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九章 腳鈴
夢魘突如其來。
元吉跪伏在昏暗的柴房地板上,四面堆積如山的木柴瀰漫著淡淡的霉味,他能聽到那由輕漸重的腳步聲在屋外回蕩。
他不禁怕地發抖,手腳齊動向後縮。
腳鈴響著聲兒。
吱啞一聲木門被推開,鹿不品撩著袍擺跨過門檻。他一甩袖袍,地面立刻響起叮噹聲,一柄劍靜躺在地上。
「撿起來。」鹿不品冷眸對著脖頸一指,「刺我。」
「父親……」元吉瑟瑟發抖地向後爬,「我……我不敢。」
「你是我從河裡撈上來的,三歲說大不大,但也是時候學學規矩了。」鹿不品逼近,「從今日起,你要稱我為鹿先生,不可在喊父親二字,明白了嗎?」
「父親——」
鹿不品抬掌一抽!
啪地一聲,幼小的身軀狠狠撞在柴堆上,劇痛令元吉渾身顫慄,嘴角高高腫起,血順著嘴角滴在塵埃中。
「莫要在喊這二字。」鹿不品面容冷漠,「拿劍!」
哭聲更咽在喉間,元吉匍匐過去拿起劍,雙臂卻抖個不停。
他像是把痛苦吞咽下去,在懼怕里學會規矩,他啞聲說:「鹿先生。」
「從今日起,我傳你七絕劍,七絕便是絕斷人間所有情恨。」鹿不品來回渡步,「元吉,記住,往後你的一生要學會絕情絕義,而你就是一柄劍,只為殺人而活的劍!」
元吉睜大雙眼,澀聲問:「殺誰?」
鹿不品上前搭住他的肩膀,鄭重地說:「誰是小姐的敵人就殺誰。」
元吉抬起頭,眼裡的害怕已然麻木,他六神無主地問:「小姐是誰?」
……
那腳鈴從小到大都戴在腳上,元吉走到哪都帶著響聲,鹿不品領著他到王妃江笑南跟前,按著他的頭跪下,告訴他以後哪也不去,就守著小姐。
小姐。
花叢里竄出個女孩,穿著一身彩裙,背著竹簍,赤著腳撲進了江笑南懷裡。
江笑南朝元吉招手,說:「元吉,以後你就跟著可笑。」
元吉記住了甄可笑的模樣,知道她就是小姐,從此以後他都跟在甄可笑身後。
甄可笑帶著他抓蜻蜓,去池塘淌水玩,躲廚房後窗偷東西吃,在百花園採茶花。甄可笑走到哪他就跟到哪,如影隨形間他就像是甄可笑的影子。
在那片陰影里他捉摸甄可笑的呼吸、步伐、姿態,甚至一顰一笑間的情緒,他將自己完全沉浸在甄可笑這個人里,成了一柄躲藏在黑暗裡的利劍,只要有任何危急甄可笑的存在出現,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他都會拔出磨礪多年的劍!
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裡,元吉忘了自己是誰,沒日沒夜的練劍,沒日沒夜的守護,他徹底失去了自我,他逐漸變的瘋狂且冷靜。
在光影交錯的矛盾縫隙里,他只聽的到那聲腳鈴的叮噹聲,還有柴房裡的哭泣聲。
那個三歲的小男孩已經死了,如今的他是元吉。
為甄可笑而活的劍。
……
「小姐……」
元吉睜開虛弱的眸子,入眼的燭光昏暗。他意識昏沉的轉動奇重無比的頭,在陌生的環境里尋找甄可笑的身影。
「師姐,這小子醒了。」
磁性嗓音回蕩在元吉耳畔,他努力的睜眼,半開半合的眸里泛現著一張絕美的面孔,模糊的視線中,他將人認成了江笑南。
他蠕動乾澀的嘴唇,啞聲說:「元吉,見過王妃。」
「師姐,在帶點冰。」朦朧的煙霧遮住了江果的面容,「傻小子燒糊塗了,喊老娘王妃呢。」
「來了來了。」第五婷邁著蓮步進了屋,「我看看。」
她用手背貼著元吉的額頭,片刻,她將冰袋敷上,又細心的用帕子替元吉擦汗。
「小姐……」元吉支支吾吾的重複,「小姐……」
「這小姐到底是何方神聖?」江果挑著二郎腿,「把好好一個青年小伙迷的五迷三道的。」
「應該是那個甄可笑,陸師兄不是說兩人一起進的萬劍門嗎。」第五婷搓洗著帕子,「你少說兩句。」
「喲,我又沒說那大傻帽,你急什麼?」江果掀腿站起朝門外走,「成,我出去,你留著。」
「哪兒去!」第五婷少有的變了面色,「呆著照顧人,師父待會還來呢。」
江果得意地笑了笑,隨手將煙桿丟到案上,從身後抱住第五婷的細腰,貼著耳邊,柔聲說:「就知道你沒了我不行。」
「少動手動腳。」第五婷雖然這樣說,也不推開她,「你乖,去給倒碗水。」
江果鬆手前突然張嘴咬了咬她的耳垂,耳墜在昏黃的燈光下搖晃,閃爍著橘黃的芒。
第五婷耳根頓時浮起一片緋紅。
