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十章 四年
「這修道大派不是什麼人想進就能進的,小子,可別太把自己當回事。」江果橫著煙桿,冷冷撇視他說,「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麼東西。」
元吉嘴角一揚:「這姐姐說的好,我可不是什麼好東西,開淵谷收了我,說不定哪天落個大火焚谷的下場。」
齊舟真人聞言動了氣,正要喝斥。
好說、好說,別吵嘴。」陸寒霄急忙擋在中間。
齊舟真人見外人在,也不想丟了面子,他說:「老子有些年頭沒見牛犢子了,半輩子就收了兩個女徒弟,尋常的我還看不上。小子,你可真牛,揣著糊塗當明白。」
元吉坐在門檻邊,手臂橫在膝頭,笑著問:「真人請直言,我是真沒明白,收我這麼個窩囊廢有什麼用?」
齊舟真人氣極反笑,手指顫抖指著元吉半晌說不出話。
陸寒霄擦著冷汗,連忙安撫:「好說、好說,真人莫動怒,他還是個孩子。」
「師父別動怒。」第五婷也急忙攔在中間,她對元吉說,「這幾日你昏迷不醒,日夜都喊著『小姐、小姐』兩個字,你能救甄可笑出來,為何如此數落自己?詩里說的好,鮮衣怒馬少年時,不負韶華行且知。樂無雙無論是不是你母親,你腳上的腳鈴做不了假,你重傷在身,唯獨我師父才能救,這便是緣分,而你的身世又恰巧與我師父道心牽連,元吉,這一切難道都是巧合嗎?」
這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巧合,元吉否定不了,他只是不願給人惹下麻煩,也不想有人關心他。
鹿不品教導他要斬斷七情,要做天下最果斷決絕的人,他將其看做畢生的信念。
可歸根結底,是他在害怕,怕將心交出去,換來如鹿不品那般將他捨棄的絕情!
元吉冷哼一聲,不屑地說:「偶然罷了。」
齊舟真人幾步走到近前,瞪著他說:「老子收人看心性,撇開樂無雙、撇開心魔、修道雜七雜八亂一套,老子收你是看重你這個人!」
「整個煙州都在傳甄可笑逃亡,人人都誇,說這女娃娃居然能逃出來,不愧是甄毅的獨女。可誰又知道到底是誰把一個十二歲的女娃娃從流放路里救出來,有誰知道一個少年憑著一把刀生生從紅山馬道殺到滿紅關?」
齊舟真人指著自己的鼻子,瞪著大眼:「老子知道,是你小子他娘的拼了命把她從死路里救出來!出塞奔大漠,跨雪原上萬劍門,你小子,有種!甭管以後出了什麼禍事,老子認了,今天收你不為別的,就他娘的為了一個值!」
擲地有聲!
元吉愣在當場,喉間滑動吞了口唾沫,他像是又聽到了腳鈴的叮噹聲,耳畔回蕩著幼年的自己在抽泣。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昏暗的柴房,那個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小男孩。他與男孩對視,眼裡卻充斥著害怕。
可這一聲又一聲的他娘的讓他覺得莫名親切。
疲憊的眼裡突然滲出淚,元吉站起來,昂頭揉了揉鼻子,半晌都未曾說話。
眾人沉默無言,隨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可就在這時,元吉突然徑直走到齊舟真人身前,神情平靜地直視了許久都不說話。
就是這許久許久……
噗通!
「請師父受元吉三拜!」
嘭嘭嘭三聲清悶的磕頭聲,所有視線都驚愕地看向那個跪在地上的少年。
元吉垂著頭沒有抬起,他匍匐在地上,幾滴淚珠順著臉頰滑落。
屋內雅雀無聲,齊舟真人搭住他的手要扶,忽然發現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隨即便換了手勢,輕輕地拍了拍。
便是這一下令大家的表情豁然開朗,欣慰地微笑了起來。
而屋外,大樹下,劉台鏡看著這一幕,眸子逐漸凝重。
……
中永十一年,三月初九,正值穀雨。
南樊島靠海多季風,這天里下著綿綿細雨,元吉持著油紙傘走過覓天街,回到百草堂。
四年來他從少年長大成人,樣貌越發英俊,修道後身形也比常人高且壯碩,同時身上散發的那股子戾氣褪去后,代替的已是深沉與冷靜。
「回來了。」第五婷正蹲坐在門前煎茶,她扇著火,頭也不抬,「後山寒氣重,給凍了半年了都。快進去坐,師姐給你煮茶吃。」
「師父呢?」元吉收攏傘,望屋內瞅了眼,「江師姐也不在?」
第五婷聞言手中動作一頓,她強顏歡笑說:「去拜祭她母親了。」
元吉張了張嘴沒說話,他在開淵谷呆了四年,已經把兩位師姐外加師父的底細摸了個通透。
