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後日談(四)
忽然被抱了滿懷,宮崎千尋一怔,好像才回過神來似的,幾乎挨到五條悟後腦勺的手不自在地垂下,中斷了撫慰的動作。
胸腔里沉悶的痛楚飛速消退,陌生的力量在體內流轉,將本該致命的傷勢治癒。她隱約生出明悟。
這就是所謂的「咒力」和「反轉術式」了。
付喪神們雖然一直說她「強到沒有對手」,但既沒講解過戰鬥方法,也沒有實際訓練過,她只能從自己增強了一大截的體質上勉強感覺到一點這話的真實性……切身用出超凡力量,今天還是第一次。
新奇沖淡了瀕死的恐懼,她咳了兩聲,被五條悟扶著坐起。
他收回貼著她脊背的手,原本緩和幾分的神色又變得冷峻。
鮮血淋漓的子彈被扔上桌面,「咕嚕」滾了幾圈,將將停在邊緣。走回桌邊的松田陣平拿起這枚刻滿花紋的子彈,仔細打量一圈,眉頭緊皺。
「……能夠阻斷咒力的特殊子彈……研究部也才剛做出幾枚樣品,怎麼會出現在這——可惡,Zero那兩個傢伙在幹嘛,內鬼都摸到核心項目里來了……!」
行至窗邊的江戶川亂步似乎發現了什麼,彎腰撥開一地玻璃碎片,撿起某樣東西。
「果然。」名偵探舉手示意,另一枚子彈出現在指尖,差不多的規格,不同的是它表面光滑,沒有特殊咒文,「狙擊手先後開了兩槍,一槍破窗誘敵,一槍攻擊。」
隨手扣上的獵鹿帽歪歪斜斜,黑髮亂翹的江戶川亂步捏著子彈筆直一劃,點向宮崎千尋。
「五條先生是佯攻——對方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宮崎小姐。」
松田陣平表情更陰沉了,「嘖」了一聲:「宮崎一回來,什麼牛鬼蛇神都冒頭了……」
握緊那枚特殊子彈,他招呼江戶川亂步一聲,對宮崎千尋和五條悟說到。
「我先回總監會了,要是抓住線索就通知你們。注意安全。」
帶著不緊不慢跟上的名偵探,松田陣平大步流星走出隔間,一面吩咐處理完首尾的特別行動隊隊員收隊,一面掏出手機。
「喂,伊地知先生,我是松田。有兩件事需要立刻處理,剛剛五條先生在市內使用了咒術……是【茈】,動靜不小。地址是……還有,研究部那邊……」
接二連三發生事故之後,晚餐自然吃不成了。
宮崎千尋看了看破碎的窗外已經西沉的夕陽,低頭掃一眼自己滿身狼藉,不由得躊躇地去望五條悟。
要是回家,琥珀川歸流和付喪神們都會擔心,她一想到養母的眼淚還有即將人數翻倍的全天候輪崗保護就頭皮發麻……
似乎對她的顧慮一清二楚,五條悟伸出手。
「要和我回去嗎?」
遲疑了片刻,宮崎千尋點頭。
終於露出一點笑影的青年俯身,將吃驚的她抱起來,無形庇護蔓延,擋住了吹入室內的夜風。
遼遠的藍色光輝一閃,兩人身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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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條悟在東京有棟別墅,這倒不出人意料,宮崎千尋詫異的反而是屋裡的陳設。
明顯出自女性之手的布置,每一個細節都看得出花費的心思,甚至有著隱隱的熟悉感。
她就著溫暖柔和的客廳燈光打量一圈,茫然若失,某個猜測浮現心頭。
一路心事重重,五條悟也沒有多說,把她送到二樓里側的客房,又反身出去了。她站在房間里,恍了恍神,心不在焉地拿出手機給琥珀川歸流打電話。
養母沒有評價她夜不歸宿的舉動,只是問了問她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得到答覆后就溫和地道了晚安。
「咚咚」。
敲門聲響起,五條悟的聲音傳入
半掩的門。
「我進來了?」
握著手機發獃的宮崎千尋一醒,連忙說:「請進!」
屋外的人推開門,把抱著的東西在床尾放下,神態自然地叮囑了一句。
「早點休息,我就在旁邊的卧室,有事叫我。」
