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隻手遮天 第二十八章 棋局
羅川最終看向陳丘生,問:「大人,酆承悅為人謹慎,過目的密信皆會燒毀,你查不到他。便是去了崇都,大司空龐博藝也會力保他。大人若要追查花船兇案,唯有從馬福下手,他替酆承悅盡忠多年,往返密信皆由他呈報,他家中大夫人出身書香門第,尤擅臨摹筆跡,密信他都存有副本一封,大人想要的,全在馬福家中。」
陳丘生要的真相,已經被羅川指明了道路。
陳丘生頷首,不發一語地轉身離開,臨走前他又重重咳了幾聲,掩嘴的掌心裡滿是血漬。
他的隱疾又犯了。
「大人。」羅川在陳丘生身後喊,「你在追查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陳丘生沒回頭,他抬起疲憊的眸子望著前方,幽寂的道路昏暗無光,在邁幾步,他便會步入黑暗。
他甩下袖袍,背著手,挺胸抬頭,毫無猶豫地。
走進了黑暗。
「羅川,你是個好人。」暮雲臨走前拍了拍他的手,「多謝。」
羅川的雙親滯留了許久,直到深夜后才被獄卒帶出大牢。
羅川在深夜裡怔怔注視著前方,南方天的泥牆入夜後就發潮,露水沿著凹凸不平的牆面滑落,月光為其照耀出一絲晶瑩的光彩。
有風呼呼地灌進來,囚犯們抱緊稻草取暖。
可羅川不覺得冷,他覺的溫暖,發自內心。
「那個孩子呢?」
身前的牢房傳來震鳴般的質問,這熟悉的嗓音陡然令羅川發冷,他渾身莫名抖了個激靈。
身前的牢房裡傳來鎖鏈輕聲的顫動,還有逐漸靠近的步伐。
一雙手攥住木柱,臉龐猶如從模糊的水面中浮現,探到木柱的間隔之間,那雙眼眸比寒夜更顯薄冷。
凝視著羅川。
「我在問你當年花船上的那個嬰兒。」吐出的氣在空氣中凝著薄霧,「他死了嗎?」
羅川漸漸睜大雙眼,驚恐地與之對視,這戴著鐐銬,身披落魄囚衣的人。
酆承悅。
「他跟樂無雙都在花船上。」羅川退縮的弓起肩膀,「沒逃出來。」
「暮雲逃出來了。」酆承悅緊逼著說,「你怎麼知道樂無雙到底有沒有逃出來?」
「船飄到江上去了。」羅川蜷縮在陰影中,不敢在看酆承悅,「暮雲也說樂無雙死了,那孩子定然死了。」
酆承悅抬頭望著頭頂的漏瓦,凝視著那抹透進來的月光,說。
「希望如此。」
……
江子墨的家眷都住在東苑廂房裡,煙州連年發大水,他開了糧倉賑災,將府庫掏空用以召集外鄉工匠修建大壩和水渠。
要說九州之內,水渠通道和房屋的規劃,煙州是最佳的。
如今的大壩已經高然挺立,猶如伸展開雙臂的巨人,面向大海,環抱半個煙州。
陳丘生處理完手上的事物,漫步在碩大的庭院中,他在這裡住了幾日,忙碌之間未曾察覺這間州牧府的寂寥,幽寂的安靜令他放鬆,也察覺到些許細微的現象。
傭人、侍女、家眷,江家氏族的子嗣少見,似乎這棟宅子里只有他孤身一人。
自從江子墨入獄后,其大夫人遣散了府內的大部分下人,親眷也回到煙州了祖地。
這個動作很謹慎,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大夫人這麼做的原因。
在江子墨受審之前將一切牽連江家的可能徹底決斷,她這是在為江家留下最後的命脈。
從江子墨走入牢獄的那一刻,他就被大夫人放棄了,大夫人在守護這個家,為江家留下最後的香火和殘存的可能。
如此長遠的見解,很難讓人忽視,陳丘生需要警惕的細節很多。可現在,江氏,他只能暫時放到一旁。
孤身一人好,他平靜地呼吸,沉下心,開始理清頭緒思考。
書信案中,酆承悅命馬福暗害江林,在由羅川假扮送信,為的是將拉下江子墨,大司空龐博藝奪下煙州是為了建造港口,打通貿易路線。
陳丘生駐足看著院角的青蔥綠竹,高揚的枝葉遮蔽了月光,他望著縫隙,妄圖窺視月亮的全貌。
可月色半遮半掩,他像是看不清天,也看不清這渾濁的局勢。
花船案,趙氏貴妃葬身火海,三皇子齊王、四公主下落不明。八州州牧身死,八大州無主,龐博藝上奏,從尚書台中挑選八名官員下放八州,他清楚記得,那八人都是世家子弟。
陳丘生昂著脖子許久。
他覺得酸疼便坐在竹旁的石凳上,石桌被鑿刻出一盤棋盤,石皿內盛放著滿滿的黑子,他似有所感,揀起一顆落在邊角。
他鬆開細長的手指,凝視著棋子陷入枯寂的沉思。
這一步,龐博藝早已準備好了。
那下一步……
下一步……
閑敲棋子,月輝似燭火,逐漸照亮了棋盤。
黑白分明的棋子,空白的棋局中只有一顆黑子。
陳丘生突然快速地連下七顆棋子,盡數包裹八方,隨後又持白棋落在天元位,鎮守中心,之後分別在其左右各落下一顆白子和黑子。
天圓地方。
黑色代表龐博藝,白色代表太尉,還有一顆。
司徒公……唐鑒開……
陳丘生的手猶豫在選擇黑白之間。
他是黑還是白?
