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二十七章 問心
嘶啞的吼聲傳遍整個牢房,四周頓時響起囚犯們此起彼伏的咒罵聲。
「爹、娘。」羅川更咽地說,「孩子不孝,孩兒不孝呀!」
他已無力彎下腰,劇痛令他無法為父母磕頭,他只能對著木柱不停的撞著頭。
羅川的父親當即上前扶住他的額頭:「川兒,不是你的錯,是我倆貪圖富貴榮華,妄圖學鎮子里的大戶山珍海味,這才把你逼到這般地步,是為父的錯,是為父對不住你。」
「苦了半輩子了,臨老了不知羞,學什麼大戶,吃什麼山珍海味。」羅川的母親淚眼婆娑,「害苦了孩子,害了整個家呀,川兒,娘心疼你,娘心疼呀。」
她用手捶打著心口,羅川頓時泣不成聲。
羅川雙肩抵著木柱,探出手扶住母親的肩膀:「娘,孩兒、孩兒愧對母親。」
「莫在這般折煞我。」羅川的母親拭著淚,僵硬地擠著笑,「娘給你做了你愛吃的,豬蹄、野菜、還有豆腐湯。你最愛喝豆腐湯了,都是剛做的,你……你嘗嘗。」
她結巴地說著話,淚水止不住的落下,那筷子到了羅川的手中,卻在顫抖。
羅川的母親為他夾菜,喂飯,將勺子遞到他嘴邊,慈愛的模樣令羅川回想起了幼年在代州的日子。
豆腐湯是鹹的,只是今天的湯比之以往更咸,因為裡面有無數的辛酸,還有滴落在湯汁中的淚。
這頓飯吃的很慢、很長,吃完后,羅川的母親捻著袖子為他擦去嘴角的殘漬。
而就在這時,廊道傳來兩個一前一後的腳步聲。
前者沉重,後者輕盈,很快就到了羅川所在的牢房前。
「羅川,本廷尉有話問你。」陳丘生面色蒼白,他注視著羅川說,「崇武年,煙州花船失火,你可知內情?」
羅川側首看向陳丘生,他的視線有些模糊,疼痛令他渾渾噩噩,看不清躲藏在黑暗裡的陰影。
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了鬼魂,聽到了冰冷的嘆息聲。
燭火仍在搖曳,他的內心也在動搖。
說出秘密,他已經說出了一個驚天秘密,酆承悅嫁禍煙州牧江子墨,這個秘密是他曾願以生命付出代價而保守的。
可是煙州花船的秘密,遠比上一個要更大,也更危險。
「酆承悅已然入獄,管家馬福也隨同收監關押,你不久就要和他們一起被押送至崇都審問。」陳丘生深深吸氣,「這是你最後一次見雙親,也是你最後一次跟本廷尉開口、交代的機會。」
羅川緊蹙眉頭,他沒想到酆承悅和馬福居然落了馬,不禁對陳丘生的鐵腕執法刮目相看。
「廷尉大人想知道什麼?」羅川額前的髮絲粘在嘴邊,看上去很是落魄,「崇武年時,我還不過是州牧府剛進門不久的下人。」
他有所保留,陳丘生察覺到了,他眸子轉動瞟了眼羅川的雙親。
「你與州牧府下的數十名江湖門客在花船上縱火。」陳丘生身後傳來緩慢的語調,「事後上了城牆跳下護城河,從水底潛到城外向酆承悅彙報事情進展。」
羅川愣了愣,這人將細節說的一絲不差,他是誰?
他立刻將視線緊盯向陳丘生身後的陰暗處,說:「崇武年我是隨同酆大人去過花船,你是誰?」
「與你隨行的門客做完這件事後,所有門客漸漸的銷聲匿跡,而我偶然間遇到一個將死之人,他將這件事前後始末都已詳細告知於我。」這聲音頓了頓,接著說,「他也死了,殺他的人都是馬福派出的殺手,而你身為馬福的養子,怎麼會不知道呢?」
羅川沒回答,而是再次重聲問:「你到底是誰?」
「那夜大火,我就在花船之中,滿船的人有被燒死的,有落水溺死的。」那陰影中走出一個人,「你看著我的眼睛,仔細看看,我到底是誰。」
嗡地一聲,燭火突然猛地顫動搖曳了幾下,下一刻忽然熄滅。
漏瓦透著幾縷朦朧的月光,照在那人的側臉上,羅川震驚地看著那張臉。
他認得,這人曾在花船上被他見過。
這人當時就站在樂無雙的身旁,懷裡抱著一床焦尾古琴。
她是煙州琴藝第二,掌琴大家。
暮雲。
……
當年在煙花船上羅川和數十名門客身著黑衣,幾人盯梢幾人放火,分工清楚明晰。
江湖是個混雜的環境,魚龍雀鳳都有,能投身在酆承悅名下的大多都是些混口飯吃的老江湖。
既然是老江湖,恪守仁義都得是露臉要做的功夫,蒙上黑紗,仁義權當狗屁,殺人越貨,採花盜寶無所不為。
而那夜煙花船在大火燒著前,好比一群歹徒入了深宅大院,他們是沖著奸、淫擄掠的勾當去的。
羅川那年還不過是馬福手下打雜的下人,哪見過這種亂鬨哄的場面,雖然馬福點名他帶人去辦事,可那時候,場面已經完全失控了。
船樓的閨房裡有女人在哀嚎尖叫,門客們睜大猙獰的眼拔刀殺人,身穿雍容官服的大官跪在地上乞求憐憫,孩子的哭聲夾在野蠻的吼叫中。
那夜裡爬上船的,是野獸。
羅川當時在船尾見到躲在蓑衣堆里的樂無雙,暮雲就擋在她跟前,羅川年紀輕,一見到樂無雙,狠下的心立刻就軟了,這女人可太美了,年輕稚嫩的面上充斥著驚覺的獃滯。
他被美麗俘虜,慾望驅使他去偷藏這份尋到的美麗。
他愛上了煙州的琴絕,樂無雙。
樂無雙懷裡抱著嬰兒,羅川不知所措的握著刀,喊殺聲漸漸從兩側的過道中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在逼近,樓閣里的哀嚎刺激著他的心臟,他重重的喘息,握緊刀看向了樂無雙。
馬福時常教訓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功成名就的路上是滿滿的屍骨,如果他學不會鐵石心腸,追逐權力的路上他就會被人性給拖慢腳步,乃至身死!