宮崎千尋反應慢了半拍,應一聲「好」,等他離開房間、關上門才徹底回神。
走到床邊,她拿起被送來的東西。
是一整套衣物,還有一條睡裙。比了比,每一件的尺寸都正好。
她又陷入恍惚,踩著飄飄蕩蕩的步伐洗完澡,穿著熨帖合身的睡裙爬上床,卻翻來覆去半晌,怎麼也睡不著。
失眠的她翻身坐起,按著眉心煩悶地嘆了口氣,掀開被子。
深夜在「別人家」亂逛顯然很失禮,可她實在剋制不住。刻意放輕腳步,經過了門扉合攏的主卧,她扶著欄杆下樓,回到客廳。
落地窗外星夜璀璨,隱約照出各處輪廓。宮崎千尋慢慢走過一圈,指尖拂過傢具沁涼的表面,像是觸碰到了封存時光的琥珀。
書房也在一樓,她猶豫一會,輕輕按上把手。
門沒鎖。
沒有多看兩旁的書架,她徑直走到書桌前。
桌面上擺著兩本尺寸不小的冊子,她指尖劃過第一本的封面,深吸口氣,翻開了它。
開篇第一張,就是幾乎佔滿一頁的婚禮照片。
身著白無垢的少女,有著和她一模一樣的面容,正抬手攬住新郎頸項,流淚微笑著,仰面親吻了對方。
宮崎千尋驀地頓住,凝視著神前相擁的兩人,久久無言。
恍惚地翻過一頁頁相冊,看著「自己」和五條悟週遊世界,又回到東京,與朋友們合影留念,她心潮起伏,彷彿有什麼要湧現而出,但最終還是一片空白。
合上最後一頁,她沉默著拿起第二本冊子。
這次是一本畫集。
似乎是在生活間隙隨手勾勒,用筆種類不拘一格,描繪的卻都是同一個對象。
麵包店裡有些生氣地鼓起臉頰的少女;隔著街道,踮起腳用力揮手的少女;雪地里迎著朝陽跌跌撞撞奔來的少女;月夜下憂愁且依賴地抬頭的少女;霓虹燈光里,淋著雨坐在路邊、猶如棄貓一般望來的少女;殘肢斷臂堆積如山,靠著屍堆,淡淡微笑著垂下頭的少女;與煙花一同躍下、面色醺紅的少女……
越是往後翻,畫面越是慘烈。
山崩地裂,大笑仰倒;血浸紅衣,於雪裡闔目;鬧市之中橫刀自刎;大廈天台一躍而下;半身殘缺,仰首望向天幕,死不瞑目——
最後一頁,湛藍海波翻卷,少女站定回頭,黃昏之下,她神情模糊,看不出是哭是笑。
宮崎千尋摩挲過這張臉,忽地生出一種篤定。
——那一定是個微笑。
把畫集關上,她轉身。
五條悟不知何時來到了門邊,兩人靜靜對視一會,宮崎千尋主動開口。
「之前,用完餐后預定要去哪裡?」
「……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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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靠【蒼】降落在東京塔上時,正是黎明之前。
月亮黯淡得快不見蹤影,繁華都市也很難看到星辰,只有滿城燈光照亮漆黑夜幕。
他們要去到靠近塔尖的位置,宮崎千尋被刺激得心跳加快,遲疑一剎,鼓起勇氣選擇了自己爬。
縱橫交錯的鐵欄彷彿蛛網,她咬著牙克服恐懼,一欄欄往上攀登。五條悟就在一旁稍微靠上的位置,指點著她發力的技巧和怎麼挑選落點,隨時準備援護。
她仰頭看了看上方姿態從容的他,呼吸顫抖,伸手抓緊下一個橫欄,拼盡全力縮短兩人的距離。
夜風穿過鏤空的塔身,發出的呼嘯聲幾乎引起心跳共鳴。
她朦朧生起幾分感觸。
——這樣懸崖一線的追逐,她好像已做過千萬回。
爬上頂端,地平線紅日恰巧升起。
朝陽牽起霞光萬丈,自城市盡頭席捲而來。正是櫻花盛開時節,從塔頂俯瞰,東京處處花樹繁茂,輕紅淡緋如雲如海,在地上涌動。
五條悟接住一朵隨風飛來的櫻花,放進宮崎千尋掌心。
上塔觀景以來,他一直體貼地保持了一段距離,此時用手掌托著她的手背,雖然一個字都沒說,但她自然而然讀懂了他無聲的徵詢。
宮崎千尋握住那朵花,傾身。五條悟合攏手掌,將她和櫻花一起牽住,抬起另一條手臂。
赤霞之下,粉海之上,並肩而坐的兩人相互依偎著,遙望一輪旭日重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