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祝神舞
宿儺做了一個夢。
巨山之下,森林之間。
他手托下顎,坐落在骷顱堆成的王座之上。
羸弱的人類像蟲子密密麻麻著迎來,向他叫囂,眨眼間化為灰燼枯骨,成為王座的裝飾。
無趣,乏味。
唯一的優點,就是數量足夠多,適合打發時間。
將骷顱山堆高堆滿,直到再沒有人前來后,他終於起身離開。
身後哭喊與詛咒的聲音在高溫中扭曲,鮮血與枯骨揉雜,在燃燒的村莊中化為灰燼。
…
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終於被發現。隨之而來的,是仇視與懸賞。
更多有趣的玩具主動上門,讓他受傷甚至瀕死。
但最後,他沐浴著濃郁的血與惡,在咒術師們的絕望中新生,肆意地將所有擋在身前的人撕裂。
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
所有追逐著他的人都死去,唯有他活著。
於是在眾人的恐懼中。
他成為了「兩面宿儺」。
…
蟲子們俯伏祈求,連僅有的、可以稍微挑起他情緒的戰意都消沉。
猩紅的血液凝聚成池,倒映出被烏雲半掩的血紅之月。他興緻缺缺地丟開手中的骷髏頭,踩著血水離開。
隨便什麼都好。
讓他,稍微享受一下吧。
…
日復一日的重複,他開始興盡意闌。
直到那天伴隨著哐當的響聲,金髮的少女出現在他的面前。
是陌生的,從未見過的。
但靈魂卻因她而戰慄,叫囂著訴說著——抓住她,得到她,佔有她。
很忽然,但無所謂。
他站在了少女的身後。
「看在我現在心情還算不錯的份上。」
「如果能取悅我,說不定你能活著走出去。」
他為慾望而活。
而至少此時此刻。
她即慾望。
………
……
「宿儺~」
聲音很近,幾乎可以說是囂張地在他耳邊迴響。
敢在這種距離和他接觸的,也只有那傢伙了。宿儺抬手將聲源給挪開,眼皮都不帶抬一下。
推沒過幾秒,手一空,耳邊又傳來熟悉的聲音:「宿儺~小宿儺~宿儺醬~小宿儺醬~你醒了嗎醒了嗎醒了嗎?」
嘰嘰喳喳得像是一群鳥雀撲騰著翅膀,在他耳邊360°立體環繞唱歌。
宿儺輕嘖了一聲,終於睜開眼,目光落在那與夢中少女完全沒有區別的傢伙身上。
自山洞昏迷過去開始,只要入睡,就會夢到如出一轍的場景。
「他」的一生。
屍山血海。
與除了外貌截然不同的她。
對方半蹲著朝他伸出手,手掌搖了搖晃了晃:「醒了嗎宿儺,該出發啦宿儺~」
宿儺半眯著眼,抓住松尾理子晃眼的手,銀色的鐲子閃爍著細碎光,被他的手掌掩蓋。
「閉嘴。」
「哦對,忘記出來不能叫本名了,」松尾理子恍然大悟地一個響指后說,「應該叫儺儺子!」
她像是沒有看到宿儺此刻的表情,復讀鴨一般地:「儺儺子,儺儺子,儺儺子~~」
對此,宿儺直接伸手,將那喋喋不休的傢伙的嘴巴捂住。
附帶威脅:「再說宰了你。」
松尾理子乖巧地眨了眨眼,舉爪示意投降。只是那眉眼彎彎的,哪怕是陌生人也能輕易明白,對於宿儺的威脅,她並沒有放在心上。
宿儺將手收回,起身。
「決定好要去哪裡了?」
「恩,決定好了。」
自從昨夜宿儺答應陪她離開,已經過了一天。
短暫的一天里,她帶領著宿儺遠離源氏本土,在外頭四處遊盪玩耍,直到現在。
距離回溯,也就是第二天的早晨五點。
還有最後的十一個小時。
…
燈籠高掛,人聲喧囂。
華麗的神輿被宮廷裝束的民眾抬在路上,河道被彩燈裝飾,數不盡的綺麗船隻被推入其中。
「祝神祭,三原村的一個傳統節日。」
「傳說在這一天為神明獻上祝福之舞,就會得到意想不到的驚喜。」
松尾理子牽著宿儺的手,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邊為他介紹,邊看著周邊各式各樣的擺攤,兩眼發光得只差沒射出金光。
「嗤。一副蠢樣。」
松尾理子左耳進右耳出,只隨手拍開對方朝她臉頰戳來的手,興奮說:「聽說為神明獻上舞蹈后還會有篝火活動。篝火活動,那可是篝火活動誒——聽說有超多好吃的而且還能和這裡的人一起跳舞,感覺超級好玩的!」
背脊忽地一涼。
下雪了?松尾理子遲疑地抬頭,看到了冰凍製造人宿儺先生。
宿儺先生與她對視幾秒后率先出擊,發出死亡提問:「你想和他們跳舞?」
