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十四章 我名
就在這時,大街上正有一隊身穿鎧甲的士兵走過,個個身形魁梧,腰跨鋼刀。而隊伍中一人騎著馬奔到元吉身前,笑著拱手說:「昨日一別,今日又見面了。」
劉台鏡一身盔甲裝束,他取下頭盔,一束長至腰后的馬尾柔滑垂下,玉樹臨風的氣質颯然盡現。
「劉師兄,你怎麼……」元吉詫異地用手指上下虛划,「一身戎裝。」
「入世莫在以師兄弟相稱,我如今司職考公左丞,隨城西禁軍一道去邊塞查看軍械情況。」劉台鏡笑容和煦,朝著江果奉了禮,「正巧煙州牧受審,特地在此駐紮,案子結了就上路。你呢?在此所為何事?」
「原來如此。」元吉還禮回答,「我和江果正要去尋親。」
江果瞪了元吉一眼,撇嘴說:「你還真上道,江果是你叫的嗎?」
元吉和劉台鏡皆尷尬擠著笑。
江果叼著煙桿也不看劉台鏡,吊著嗓門說:「小劉,當上官了,威風啊。」
江果和劉台鏡熟悉,她時常為谷內弟子抓藥,一來二去加上劉台鏡耐磨的性子,兩人還算的上是朋友。
「呵呵,小官。」劉台鏡下了馬,「果子,你在煙州的親人是誰?」
江果吐著霧撇嘴:「關你屁事。」
「是煙州牧江子墨老大人。」元吉說,「我們正打算去大牢。」
「大牢不得外人進,得疏通關係。」劉台鏡端著下巴思索,「我有門路,一道走吧。」
劉台鏡牽著馬和兩人朝大牢方向走,江果嘬著煙桿說:「你門道夠多的呀。」
「煙州鄰近開淵谷,谷內師兄弟許多都在煙州討生活。」他指著一家綢緞莊,「那也是門內弟子開的,如今做了商賈,破了憂破境,還娶了妻,日子也有了盼頭。」
「做商賈可以破除心魔?」元吉蹙眉,「商人重利,慾念深重如此,怎麼破的了心魔?」
「你有所不知,每個人破鏡的機遇都不同。」劉台鏡看向他,溫聲說,「我們都是凡人,每個人心中的七情六慾、執念,都是因人而異。有的也許只是淋了一場雨便能破了心魔,道法千萬,道心守一,元吉,你的道,只能是你的道。」
元吉若有所悟,點了頭。
三人到了大牢,劉台鏡進去喊了人,不一會兒出來一個獄卒,他與三人寒暄了一陣,旋即問明來意。
得知江果是江老大人的外孫,獄卒尷尬地說:「巧了,今天來看江老大人的人還真多,果子,你怕是得等會兒,裡頭有人呢。」
「誰呀?」江果冷眉橫豎,「是不是那三個廷尉?」
獄卒解釋:「不是,那人我不認得,現在還在裡頭說話呢。江老大人吩咐了,別讓人打擾,如果是上頭派來的,也得叫人趕著去知會一聲。」
「這位師兄,敢問。」元吉正色問,「牢里是不是還關了此次涉案的信使?」
獄卒點頭:「關了,怎麼?你要見他?」
「是。」元吉恭敬奉禮,「還請師兄行個方便。」
「這也成,不過今兒來的廷尉吩咐了,嚴加看管。」獄卒告誡他,「你得快點。」
江果和劉台鏡進了班房喝茶等人,元吉則跟著獄卒進了牢房。
四周的氣味刺鼻難聞,空氣中夾雜著尿液、汗臭、排泄污穢的熏臭味,隱約間還有些許咸腥的血腥味。
在牢房的最深處,元吉見到了那名信使。
……
「馬和,崇武年生人,到今天,二十有六,司職代州牧門下小吏,家中無妻,唯有年邁二老尚在代州。」元吉注視著髒亂不堪的馬和,微微頃身,沉聲問,「是也不是?」
牢房內雜亂的稻草鋪滿地面,馬和捧著鐵鏈跪爬靠近,他面上滿是血污和塵土,嘴唇乾裂外卷著死皮。
他嗓音虛弱地問:「你是誰?你怎麼知道這些?」
「你家中無兄弟,是獨子,二老憑著半畝薄田將你養大,後於崇武十年向代州牧府管事馬福供了『孝敬銀』,將你送入代州牧府,盼著將來能混個一官半職。後來馬福將你收為義子,改名馬和。」元吉注視著馬和的一舉一動,「是也不是?」
馬和眼眶通紅滿布血絲,他攀著木柱努力撐起身體,顫聲說:「你到底是誰?」
「中永七年!」元吉聲音陡然變冷,「你代替江氏信使江林,跑馬入邊塞送出煙州牧密信一封與士史焦朋興。」
「是也不是?」
「不是!」
馬和嚇地猛然鬆手,他手腳齊動向後退縮,啞聲高喊:「我就是江林,我就是江林!那封信是江子墨大人親手交給我的。」他厲聲大喊,「是江子墨親手交給我的!!!」
「你不是江林。」元吉眸子如刀,語調森寒,「真正的江林已經死了。」
馬和忽然渾身顫慄了一下,冷汗岌岌而下。他抬眸盯著元吉,像是從驚嚇中恢復了過來,強自鎮定心神。