江果的母親叫江鱈,和煙州江家是遠親,說起來江果和甄可笑還沾親帶故。
後來江鱈被開淵谷的前輩看出根骨俱佳,便帶回谷內修道。之後和當今開淵谷掌門不易真人結為道侶,生了江果,在往後人突然歿了,他怎麼查都查不清。
「那我去靜心湖釣幾尾魚。」元吉說著拿了門后的魚竿,「晚上給江師姐做點好吃的。」
「等會。」第五婷進屋拿了件外衣,「湖邊風大,給披上別凍著。」
元吉接過應了聲就開傘走了。
他沿著覓天街出谷,在碼頭撐竹筏上湖,很快便到了湖心。
而今天釣魚的不止他一個,湖心飄著一葉小舟,一人正盤腿坐在船頭,手裡握著竿垂釣。
劉台鏡和煦一笑,說:「元師弟也來釣魚?」
「修身養性。」元吉靠筏上了舟,「劉師兄倒是好興緻。」
「就好這一口鮮,靜心湖的魚肥美,我給釣兩尾回去煲湯。」劉台鏡微推腳邊的魚簍,「內座有茶,放了餌,我們喝茶聊會,如何?」
那魚簍里肥魚撲騰個不停,元吉看了幾眼覺得奇怪。
兩尾?這裡足有五六尾了,別說煲湯,做魚宴都綽綽有餘。
他收回心思,上好魚餌擱好魚竿,就鑽進舟棚里坐下。
舟棚內放了小几,兩張小凳,几上擱著一爐土墩,灶上放了茶壺,顯得極為樸素。
兩人背對船頭船尾對坐,劉台鏡用火石點燃絨草燒水,說:「元師弟入谷有四年了,時候短了些,這修為倒是一日千里。」
「那是師父教導的好。」元吉幫忙洗茶杯,「劉師兄才是前途不可限量。」
「師弟抬舉我。」劉台鏡笑了笑,抬手蓋了壺蓋,「我入谷比你早六年,可如今還是停在憂魔境。元師弟入谷四年就入了怒魔境,慚愧。」
修道境分七境,喜、怒、憂、思、悲、恐、驚,據古籍記載,破七魔者可問鼎天道,傳聞模糊,記載也模糊的無人證實。破六境者屈指可數,耗費時間更是百年不止。
元吉修道頭年就破開喜魔境,這得虧於齊舟真人收他入門那日的當頭棒喝,破境后他只覺得心智大有提升,連修行也順風順水。
而劉台鏡十年光陰止步憂魔境,也是情理之中。
元吉把玩著空杯,白皙的指尖摩挲著有豁口的杯沿,說:「師兄切勿自慚形穢,修道難,我也是圖個多活幾年。得道飛升,我不指望。」
「有趣。」劉台鏡開了壺蓋用竹舀盛水,他不動聲色的抬眸,「元師弟修道不為成仙得道,難道為了俗世的榮華富貴?」
「谷內同門為了破心魔四散九州各地,有為百姓、乞丐、官僚,無所不用其極。」元吉似出了神,指腹在無意間劃破,滲出了血,「榮華富貴皆在一念之間,誰又能不動心呢?」
他說完話才反應過來,雙指搓揉,血越染越紅。
劉台鏡從懷中遞了帕子,等元吉接過才說:「這世間令人動心的東西很多,你何苦庸人自擾?」
雨勢大了幾分,湖波漣漪點點,水聲嘩嘩,朦朧的霧氣拂進舟棚,令劉台鏡的臉龐多出幾分朦朧的出塵。
他一身月隴黑紗道袍,長發紮成馬尾,俊美的面容加之溫文爾雅的氣質,顯現出別樣的柔情愜意。
這是男人少有的特質,他柔的像是清澈的水,叫人與之相處覺得莫名舒服。
元吉尷尬一笑,劉台鏡垂下頭,氣氛頓時變的有些微妙。
劉台鏡沉默少頃,借著倒茶的功夫說:「過些時日我就要出谷了。」
元吉端起茶盞抿了口,問:「去哪?」
劉台鏡顧自垂首勺水,嘴上應答:「崇都。」
元吉有些明白地頷首:「劉師兄決定入世了?」
劉台鏡點了頭,舉杯抿著茶。
如今的修道者為了破鏡都紛紛入世,為了隱藏修身份,他們都在俗世中有各自的職業。比如在朝當官的就不少。
嘭。
劉台鏡擱了茶杯說:「待在谷內我心不定,總得找個法子解決心結,崇都也許是條出路。」
元吉好奇地問:「決定好要做什麼了嗎?」
劉台鏡肘撐小几一角,托著腮,神情慵懶地說:「百兵堂的伍陵豪大師兄在崇都司職考工令,我與他關係不錯,打算托他謀個營生。」
他這話說的可憐兮兮,修道者入了世也是凡人,要吃飯睡覺,開銷用度,和常人比沒什麼區別。
而開淵谷在四派中開設堂學複雜,百兵堂就是專研兵器打造一類的堂門,門下的弟子皆是工匠,打造手藝出類拔萃。
太僕官吏中考工令掌管製作兵器,弓弩刀鎧,也是該堂弟子最佳的去處。
可元吉反倒覺得詫異:「劉師兄是占星堂弟子,去干鐵匠營生豈不自相矛盾?」
占星堂主學觀星卜卦,在市井中就是算命的。
茶壺內的水花在烹煮間冒泡,蒸的劉台鏡的脖頸滲著露珠。
他擱了蓋子揩去鎖骨上的汗,苦笑說:「總不能去擺攤算命吧?門內的師兄弟早早警告我,這一行在崇都容易遭人毒打,說是行騙行當。礙於鐵則,我們連還手的膽子都沒有。」
這畫面當真是栩栩如生,元吉都能想象到占星堂弟子拄著竹竿,沿街吆喝的模樣。
他啞聲失笑,隨即規矩地回應:「師兄說的是。」
這時船頭的魚竿抖了抖,元吉起身抬竿一拉,勾上來一條肥大的鯉魚。
他摘了鉤,將魚放進魚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