松尾理子當下就往他手臂一環,燦爛笑:「當然是和儺儺子一起啦~」
被環住手臂的傢伙對她的甜言蜜語眉頭都不挑一下,剩下的一隻手掐住她可憐的臉蛋,在她癟嘴滿臉『這傢伙不好騙了啊』的表情下,眼神蠢蠢欲動地:「哭出來?」
松尾理子狠狠給了他一腳。
「嘖。」
…
祝神祭上除了各種食物,還有撈金魚的活動。
松尾理子幾乎是拽著宿儺帶他跑到攤位前,發出了沒見識的:「哇哦哦哦哦哦!金魚金魚耶,儺儺子你快看!」
宿儺瞥了她一眼。
表情解讀一下,用最簡單的話來形容那就是:
傻。
「哇嗚,儺儺子好凶。明明當初說好了愛我永遠不變現在卻連陪我撈金魚都不願意……」巴拉巴拉扒。
「閉嘴。」
嘴巴被堵住,松尾理子舉起撈金魚的小網,挪開宿儺一根手指,眼睛閃閃發光:「那幫我撈?」
宿儺用那『天上天下唯我獨尊』的蔑視眼神看她:「給我有點自知之明,蠢貨。」
「拜託你了儺儺子~」
「求求你了儺儺子~」
「儺儺子世上最好,我最喜歡儺儺子啦~」
三秒。
五秒。
十秒。
「對對對就是那條,金色的我要金色的,儺儺子快上——耶!儺儺子最棒了!!」
「沒有下一次。」
「!」松尾理子想起什麼,「走走走,祝神祭就快要開始了!」
「聽到我說什麼了嗎?」
極度敷衍且快速:「聽到了聽到了。」
大概跑了有幾十秒。
「嗚嗚……」
松尾理子停下了腳步。
她遲疑地朝著聲音的方位看過去,四五歲大小的女孩壓抑著哭聲縮在角落,地點正好是人跡罕至的河堤斜坡草叢上。
「祭神舞要開始了。」
明明還沒有說什麼,宿儺卻似乎已經洞察了她準備要做的事情。
「唔,從預熱到正式開始,應該還有半個小時。」
人群漸漸密集,天空仿若被火焰暈染。松尾理子走到一個攤位前買下一個小巧的綵球,「應該來得及。」
身後宿儺發出不爽的嘖聲,松尾理子於是買多了一個綵球遞給他,安慰小孩似的,拍拍他已經快需要自己踮起腳來才夠得著的腦袋,眉眼彎彎安撫說:「儺儺子乖乖。」
「宰了你。」
松尾理子忽然耳聾症病發。
她轉身走了幾步,看準角度,將球順溜著到女孩的面前。
被綵球吸引注意力的女孩哭聲停滯。
她好奇地看著滾動的綵球,撿起,面前有陰影落下,松尾理子走到她面前。
「呀,原來掉到這裡了。」
女孩看了看她又看著宿儺,身體有些瑟縮。
但猶猶豫豫地,還是將手中的綵球舉高:「你的,嗎?」
「嗯……對,就是這個!太好了,我找它找了好久了,想不到這麼巧落在了你的身邊。」
松尾理子將綵球拿在手中,順勢著坐在女孩身邊。對方似乎有些想躲開,松尾理子並沒有對此給予回應,只是鋪開手中的畫紙。
女孩躲閃的動作停滯了一下,她忍了忍,但沒忍住,好奇地探頭,餘光瞥到宿儺又忍不住想要躲開,但終究是好奇戰勝了恐懼,她往畫紙一看。
「!」
那是從未見過的繪圖。
天空與山水森林被裝入這一張不到她身高的紙上,無數從未見過的動物融入在自然山水林間。
很細緻,甚至能看到樹木的紋路,河湖流淌的水波,動物的絨毛。
「好,美。」
「是吧!這裡是山坡林哦,那裡的森林裡有超多的動物的,而且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以說是我旅行過程中最最最喜歡的地方了!」
女孩雖然什麼也沒說,但能看出來對方眼裡的閃閃微光。
松尾理子於是沒有停下,開始將自己曾經見過的一切,以通俗易懂的語言描繪,得到女孩時不時的驚嘆。
能看出來女孩已經將在她身後的宿儺給完全忘記了,臉上也再沒有悲傷的情緒。
松尾理子很自然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髮,觸感如絲綢一般柔順,應該不是本村的人。
她將沒有任何痕迹的宣紙,與石墨細條製成的鉛筆拿出。
「作為為我找回小球的感謝,請讓我為你畫一幅畫吧。」
「畫,畫?」
「嗯。雖然技術不到位,但我會爭取將最好的你留下來。可以嗎?」
女孩用力地點頭。
松尾理子於是興緻沖沖教人擺了姿勢,在女孩發亮的眼中微微勾唇,翻開了畫卷。
喧鬧的人聲在這時候似乎已經失去了痕迹,她的眼中只有面前的女孩。
但並沒有畫很久,甚至可以說是非常迅速的——這絕對不是因為身後宿儺如附骨之疽冰冷的視線。
啊,當然也或許是有那麼一點點。
但也只是區區恩。
一點點!