「江子墨勾結叛國餘孽,其罪、其罪當誅!」馬和像是陰影中的厲鬼,陰惻惻地說,「他身為江氏族長,收留叛逆,意圖謀反,這是誅九族的大罪!我這是為我族謀生,為江氏——」
「你這是在謀害江氏一族!」元吉冷聲打斷,「只因為你雙親性命握在代州牧酆承悅的手裡!是也不是!」
「酆承悅答應替你照顧二老,所以你答應替他送死,是也不是!」
「你頂替江林,意圖構陷江子墨窩藏甄氏餘孽,置他於死地,是也不是!」
在接連不斷的逼問聲中,馬和瘋了般的搖著頭,隨即抓著髒亂的頭髮匍匐在地上更咽抽泣。
「不是、不是、不是!」馬和哭著喊著,他突然從陰影中撲出來,烏黑的手探出木柱瘋狂舞動想要去抓元吉,「你到底是誰,說!是不是江子墨派你來的?!還是焦朋興?!還是酆承悅?!!!」
「江子墨?焦朋興?酆承悅?為何你單單隻是想到這些人?」元吉冰冷的眸中突然多出幾分憐憫,他俯身陰聲一字一句的回答,「為何不能是鄭國大司空,龐、博、藝。」
馬和瞳孔放大,他扒著木柱身子卻癱軟下去:「不可能……絕不可能!司空大人絕不會派人來的,絕不會,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大司空又怎麼知道你不會為了獨活而誣陷酆承悅?」元吉森然冷笑,「為了苟活,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又算的了什麼?命呀,是自己搏出來的。」
這聲話語令馬和的十指扣緊木柱,撕裂的傷口溢出鮮血,沿著柱身淌落,他無助的抽噎著。
「沒有。」馬和面頰抵著木柱仰視,眼淚混著眼角的灰塵淌落,倔強地吞咽著唾沫,「我就是江林,是江子墨、是他親手把信給我的。」
「真正的江林在甄毅被砍頭的第二天就已經出發前往邊塞。」元吉端起他的下巴打量,「而你是在隊伍快到代州的時候出發的,這一點,邊塞士兵可以作證。」
馬和拽著元吉的衣袍,喉間滑動,絕望地說:「都是說好的,這是死局,司空大人為何要在此時變卦,為什麼?你到底要什麼?說!你到底、到底要什麼!」
「這自然是死局,但如今局勢已變。」元吉貼近對方的耳朵說,「酆承悅為求自保已倒戈向太尉。司空大人有令,此案密謀主使只有一人,此人名為,酆承悅。」
「酆大人倒戈了。」馬和怔怔呢喃,他呼吸陡然粗重起來,激動地拽緊元吉的衣服,焦急地問,「那我父母——」
「你父母無恙,我已派人將你父母接到煙州。」元吉扯開他的手,「完成司空大人的囑託,從今以後,你不是馬和,也不是江林,你還是你,你是羅川。」
羅川,這個名字已經有十六年沒有人被喊起過了,就連改名后,他的父母為了他的前途,都叫他和兒。
馬和這個名字是什麼時候像黥刑般烙印入骨髓的?那碩大的代州牧府邸里的羅川,在阿諛奉承的笑聲里逐漸彎下了腰,一口一個乾爹叫著陌生的人,可換來的卻是死路一條。
這個名字令他渾身劇震,他怎麼可以忘記?他在過往的記憶里想起雙親蒼老的面容,忽地跪在地上緩緩哭出了聲。
哭聲越來越大,引的周遭牢房的犯人頓時叫罵起來,嘈雜的聲音匯聚一團,在幽暗的牢房裡不斷回蕩,猶如厲鬼的哭嚎聲連綿不絕。
「我不是馬和!!!」羅川揉皺了囚衣,他在叮噹作響的鐵鏈聲中站起來,挺直脊背悲聲咆哮,「我是羅川!我是羅川!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還未盡孝,我不能死!爹!娘!!!」
凄厲的嚎啕聲中,羅川重重跪地,對著牢房的出口方向連連磕頭。
他抬頭時,元吉的身影已經不再了,周圍的叫罵聲包圍了他,令他彷彿在剎那的瘋狂中如墜冰窟。
更咽聲漸漸停止,他喃喃低語:「我是羅川。」
元吉出了牢房,獄卒聽著裡面鋪天蓋地的叫罵聲,蹙眉問:「動靜這麼大,你未免也太過聲張了吧?」
元吉奉禮說:「師兄見諒。」
「無事,如若江老大人能從此案得脫。」獄卒搭著他的肩膀,「就是把天捅個窟窿,老子也陪著。」
元吉輕笑兩聲,看了看班房,見沒人,就問:「我師姐呢?」
獄卒翹著大拇指身後的牢房指,說:「進去見外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