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
「小哥哥!」
一個清脆的女聲打斷了紀朗的思緒,他望過去,披著長發的女孩兒舉著手機向他跑過來。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女孩指了指傅星徽的廣告牌:「我剛剛路過,看到你在這兒看廣告牌,感覺特別有故事感,忍不住拍了張照片。」
她把手機上的照片展示給紀朗看:「你如果喜歡我就發給你,如果介意的話,那我就刪了。」
紀朗愣了一下,垂眼望向她的手機屏幕。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無數人步履匆匆,唯有他整個人被籠罩在廣告牌明亮的光輝里,微仰著頭,注視著廣告牌上的溫文爾雅的男人。
他穿著最簡單的羽絨服和卡通衛衣,帶著鴨舌帽和黑色的口罩。
分明鏡頭只拍出了他的側臉,甚至都看不清表情,可這點留白,卻莫名讓人擁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
「冒昧問一下,」女孩還在跟他搭話,「你也是傅星徽的粉絲嗎?」
「我……」
紀朗正要開口,那女孩突然指著他驚呼道:「紀朗?」
她手一滑,手機掉了下去,紀朗眼疾手快地給她撈起來,忙把食指比到口罩前:「噓——」
那女孩明顯懵掉了,她之前是在遠處拍的,因為紀朗比她高很多,她搭話的時候也沒仔細看,這會兒湊近了才把他認出來。
她接過手機還是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紀朗已經打開手機傳圖道:「挺好看的,發給我吧,謝謝了。」
「你、你……」
紀朗笑了一下,把口罩扯高了些,「如假包換,是我本人。」
女孩這會兒終於回過神來,眼裡也從驚訝變成了興奮,「我的媽呀居然是活的明星,」她掏出一堆明信片道:「朗哥!你可以給我簽個名嗎?」
紀朗掐了掐眉心,一邊接過那些明信片一邊吐槽道:「那總不能是死的明星。」
小姑娘也忍不住笑了兩聲,突然一驚一乍道:「啊等等,錯了!」
她又掏出幾張明信片塞到之前的明信片上面,「你簽這個吧。」
「有什麼區別嗎?」紀朗疑惑地翻了一下,才發現被女孩壓到下面的是《盛年》的劇照。
「沒關係的,簽哪個都行。」他問女孩,「你喜歡哪張?」
「我……」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你就簽最上面的吧,我知道對你來說提《盛年》有點敏感,我會圈地自萌的。」
紀朗直接從裡面抽了一張《盛年》的單人劇照出來,簽了名遞給她,「你這個年紀喜歡什麼直說嘛,那麼懂事幹什麼?」
女孩有些受寵若驚,「那……可以合影嗎?」
「可以的。」
「謝謝朗哥!」女孩雀躍地打開手機和紀朗一塊兒拍了張自拍,邊看照片邊感嘆道:「朗哥,我感覺你好接地氣啊,一點兒都不像明星。」
紀朗笑了一下,低頭又掃了眼女孩給他拍的照片。
明星。
為什麼會用「明星」來指代光芒萬丈的藝人呢。
紀朗看著照片里巨幅燈牌上那個最像大明星的男人,忽然想。
大概是因為他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耀眼而璀璨,一旦失去聯繫,就會變得觸不可及。
*
夜風逐漸變得刺骨,就連這片最繁華的商圈人也逐漸稀少了。
紀朗重新把車開回東籬客棧的時候,已經過了十二點,節目組大部分工作人員都休息了。
他把車駛進節目組給他們準備的車庫,有些疲憊地解開安全帶,從副駕駛上拿包的時候,他的手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從裡面掏出一盒明信片。
那是方才偶遇的女孩送他的,全是《盛年》的劇照。
《盛年》沒發行過任何周邊,女孩手裡是她自己精挑細選了各種圖印出來的,大概花了不少功夫,工藝做得相當精巧漂亮,選圖也都是相當經典的劇照。
賈導的審美很好,《盛年》的構圖至今依然被不少業內人士認可和欣賞。
金黃的銀杏樹下騎著自行車追逐的少年,樓梯光影中半明半暗擦肩而過的臉,操場上閉上的眼睛,夜色里無聲牽起的手,還有黑板前般配如同教科書的背影。
藍白色的校服袖子被挽至手肘,露出來一截白而勁瘦的小臂,打著小抄的掌心裡,藏著許多的秘密。
搗蛋鬼趁著同桌趴在桌上小憩的空隙,拿著筆帽從他高挺的鼻樑上手動坐滑梯,卻不料作怪的手被當場抓獲,還附帶了一個氣憤的白眼。
紀朗的手指輕輕拂過傅星徽的臉,依稀還記得那一個鏡頭拍了無數遍,記得賈導說傅星徽這一眼總是太溫柔,不像惱怒,倒像是熱戀。
大概比一個人回憶初戀更難忘的,莫過於有太多人陪著他一起留戀。
他深吸一口氣,把那些明信片收回去,推開了車門。
車庫相比於外面要更陰冷一些,紀朗裹了裹外套從車上下來,打開手機手電筒的光照了照路。
地下車庫不大,路卻很長,就像這幾年不短,過得卻好像格外漫長,明明已經用力在奔跑,卻總是好像差一步。