總之,松尾理子堪稱神速地完成作畫,放下了筆。
她將手中的宣紙遞給女孩。
「很遺憾,時間不夠,無法將你的美麗畫出哪怕萬分之一。希望你不會失望。」
女孩將畫卷一點點翻開。
她眼睛隨著畫卷的展開微微睜大,手指似乎想要觸碰畫中的自己,但在手落下之時就瑟縮著停下。
松尾理子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她已經看到從河堤著急著朝著里趕來的貴族夫婦。
啊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她能感覺到身後小傢伙的耐心已經告罄。
再不離開,估計對方會做出什麼不必要的行為。
「那麼。時候不早了了,我也該走了。」
在松尾理子就要離開之時,女孩牽住了她的衣袖。
「可以!」
她頂著宿儺如同看死人一樣的視線,抖著身體問:「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名字嗎……」
松尾理子彎下腰,揉了把對方的臉蛋,說:「理子。」
「我叫松尾理子。」
「是一個游浪天涯的畫師。」
「我……」女孩仰起頭,像是鼓足了勇氣,「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假如有緣,會再見的。」
松尾理子摸了摸女孩的頭髮,轉身握住宿儺的手,動了動,沒拽動。
她抬頭,對方沒有看她,視線落在了小孩手中的畫卷上。
松尾理子眼皮一跳。
喂喂,別吧,不是吧,再怎麼說也不至於吧?
吃一個小女孩的醋什麼的……
——這傢伙難道做不出來?
松尾理子腦子一震,順從直覺地挽住宿儺的手,像是現世中親密的情侶一般,朝他軟軟一笑:「走吧,儺儺子?陪我去看祝神舞~」
宿儺的目光從女孩身上移到松尾理子身上,有些漫不經心說:「誰管你。」
松尾理子她雙手合十:「拜託了儺儺子,陪我去看祝神舞吧——這是我一生的請求!!」
「你一生的請求還挺多。」
「是嗎?有嗎?沒有吧,你記錯了,肯定記錯了。」
對方扯了扯嘴角,語氣緩慢,帶著一點挑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的話,我就答應。」
松尾理子面無表情地給他來了一腳,手一伸拽住他的衣領,將人給拖走。
「嘖。沒趣。」
「閉嘴。」
…
誒,居然真的不說話了。
松尾理子回頭一看,宿儺與她對視,很安靜。
祭典已經開始,人潮湧動。
古老的樂器們被穿著宮廷裝束的人們活敲擊或吹吟,器樂奏響,旋律縈繞流轉。
松尾理子意識到了什麼。她放在宿儺身上的手慢慢收回,回過了頭。
「幫我買一份納馬蘇吧,宿儺。」
在眾人的觀賞中,被樂器與人海包圍在其中的舞者終於動身,跳起了祝神之舞。
宿儺離開了。
圍繞在舞者周圍的樂師們開始吟唱,觀眾們也跟隨著歌唱。
松尾理子跟隨著輕唱,顯示有宿儺好感度數值的屏幕熄滅。
天色漸晚,無數燈籠被放飛在空中。
祝神之舞已經走到盡頭。
宿儺手托下顎坐在屋檐之上,手裡拿著那女人要求的納馬蘇,視線漫不經心地躍過了她。
世人皆螻蟻。
她並沒有什麼不同。
但。
少女眼中倒映著面前的景象,很專註。
哪怕攘往熙來的人群將她擠兌,也沒有分毫在意。而這份不在意,也包括已經『失蹤』了許久的他。
啊,不愉快。
宿儺無聲地降落在地,走到松尾理子的身後,將她收入懷中,像是守護者,又像是獨佔珍寶的惡龍。
對於松尾理子下意識的小掙扎,他只是手掌往她腦袋上一放。
「乖。」
聲音平淡,但不容置疑。
松尾理子停下了掙扎。
她感受著風與喧囂,身後人炙熱的體溫,垂眼看向了手腕上的鐲子。
身份與地位變化得太快了。
想要挽回,似乎只剩一種辦法。雖然最極端,但相對的,也最快,最有效。
但在那之前。
「宿儺。」
松尾理子側身,與宿儺對視,在他的注視下,伸出手,發出了邀請:「請隨我,一起來吧。」
她牽著他的手,將他帶向森林走去。
「篝火活動開始了。」
「嗯。沒關係。」
有燈籠掛在樹梢,靜謐唯美。
松尾理子鬆開了牽著宿儺的手。
她前行了幾步,回過頭,衣擺被風微微捲起。
「宿儺。」
「看著我。」
是命令,也是請求。
宿儺注視著面前的人。
風捲起了樹葉,森林在為她奏樂。
那是獻給神明的舞蹈。
現在。
獻給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