星徽把檯燈遞給他。
「不,我是想問,」他喘著氣道:「明天早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能見到你嗎?」
「我明天也有工作,」傅星徽說:「不過我會晨練之後再走,你要是六點能起來,說不定能看到。」
「這麼早。」紀朗下意識道。
紀朗晝夜顛倒已經很久沒這麼早起過了,倒是直接熬到這個時間再睡的情況更多……比如昨晚。
傅星徽無視了他的撒潑,「再討價還價就五點——」
「明白了!」紀朗打斷他的話,一把奪過檯燈,轉頭就只剩個背影了。
傅星徽看著他的背影,先是禁不住笑了笑,半晌,他臉上的笑意又一點點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