江果倒了茶水遞過來,說:「這兩天我聽從崇都回山的師弟說,甄可笑逃亡的事兒可傳遍了,皇帝派了好些兵去煙州江家搜人呢。」
第五婷給元吉餵了茶水,問:「為什麼去江家搜人?」
江果拿起煙桿嘬了口,說:「甄王妃江笑南出身江家,咱門內不是有不少弟子在崇都做官嘛,收信可比民間快多了。聽他說是兵曹截了密信,江家老爺子想走邊塞後門,把甄可笑給偷偷送到煙州去。」
「甄可笑不是入了萬劍門嗎?」第五婷擱了茶碗,「這少年燒成這樣還挂念著甄可笑,師父怕是留不住人。」
江果挑著腳,說:「我倒是好奇,師父幹嘛留這小子。」
第五婷端起元吉腳上的腳鈴打量,發現其中的字跡被颳了道銳利的豁口,隱約看到寫著兩個字。
樂、文。
她說:「這少年可能是樂無雙的兒子,腳鈴還是師父送給樂無雙的呢。」
「第五師姐。」珠簾突然被掀開,一名身穿瓏紗道袍的少年走入,他拱手說,「我來取葯。」
「台鏡師弟。」第五婷蜿顏一笑,「這麼晚還來取葯?」
劉台鏡笑了笑,目光掠過那腳鈴時,面上一愣,旋即說:「師兄在後山破境,我便當回跑腿的。」
第五婷去配好葯,交給劉台鏡,說:「夜黑,我就不送了。」
劉台鏡告辭出門,走了兩步突然緩緩回過猶疑不定的眸子,注視著百草堂泛著朦朧燈光的紙窗,陷入了沉思。
……
五日後,元吉傷勢逐漸穩定,齊舟真人曾來察看過幾次,還問了關於他出身與受傷的原因。
元吉老實回答,他深知修道者不干涉俗世的鐵則,便將自己的身份簡單交代。而齊舟真人聽完也不答話,便離開了。
豎日,陸寒霄來看他,還給他帶來了鹿不品的書信。
元吉換了身水緞素衣,看著信。
陸寒霄奉禮,說:「真人,元吉身體恢復的這麼快,都是托真人妙手回春的福。此次我來,是想接人回去。」
齊舟真人端坐高位,但還是矮陸寒霄一頭,他撫著白須,說:「要接人回去可以,可我有話要問元吉幾句。」
元吉聞言垂下手,抬起頭,說:「真人救命之恩,元吉無以為報,真人且問,元吉絕無半句假話。」
齊舟真人跳下座椅,走近指著他的腳鈴,問:「這腳鈴是誰給你的?」
元吉說:「從小就戴著,我也不知道。也許只有我的父母知道。」
齊舟真人背著手,頃身問:「這腳鈴關乎你的身世,你想不想知道?」
元吉微愣,從他被鹿不品收養至今,關於腳鈴他曾問過多次,而且還去首飾鋪子和小攤上查過腳鈴的產地,可這麼多年來,毫無線索。
在那段執迷於身世的歲月里,他一度迫切渴望知道自己到底是誰,父母是誰,他的名字到底叫什麼。
可從握起那柄劍開始,他便捨棄了過去,元吉便是他的名字。
從此以往,從今以後。
「我想知道。」元吉點頭,可多加了一句,「僅此而已。」
齊舟真人這些天知道了他的身世,也知道他從小被人訓練成死士,其中的苦楚不是常人所能理解。
齊舟真人嘆了氣,說:「這腳鈴是我送給煙州歌女樂無雙的小禮,當年我被困悲魔境,壽元將盡,是她一曲琴音救了我。這腳鈴伴著你長大,你極有可能就是樂無雙的兒子。」
元吉聞言沒說話,第五婷攥著帕子,說:「崇武年間,樂無雙的花船著了大火,滿船的人都燒死了,沒一個人活下來。」
元吉側眸看她,見她面帶憂色看著自己,心知她是在擔心自己。
「我從小沒娘。」元吉折起信塞回袖中,「她死不死與我無關。」
他這話說的冷淡,像是隨隨便便說出的戲言,可面容上看不出分毫玩笑之意。
「此事無怪乎你與她生分,那大火燒了整艘花船,而你是王府管家從河裡撈上來的,這前後因由也算對的上號。」齊舟真人頓了頓,說,「但總歸我欠樂無雙一個情,修道一途最忌心結,我想還了這份情。元吉,我是開淵谷葯堂長老,四派之中,丹道一門我屬翹楚,旁人無人能及,你可願入我門下?」
元吉抬眸定神,看著像是在端詳,又像是在審視,他說:「真人,我是崇都在逃囚犯,路上還殺了官兵。不說我身上流的是不是樂無雙的血,真人要還恩情的人都已經死了,我承了這份情,不合適吧?」
他殺了官兵,是在逃囚犯,入世便要被人追殺。況且他從小被鹿不品收養,即便是樂無雙的兒子,可沒半分母子之情。如果他磕頭拜師,那便是給齊舟真人找了天大的麻煩,還承認了自己是樂無雙之子的身份。
這是隨著長大刻在骨子裡的矛盾,他一面不想給人惹麻煩,一面又因為幼時積累的憤恨而不願承認自己的母親,他只想做元吉。
孤單而放縱的元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