讀書的時候想快點成年,可好不容易長到了十八歲,他的「學姐」卻消失了。
後來想快點賺錢,可錢還沒賺夠,他想保護的那個人已經自己功成名就了。
再後來想大紅大紫,想爭取和他同台的機會,可還沒來得及大火就被拒絕了。
如今終於火起來,可傅星徽卻再一次把他撂下了。
大概在傅星徽眼裡,他和《盛年》都是不必回顧的過去,是他絢爛人生里最不值一提的寂寥起點。
傅星徽可以解約,可以再度如泥牛入海,風箏斷線,一去不歸,讓他根本尋不到接觸的理由。
畢竟在傅星徽眼裡,他們根本「不熟」。
騙子。
紀朗想。
傅星徽就是個騙——
「!」
紀朗還沒來得及在心裡把牢騷發完,腳步驀地頓住了。
手裡的背包沉沉地砸落在地,但無人在意,他握著手電筒屏住了呼吸,眼睛緊緊盯著前方,瞳孔也緊縮起來。
地下車庫裡,微弱的手機檯燈照射下的車牌號陌生又熟悉。
他難以置信地把那個車牌號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看了無數遍。
那是傅星徽的車。
所有指責的碎碎念頃刻間灰飛煙滅,身上的疲憊感好像突然消失了,他舉著手機的手抖得厲害,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用另一隻手按住它的抖動,可手抖按住了,心跳卻越發猖狂起來,彷彿想要從心口擠出來。
某一個瞬間,紀朗覺得自己的耳朵好像耳鳴了。
耳機里源源不斷傳來的音樂都好像變成了一聲拉長而尖銳的警報聲,反覆刺激著他的腦仁,像是想把他的天靈蓋掀翻。
紀朗一把扯下耳機,抓著背包帶子一路狂奔衝到了客棧門口,按密碼鎖的時候手抖得厲害,他在原地蹦躂了半天才冷靜下來輸完密碼。
推開大門的瞬間,樓道空無一人,裡面的燈也已經全部熄了。
他在控制自己不鬧出太大聲響的情況下用最快的速度挪到宿舍門口,可是手真的握上卧室門把手的時候,他卻忽然有點不敢開了。
會是他嗎?
還是他的助理替他來收拾東西呢?
他只知道傅星徽今天是開著那輛車走的,可是那不一定就是他的私人用車。
紀朗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舌尖頂著上顎,緊張得面部表情都快僵了。
路朔的呼嚕聲從門內傳來,在夜色里顯得分外清晰。
剛剛瘋了似的心跳也慢慢穩定下來,像是終於從衝動中恢復了神智。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擰下去一把推開門,屋內黑漆漆的,一點兒光也沒有,他抬頭去看傅星徽的床,床簾拉開著,裡面明顯沒有人,他又去看樓道,走廊也黑著,不像有人走動的模樣。
他那顆跳了半天的心,突然就沉下去了。
紀朗腳步沉重地往前走了幾步,閉了閉眼睛,往軟綿綿的被子上砸了一拳。
傅星徽就是不會回來了。
明明那天晚上他都聽見了,他到底還在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和期待呢。
他以前一直以為傅星徽性格好,只要撒撒嬌,什麼都會依著他。
後來他才明白,溫柔的人決絕起來比誰都絕情。
紀朗把包放到桌上,靠著他和傅星徽的床仰了仰頭。
身體很沉,疲憊得彷彿抬腳都困難。眼睛被風颳得有些乾澀,像是紅血絲集體跑到鞏膜上打算開會。
他掐著眉心,從兜里摸出眼藥水滴了兩滴,閉上了眼睛。
夜晚很安靜,安靜得像是永遠都不會有人來。
傅星徽對待他,大概就像對待家裡那種不聽話又粘大人的三歲小孩,總是先畫個大餅騙你說不走,說會等你,可是等你真的相信了,他卻趁你不注意離開了。
或許是覺得自己剛剛的一驚一乍實在太可笑,他忽然忍不住低頭笑了兩聲,可笑聲里,他卻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笑什麼呢?」
很輕,辨識度卻很高。
他倏地睜眼望過去,沒能完全進眼睛的眼藥水失去了阻擋,順著臉頰猛地滑下來,堪堪懸在了下頜線上。
就像紀朗懸在鋼絲線上的心臟。
在看清來人輪廓的一瞬,紀朗那顆在今晚備受折磨的心突然劇烈地緊縮了一下,像是終於累到極致也興奮到極致,於是終於甩掉鋼絲繩,從懸崖上一墜而下,轟然落地,砸出了糊滿雙眼的滿地塵埃。
傅星徽原本是下意識地一句搭話,沒想到他還沒來得及再往前走一步,一股巨大的力道突然撲上來,要不是他站的夠穩,差點就摔了。
屋裡傳來連綿不斷的呼嚕聲,他讓人抱了個滿懷,人還懵著。
傅星徽穩了穩身形,循著聲音來源看了眼路朔的床鋪,壓低了聲音用氣聲對抱著他的人確認道:「紀朗?」
紀朗沒說話,只是雙手緊緊地箍著他的脖子,手把他的衣服攥出了褶皺。
「你怎麼了?」
傅星徽把手搭在他背上環抱回去,打算替他順一順。
剛一抬手,紀朗突然蹭了蹭他的肩,貼著他的脖頸,一邊凶一邊哽咽地叫了他一聲:
「傅星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