狠下心!
除掉所有擋在通往榮華富貴道路上的阻礙,即便是親生父母,也絕不手軟!
「站在上面的。」馬福望著跪在身前的羅川,豎起手指意味深長的說,「都不是人。」
這段話令血液在血管中竄涌,他刺激自己,逼迫自己,在善良和兇惡的灰色地帶掙扎。
馬福按著他的頭頂,笑裡藏刀地說:「六親不認,才能爬的更高。你是打算一輩子穿著雜役的袍子當個跑腿的,還是坐在高位上喝著茶就把事辦了,掂量掂量。」
馬福在他腦海里長笑,而顯露出楚楚可憐神情的樂無雙就在他的眸子里。
他掙扎在無助地抉擇中,兩側過道的腳步迫在眉睫,容不得他在細細思索其中利害、道理、責任、權欲,他近乎本能地將手指豎起抵在唇邊。
他告誡兩人不要出聲,然後手忙腳亂地用蓑衣將兩人蓋住,隨後便打算召集人手撤離。
做完這些后,他才徹底驚醒,也認清了自己。
他的骨子裡,流淌的是懦弱和善良。
大火燃起了。
船艙內人群內外奔逃,衣不遮體的女子被明晃晃的刀子捅穿肚皮,血濺了羅川滿臉,他害怕的四下張望,情急之下,他高聲吶喊著官兵來了。
這一下引的所有殺心上頭的門客都回過神,大火此時已經燒上了甲板和船舷,雕檐上的帆布竄著火苗,隨著湖風高高飛揚。
岸邊的大街上擠滿了人,群起高呼的吶喊聲令混亂加劇,可船已經離岸,掌舵船夫的頭顱泡在水裡,黯淡無光眼珠倒映著熊熊烈火。
羅川在混亂中被人撞入湖中,冒出水時心心念念著還躲在船尾的樂無雙和暮雲,而那時候什麼都晚了。
大火隨風高漲,花船上蒸騰的烈焰竄的老高,撲面的燙意令羅川驚懼地向後游。
花船飄向大江,在星光的夜裡,江上的哀嚎聲響了幾刻,直到船飄遠了才漸漸被濤濤江水聲掩蓋。
這麼多年以來,樂無雙的面容在他的夢中揮之不去。每一夜的夢魘中,暮雲就站在他身前,眼裡是無盡的憎恨,無聲的張嘴說著話。
而她還活著,活生生地站在羅川眼前。
過往的記憶在腦海中不斷切換,羅川的瞳孔驟放驟縮,他顫聲說:「你還活著。」
「是呀,活著,孤身一人,活的好好的。」暮雲走近蹲下身,注視著羅川,「得多謝你心生憐憫。羅川,當年我活下來時,我恨你,我日日夜夜詛咒你,每年的鬼節我都在江邊燒香,祈求慘死的亡靈叫當年縱火行兇之徒不得好死,身死而不得輪迴轉世。直到我偶然遇到當年那幫殺手中的一人,窮困潦倒地在醉仙樓前討飯,我才明悟,因果輪迴,蒼天饒過誰。」
「這是報應。」羅川抬起扣著鐐銬的雙手,「我得報了,後悔了。」
「我現在不恨你了,羅川。」暮雲風輕雲淡地笑著,「樂無雙才名冠絕九州,她雖出身煙花柳地,是勾欄瓦舍里的紅袖招,但名動九州便是駐足巔峰。巔峰之上,身不由己,命運也不由自主。我與她情同姐妹,活過的每一天,便要為她沉冤昭雪,你……願意說出真相嗎?」
羅川垂下頭,長久的沉默。
「川兒。」羅川的父親有些局促地說,「但求問心無愧。」
羅川抬頭注視著雙親。
許久后,他轉向暮雲,但卻在暮雲眼中看不到仇恨,只有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