片刻后,他將代表司徒的那枚黑棋閑置在棋局邊緣,然後探入石皿取出棋子,根據腦海記憶中的鄭國地圖,聯合眼下的局勢。
下起了棋。
白子落的少,黑子卻幾乎遍布四周。
他下下停停,嘴裡無聲念叨著。
焦家、皇后、太尉、大司空、晉王、秦王、皇上……
半刻鐘的功夫,他執黑棋的手越發顫抖,在也落不下去了。
棋盤上密密麻麻的黑棋包圍著白棋,這已然不是殘局。
這是死局。
勢態已成,龐博藝隻手遮天。
陳丘生凝視著棋局,啞聲說:「鄭國……」
鄭國至此,氣若遊絲。
陳丘生額間的汗順著脖頸倘落,他喉間滑動,汗液濡濕了衣襟,手攥緊了袖袍。
「大哥。」陳金裘一身青蝠便服,站在廊院前,「二哥的屍體已經安置妥當,金線棺木,二哥生前就愛金裝加身,一點都不含糊。」
「你做的很好。」陳丘生抬袖,拭去細密的汗珠,「不日你就要上路了,莫在多心,把心思放在押送上,不容有失。」
「喏。」陳金裘應答著細看,不禁覺得好奇,「大哥在學時鮮少下棋,今天怎麼有閑心下起棋了?」
他言語中夾雜著淡淡的不滿,陳氏三傑下煙州,陳平岡身死,除卻被害的那一夜,陳丘生連善庄都未去過一次。
陳平岡的屍體已腐滲出青色,陳金裘在善莊裡哭過,可他不敢告訴陳丘生。
陳金裘了解陳丘生的為人,知道他不是不在意,畢竟那是血濃於水的胞弟,他只是太正直了。
正直的令人覺得冷漠。
「這是鄭國。」陳丘生執著黑棋敲了敲石桌,「盡數都是大司空的勢力,明裡暗裡,九州大勢已成。」
「以棋演勢,大哥,恕小弟愚見,大哥的眼光太高了,這盡數都是官員。」陳金裘打破尷尬笑了笑,隨即以自身見識論棋,「如若以天下為棋盤,那人人皆是棋子。」
陳金裘坐了下來,從石皿里執出白棋,將天元位周圍全部包裹起來。
陳丘生看著白棋,猶疑地說:「三弟的意思是,城西禁軍?」
「這是大司空上奏建立的軍隊,但為其撥餉的掾主隸屬太尉東曹掾下,金曹。」陳金裘說話時又落下一子,「操練、軍餉、領將都由太尉府主張意見,況且這支軍隊直屬禁軍,沒有聖上賜下的虎符,誰也不能調任,大司空也不能。」
棋子的輕巧聲響伴著空靈的婆娑竹葉聲,合奏成一曲令人寧靜的歌樂。
「皇城之內,城西禁軍倒是一股實在的勢力。」陳丘生頷首,旋即指著白棋外圍的黑棋,「但朝堂之上,尚書台百官皆是龐博藝的黨羽。」
「文主內,潘博藝多年布局,加之位高權重,名門世族都為之捧喝。便是父親在世時,私下也常說,龐博藝多智,雄才也。」陳金裘不在落子,「武主外,尚書台雖有百官,但武官皆由太尉執掌,龐博藝的手在長也觸不到兵權這一步,除非……」
陳金裘沒在繼續說,只是神情陰鬱地看向陳丘生。
陳丘生這官服穿了一天一夜,他沒更衣,這一天里他審理案子,又奔走牢房審問。
崇都沒見過他的人卻都聽過他的名號。
活閻羅。
無情、冰冷、殘酷、瘋子,人人在背後唾棄他,但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陳丘生執法公正嚴明,而且他的法里藏著幾近無法察覺的人情味。
陳丘生總是一碗水端平,將公平做到極致,陳金裘也在暗地裡恥笑他,這天下誰能做到公平、公正?
沒人,就算他是陳丘生也不能。
所以這話陳金裘不敢繼續說下去了,龐博藝追求的兵權在鄭國的法里是不允許的。
文不涉武,武不幹政。
自鄭國開國皇帝在位時修訂下的律法,一文一武,賓士天下。這是祖制,誰都不能逾越,龐博藝敢染指兵權,那便是叛國之罪。
除非……
「除非改法。」陳丘生平靜地說,「而我就是他修改鄭國律法的關鍵。」
陳氏乃是鄭國大族,自開國以來主張鄭國定法、變法。祖祖輩輩,鄭國大小律法的修訂和制定都留有陳氏家族的筆墨。
鄭國要想變法,只有通過陳氏才能完成。而書信案的審理卻同時派來了廷尉正、左、右,三監同理。
陳丘生明白,龐博藝已經動了拔除陳氏更換廷尉人選的念頭。只有這樣,他才能制定心滿意足的律法。
為他所用的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