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郝昭
社區辦公室里充滿了一種讓程知勿感到不舒服的味道,好像是消毒水,他不喜歡這個氣味,總讓他想到醫院的病房和忙碌的白大褂們,那裡既沉默又壓抑,程知勿還記得自己看到世界的最後一眼就是在病房裡。小多連打了幾個噴嚏,它也不喜歡這味道,噴嚏的動靜引得附近辦事的人朝這邊看了看,發現是兩名警察帶著一個瞎子,瞎子身邊還跟著一條大狗,便又把目光移開了。
「消毒水味兒太重了。」方警官皺著鼻子,對一旁的同事說,後者微微點頭附議,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很有可能是在掩蓋別的什麼東西的味道。可是這裡是社區辦公室,難道還藏了屍體不成?他們的目光在辦事大廳快速掃過,這裡大約有十來個人,他們有的在與警察的視線對上后就立刻將頭低了下去,這倒不奇怪。
郝警官的雙眼像是一台高速攝像機,迅速收集了所有細節,「左邊那個戴帽子的男人去年有尋釁滋事的案底……其他沒有可疑人員。」
這時負責管理監控的工作人員也接到安排找了過來,是一名女性,和大廳中等待辦事的那些人沒有什麼不同——最起碼在程知勿的世界中看起來沒有任何的不同,一樣是一團青虛虛的色塊,一樣帶著平淡到近乎漠然的語氣,一樣在為生活奔波。女人用尖銳的眼光對三人打量了一個來回,尤其在程知勿的墨鏡和盲杖上停留了足足一個哈欠的時間,對於小多,她倒是懶得多看一眼。
「請帶我們去調一下古塘路七號的監控,疑似貴重物品失竊,這是我們的證件……」
「知道了知道了,跟我來吧。」女人打斷了郝警官的話,虛著眼直接轉身往裡走去,嘴裡還小聲地嘀咕著什麼,程知勿仗著聽力敏銳隱約聽見了殘缺的句子,「一瞎子……有啥值錢……」
他伸手撫在了小多頭頂,再慢一步這傢伙就要叫出聲了,它當然也能聽到女人的嘀咕。
走過大廳是一條走廊,監控室就在走廊的盡頭,女人穿著高跟鞋噠噠地走在前面一言不發,郝警官抽動著鼻子,他感覺這裡的消毒水味兒越來越濃了,正巧這時小多又打了個噴嚏,他便藉機問了一句:「你們這兒怎麼這麼大股消毒水的味道?」
女人說:「保潔早上做衛生的時候把消毒水弄灑了,半天了味兒都沒散出去,忍著得了。」
「灑哪兒了?」
「我怎麼知道,你們問保潔去啊,我看上去像是拿一份工資干兩份活的冤大頭嗎?」女人斜著側過頭來給了郝警官一個不太友好的眼神,她那枯黃的頭髮搭在脖子上,給她那死氣沉沉的表情添上了一份再合適不過的飾品。
被嗆了一句的郝警官眼角跳了跳,「你有保潔的電話嗎?或者她現在在這裡嗎?」
女人很是不情願地從包里拿出手機,甩給了郝警官一串號碼,末了抬著眼皮盯著他,「我說你們到底是來幹嘛的?你們是眉州的警察吧?」
「同志,我們是眉州市東坡區派出所的正式警員,這是我們的證件,剛剛讓你看……」
郝警官的話又一次女人被打斷,她嗤了一聲,「噢,我還以為你們是太平洋的警察呢。」太平洋的警察——管的寬。
「同志,我們在執行公務!」這下連老成的方警官也看不下去了,他拔高聲音瞪著女人,「再阻撓我們的話就只能麻煩你走一趟了!」不只是他,一旁默不作聲的程知勿早就不耐煩了,以他的性格,既不喜歡麻煩別人,也不喜歡被別人麻煩,很難理解為什麼會有這樣莫名其妙到處表現出惡態的人。
女人聽到這裡方才收斂了一些,既不道歉也不再繼續折騰,帶著幾人來到了監控室,「你們自己看吧,我去上個廁所。」
等女人走後,郝警官把保潔的電話號碼交給了方警官,「老方,那邊先交給你了,動作記得快一點。」他雖然是方警官的後輩,但在安排任務的時候卻不自覺地站到了領隊的位置,而方警官也一點不反駁,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同事的本事。安排完之後,郝警官略帶歉意地轉向程知勿,「不好意思先生,發現了一點意外狀況,得分出去一個人。」
程知勿沉著氣悶悶嗯了一聲,盲杖在地上用力點了一下,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只有在極其煩躁的時候才會這樣,程知勿是一條滾滾大河,但大河也有洪汛時,「沒事,消毒水味不可能半天都揮發不掉……那個女人應該沒什麼問題,只是態度比較惡劣,她應該不知道消毒水的味道只能殘留很短的時間。對了,你不如把你的同事叫回來,多半是白跑一趟。」
郝警官有些詫異地看了程知勿一眼,這個男人似乎有著超然的敏銳靈感和靈活的思維,老天爺毀掉了他的眼睛或許不是壞事,這樣的人一旦擁有完整的身軀,那他要麼成為閃耀的星星,要麼轉向黑暗,徹底背離他生長的土壤,甚至……背離他的種族。
「為什麼會白跑一趟?」詫異過後,他饒有興緻地問道,同時一點點挪動雙腳,不著痕迹地向房間出口的方向靠去,一手搭在了門把手上。
程知勿找個凳子坐了下來,把盲杖縮到成半米長的短棍,一端杵在凳子上,雙手交疊按在另一端,前傾著身子把下巴也搭了上去,隨後呵呵笑了一聲,說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因為是你叫他去的啊。」你自己知道為什麼還問我?我還想知道呢。
聽見門軸轉動發出的輕微嘎吱聲,程知勿適時補了一句,「我勸你別關門,不然超界打擊下來的時候你多半跑不掉。」他頓了頓,臉上的表情讓郝警官感到有些詭異的眼熟,「別懷疑我敢不敢,老子今天很煩。」
郝警官突然看懂了那熟悉的感覺源於何處:那副表情和自己剛才的饒有興緻如出一轍,彷彿就是從自己臉上轉移到了程知勿的臉上。而詭異的來源則是程知勿那雙無神的雙眼,那雙眸子明明沒有任何的深度,卻彷彿灰色的漩渦,郝警官恍惚之間竟將程知勿的臉看成了自己——雙目失明的自己。
驅散掉心裡怪異的幻覺后,郝警官重新整理情緒看向程知勿,那個瞎子泰然自若地坐在那裡,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身子前傾,脖子隨之往前伸了一截,使下巴能夠抵在交疊的手背上,這一切看上去就像斐克林的怪誕畫。郝警官心裡莫名升起了一股怒火:他以為他已經掌握局面了?
但彷彿是想到什麼,他還是深吸一口氣把心裡的無名火壓了下去,唰地一聲向坐在凳子上的程知勿伸出右手:「重新認識一下,我叫郝昭,觀察者。」
「觀察者?」程知勿沒有拒絕與郝昭握手,他對觀察者這個稱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不過他在咀嚼了兩遍對方的名字后,注意到了另一件事,「你叫郝昭?和歷史上那個拒蜀兵於城下的郝昭同名?」
郝昭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他說:
「不,我就是郝昭。」